第二十四章 歷史沒有如果兩個字(1)
我突然有點慌張,感覺那兩個女人——尋找女兒的母親和等待母親的女兒,全是我。今天的我才明白,那次的迷失絕不是一次單純的地理上的迷失,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迷失——在媽媽與我之間,在美國中國之間,在英文中文之間。浪跡異域,從中國到美國,再從美國到中國,這些年來所遇的人和事猶如過眼煙雲,留下的只是一片感嘆。我的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想掏出一塊紙巾擦淚,紙巾掏出來了,卻發現沒有眼淚可以擦。怎麼了?爸爸問。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上海以前的事情。現在是公元兩千年的上海。爸爸明白這正是我的傷心:公元兩千年的上海,任何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上海的今非昔比,而我的情感和記憶,全部停滯在十二歲前。我的情感認知同現實世界之間真的離得太遠了。我心裡有點抱怨爸爸懂得太多,其實我有時候希望爸爸像別人一樣對我內心的感受毫無察覺,我將照常長大,照常過日子。爸爸又問:你和媽媽現在怎麼樣了?我們是在美國啊,爸爸。就是這種故做輕鬆、還帶著幾分年輕女子的俏皮與玩笑的語氣,讓爸爸聽出了真實意思:我已經相當美國化了,當然也包括學會了美國式的激情。我像所有的美國孩子一樣,記住媽媽的生日,母親節也會送花。出門聲情並茂地說我會想你媽媽,打電話麻木不仁地說我愛你媽媽。可話只過嘴皮這一道,不過心這一關的。中國人的家庭準則對在美國成長的孩子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孝」這個字英文里沒有,英文充其量說「尊敬」。對於美國人,尊敬是出於禮節,是一種教養;對於中國人,孝是出自品質,是一種精神。你應該和你媽媽好好談談。他嘆了口氣。我不表態。你需要我和你媽媽談一次嗎?我笑了:你和她最後一次談話是什麼時候?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后說:是六年前,關於錢。關於錢?我眉頭一皺。是的,當年爸爸公司倒閉,你媽媽借了一筆錢來。這樣啊。你是說媽咪寄了一筆美金給你嗎?我失聲叫道。這麼明顯的事情我怎麼沒有想到呢?我媽媽太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了。爸爸不放心地問:怎麼了?你媽媽是不是為了這事和大衛吵架了?我點點頭:媽咪悄悄把錢借給你,大衛不知道。他們就是因為這事離婚的。當然也不全是為了這事,還有別的事。他嘆口氣,晃了下腦袋說:你說這算怎麼回事。那她的日子不好過吧?不,那樣子她的日子反而好過了。爸爸知道我的意思:那樣做她自己心安。她需要這麼一個舉動來結束她內心的負疚之旅。這些年她也許一直等待這樣一個機會。爸爸對我說:其實你媽媽也不容易,你別看她好像什麼都有了,有房子有車子有家庭,其實這些年她過得並不快樂,她一直覺得對不起我。人一旦有了歉意就往往不太容易過得高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容易內疚。他又說:小歌啊,你看爸爸吧,這輩子也沒有什麼出息,可活得還是比較心安理得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學會了原諒。原諒是他對他全部人生的總結,也是他的最高智慧。我了解我爸爸,其實他並不天生具備這種美德;其實他只是希望自己具備這種美德,希望我能養成這種美德。但當一個人嚮往美德時,美德也會顯示於他。終於這種美德潛伏到他的氣質中,榮耀頑強地支撐著他快要毀滅的**。他對我微笑著,將生活的苦難隱在嘴角的皺紋里,一種成熟的純潔浮上他的嘴角。那真是一個好看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爸爸發出一種道歉的笑。我覺得這個笑其實是我代我媽媽發出的。我們回到新搬遷的家,那是一片嶄新的住宅小區,草坪整潔有序,綠得純正。有著寫意的寧靜。望著這片漂亮的房子,我突然很感慨地笑著問爸爸:如果當年就有這樣的房子,你說我媽還會不回來嗎?爸爸沒有笑:歷史沒有如果兩個字。什麼都是新的,卻保留著我小時候的玩具與用品。爸爸問還有印象嗎?我說,當然有了,只是什麼都縮水了。縮水的包括我的爸爸。我開始仔細地觀察爸爸。我從小就注意到他的高大及與他高大不相稱的孩童般的頑劣,現在這個大男孩老了,也瘦了。那是男人的瘦法,他的肩胛骨還是十分寬大,只是殘忍地聳出來,像一隻衰老的黃牛,扛著一身肋骨和皮——凸起的肋骨和垮下的皮,還有這些年來的苦痛。還有很尖的胳膊肘。他穿著一件黃色的襯衫,袖子領子里都灌著風。頭髮和眉毛都精心梳理過,服服帖帖,只是頭髮染得過黑,像一頂假髮。眼睛有些虛腫,嘴唇乾到爆皮。爸爸起身開窗,我說我來,他不肯,叫我坐下,哪裡舒服就坐哪裡。他也不要我攙,他甩開我的手略做生氣地說:你是攙我還是拿我當拐?他不要感覺自己病倒了。驕傲的爸爸是迴避這些的,強壯曾是他的特色。我記得小時候爸爸經常把自行車連同坐在車上的我一同扛上樓去。這樣的爸爸怎麼也不像會生病的人,他的高大健壯彷彿就是他健康的保證。現在他的牛高馬大隻是一種虛設,裡面的部件全壞了:胃被切了一半,肝硬化,在心臟那裡裝了個小小的儀器。我安靜地坐在一旁,看他為我關窗。雨水順著他的手勢被完全地關在外面,我感覺到那份溫暖及爸爸帶給我的安全。對於女兒,那就是幸福。現在我看到了他的背,他那消瘦如搓衣板的背微駝,襯衫皺皺巴巴愁眉苦臉著。當一個人在背後受到打擊,他的背也會顯得特別憂傷和敏感,充滿了正義和人情味。他猛地一挺脊梁骨,帶動一身的肋骨嘩嘩作響,像對我打在他後背的目光不堪負荷。他頭也不回:哥兒們,你看爸爸變了嗎?爸爸還是叫我哥兒們,好像我小學剛剛放學回家一樣。我避重就輕地說:就是變矮了。說完這句話,我就哭了。爸爸在我淚水之間變了形,真的矮了起來。我知道是爸爸這個憂傷的背牽動了我全部的情感。爸爸一回頭就看見他淚流滿面的女兒,看見我的眼淚如何像下雨一樣一串串地往下落。他呆了,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卻又不知道錯在哪裡。怎麼了?爸爸說錯什麼了?他只是一味地問我,想安慰我,卻不知道他也已是老淚縱橫。他對自己淚水的渾然無知,更牽動了我。我們父女二人就這樣隔著老遠,相對垂淚了好一會兒。爸爸緘口不談自己這些年的失敗,六年的監獄生活更是隻字不提。而我把海外這些年的生活全部倒給了爸爸,包括我的逃家、結婚、離婚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