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失落的版圖,失落的心(1)
日子零碎地過去,我已經在上海兩年了。不短不長的日子,而這種不短不長的感覺,實則是對回國的熱忱一點一點地消失,對所有不習慣一點一點地習慣。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我的「融入」熱忱都會隨著時間的推進,一點一點地開高走高;再隨著時間的推移,再一點一點地回落走低。直到趨於平穩——就是那種有點悲觀無奈的自我放逐。心裡總有遺憾,帶著一團驅之不散的煙霧,似乎有一個阻礙物,使我無法在「融入」這條路上走得更順利些。這個阻礙物無疑就是另一半文化帶給我的。上海下著上海的雨;三藩市吹著三藩市的風。上海和三藩市,我分不出我更眷戀哪裡。從中國到美國,再從美國到中國,我不可能真正地融入任何一種文化。我在上海一所頗有名氣的大學學習中國文學。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語又恢復了她的地位。語言實在奇妙,就像一條通道,可以進入一片湮沒的天地。沒有通道的時候,你迷惘,現在通道有了,你更迷惘——「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迷惘,尤其是在中華文化如此高大幽深的山嶽之中。教授對我很好,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份友好的距離感。就像一個西方人突然對京劇產生興趣,會讓一個中國人陡增好感,但他有所保留,因為不相信你能真正地理解它。比如我說我想寫文革,教授立刻說,你寫不了的。你們這一代人已經不了解中國了,何況你是國外長大的。比如你談《紅樓夢》,必須說出點道道來,別來虛的。他們知道什麼是真貨。同時我也在一所中學教英語。教一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就是我當年出國的年紀。以今天一個成年人的目光來看這些孩子,我絕對相信我小學班主任當年對爸爸說的,孩子就應該活潑,孩子就應該有孩子的樣子。當我看到一些少年老成鬱鬱寡歡的孩子,心裡常常為他們著急,認定他們的一生不會快樂。當然我花更多的時間在寫作。我的第一本中文小說就是在家人的鼾聲中完成的。我把稿子交給出版社,很快書的封面就設計出來了,上面醒目地寫著:美宋海倫。編輯的解釋是,這樣有利銷量,別說你是美國公民,就是那些拿了綠卡的也都打上個美。現在像你這樣有國外成長背景的人,像Coco李玟,就很紅。我開玩笑:你這樣一搞,我還以為我寫的不是中國文學是外國文學呢。他笑了:當然你寫的不能歸納成「外國文學」,既然不能算是「外國文學」,我們也就應該把它「認」下來。當他說「認」字時,點了點頭,目光莊嚴而神聖,像一個慈善家收留一個不能正名的孩子。那種收容和救濟的壯烈感,我毫不陌生。我在美國深受其累。我拔腿想逃,抱著自己的孩子。因為我要的不是這些。書出版了,沒有太大的反響。人群中有聲音說:又是一本寫海外的,不就是苦呀奮鬥呀發財呀什麼的,再夾一兩個外國情人,剛看那一兩本覺得還挺新鮮的,看多了沒有什麼意思。我能感受到他的潛台詞——這類作品寫不出什麼氣候,只能在書店占那麼小小的一片,就算有人看,也是以獵奇的目光。中國的巨作,應該產生在中國本土,總之不可能在海外。似乎沒有人對我的內心世界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我在美國過什麼水準的生活。而我的水準總是讓人失望的。可是有一天我收到署名「你最最最忠實的讀者」的來信,我一下子就猜到是大衛,只有繼父熱衷於這種不太好笑的小把戲。信中說我小說出版他十分高興,因為他終於有希望可以從我這裡收回以前對我的投資了。又說這些年來我流浪四處的惟一收益,就是為我當一名作家提供了一個美學立足點。我沒有國土,也沒有固定的讀者群。我把自己形容成失去家園的猶太女人,將所有的財富背在肩上。我想起大衛常常講到的一個詞:diaspora(流散),Diaspora對我並不准確,這個詞是指猶太人亡國兩千年的心境,可中國還在。但因著猶太繼父的緣故,我不可避免地總會對兩個民族進行比較分析。他們像落地的水銀一樣四處逃竄,因著宗教存在,又會很快地凝聚在一起。猶太人沒有家園,宗教就是猶太人的家園。中文就是我的家園。小說出版不久,我的父親就徹底病倒了。我們一直以為爸爸對自己的病不知情,可是有一天,爸爸對我說:小歌啊,你知道爸爸得的是什麼病嗎?他們都不肯告訴爸爸,可是爸爸心裡有數。爸爸得的是……我不等他說出自己的病情,慌忙制止道:爸爸,別亂猜了。沒有的事。你就安心吧。爸爸茫然地看著我,臉上再次出現他那頑童式的委屈,眉毛眼睛耷拉著:連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同時明白——其實大家都知道,都知道,只是不說自己知道。繼而他又現出長輩式的諒解,他深知這一真相我比他更不堪承受,於是反過來安慰我:別擔心,沒事的,爸爸不會有事的。好像生病的那個人是我。直到現在,爸爸離開我之後,我才明白我的隱瞞不是為了爸爸好過一些,而是為了自己好過一些。在一片人為的健康氣氛中,這些年對親情的冷淡才得以緩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從來只想著自己。回到上海后,我還是只關心自己的事情,只想著寫小說,想著自己那點無關人類痛癢的小憂小慮。一開始醫生叫我們不要給他吃這個不要吃那個,他還有希望。後來醫生對我們說,他要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爸爸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許多親戚朋友來看望他,說是順便來的,其實是擔心明天會見不著此人了。爸爸也跟著裝糊塗:本來應該是我帶小歌登門拜訪的。自從得病後,我就只做主人不做客人了。我記得那天他心情很好,叫我忙自己的去,他需要休息一下了。去吧,爸爸最後說。沒有想到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是一句箴言,帶著宗教般的智慧。從此之後,我就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人。沒有了父親,對一個女兒意味著什麼?沒有了父親,我還是我嗎?沒有了父親,上海還是上海嗎?從此上海對我而言,永遠是失落的版圖。我沒有了爸爸,上海還是上海,到處是轟鳴的機器聲,塵灰漫天。年輕貌美的上海小姐仍然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豐衣足食的樣子,站在路口打的,同時接受著別人目光的檢閱;趿雙拖鞋站在餛飩攤子前的上海婦人,仍然是一邊監視著老闆下鍋的種種動作,一邊機智地同時是懶洋洋地趁著老闆不注意從案板上挑起一兩隻餛飩往滾水鍋里投。我沒有了父親,他們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