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啞巴海倫的校園生活(2)
我說:我的中文名字叫宋歌。我不喜歡我的英文名,總覺得怪怪的。你看那些日本人也沒像咱們一樣一到美國就起個洋名呀。她不耐煩地打斷我:到了美國就應該有個英文名字。我對她的不高興毫無察覺:那你中國名叫什麼?她掃了我一眼,冷淡地說:我現在就叫安妮。初來乍到的我太渴望友誼了,於是盡量不去計較她隱瞞了她的中文名。我問她是怎麼來美國的。那當然是坐飛機來的了,坐火車是坐不到的。我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笑了,她當然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媽媽帶我來美國的。說完,想了一會兒,又說:我來美國是因為我爸爸。午飯後我們來到不太有人來的草地,她對我講了一個故事:那時她還是一個幸福的孩子。當然她不叫安妮,她有一個好聽的中國名字。我來美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沒有考上像樣的中學,上大學的夢算是破了。我自己倒無所謂,上不了大學就上不了唄,誰稀罕。我爸爸急了,好像世界末日一樣一籌莫展了好幾天後,他對我說爸爸決定讓你出國找你媽媽去。女兒跟著媽媽比較方便。我說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以後我也不想結婚什麼的,一輩子和爸爸在一起。我爸爸搖搖頭:傻丫頭,又說傻話了。我說:那我結婚就是了。反正我不去美國。我恨美國。爸爸嘆口氣說:爸爸是個工人,在廠里幹了很久,而且會接著幹下去。而你不一樣,你跟爸爸不一樣,你這麼小有大好的前途。爸爸也捨不得你走,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對,爸爸每天回家就能看見你,然後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說笑話。那確實很快樂。但是你知道爸爸什麼時候最快樂嗎?是爸爸自己在回家的路上,想回到家的時候發現你不在,我想這個死丫頭又野到哪裡去了,再一想,原來我姑娘在美國哈佛大學讀書呢。爸爸沒有念過什麼書,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但這個道理爸爸懂。我哭了。就是因為這番話,我才決定來美國的。我當場就聽哭了,咬著手指頭,眼睛鼻子紅成一片,不能自已。安妮也哭了,兩個中國女孩子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當然她的眼淚里可能還有一點對我的歉疚:她已經分不出真偽的身世,這個叫海倫的新生完全當真哩。事後我才知道她的爸爸在她八歲那年就死了。我驚訝她講故事的能力:那種不露聲色的深情,還有那種殘忍,最重要的是那份真誠——渾然無辜的講謊言就是講故事者的最大真誠。難怪海明威會認為,甚至鼓吹,最優秀的作家都是說謊者。我想她一定把這個故事在心裡一遍一遍講給自己聽,一層一層地對它進行加工,直到自己深信不疑,之後再取信於人。最後它就是他們父女的故事了。如果她寫小說,一定比我強。安妮突然問我有錢嗎,她為人氣度非凡,連向人借錢也是如此威風凜凜,像個債主。你要買東西?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問的同時已經將錢恭敬地遞給了她。她接過錢,笑了一下:買東西就不用向你借錢了。然後從書包里取出一個白色紙包,將紙幣圈成筒狀,插入鼻孔吸紙包里的白色粉末狀物品。她鼻孔的用力與眉心的顫抖使她的臉部出現痛苦的快樂。她每吸一口,眼神就晃蕩一下,這樣的晃蕩使她的整個人都不真切起來,嚴重地缺乏實體感。當吸完漫長的最後一口,她做了一個深吸氣,半啟的嘴唇呻吟著,眼睛也是半睜半閉,臉上出現像白痴那樣怪誕的神情,然後心滿意足、精疲力竭地癱在那裡。就像形成中的琥珀,被外力猛地固定在一個靜止的狀態,對自己毫不設防,也無法設防,一點一點地展示它死的過程。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始精神過來,把錢遞給我:還你。接著她就主動申請到我家去玩,而且要求過夜。她教我:你就這麼跟你媽咪說,媽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要一起做功課。我心裡想: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做過功課了?為了讓安妮來玩,我按照她的意思討好地對媽媽說:她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在這裡吃飯嗎?媽咪。這句洋里洋氣帶點嗲味的稱呼顯然為我找到了一個出口。我媽媽愣了一下,像是別人家的孩子管她叫了一聲媽媽似的。她看著我,心裡反覆體會這個陌生但還算得體的稱呼,就像第一次吃西餐,還談不上可口與否,先保持好吃相,然後沖我笑笑,算是對新生事物的認可。叫總比不叫好,她想。她把這份吃驚轉到安妮身上,把安妮好好打量了一番,你今年多大了?你家住在哪一區?父母是做什麼的?學校成績如何?神情與語氣好像安妮是個毒販子。安妮並不介意,笑吟吟地答:我十四了。我的繼父是個律師,媽媽是會計,我的成績很好,除了A我不知道還有別的分數。海倫剛來需要幫助,我可以幫她學習。她還阿姨長阿姨短地與我媽媽聊天:阿姨,你知道中國人家庭總是很注意成績的,即使考了一個B也是通不過的,B等於bad(糟糕),A對於中國父母來講也不過是acceptable(可以接受的)。我媽媽笑了:那F是什麼?安妮兩眼大瞪道:F?那就是finish(完了)。我媽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就這樣在笑聲中她申請到了在這個家過夜的權利。我覺得奇怪,這個家我都不想呆,她卻喜歡。如果我們家你都覺得好,那你們家一定很糟。我說。她就不說話了,眼睛投入我無法探知的它處,我看到的只是她冷傲孤單的單眼皮。幾日後,她交給我一些錢,叫我替她保管。她說這些是她賺的,她繼父一旦發現,就會拿去買了酒喝。她又說等她賺夠了錢,她就會離開這裡。她的信任使我有高度的責任感,我把錢藏在爸爸的相框裡面,每天檢查一遍。安妮是我來美早期生活的最大色彩,因為有了她,日子開始有趣、冒險和具有戲劇性。而且她也不喜歡她家,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樣,一回家她的媽媽就要她練鋼琴練數學。於是我們有了許多個不回家的傍晚。安妮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的書包就像魔術袋一樣。我們進入商場書包是空的,出來時她總能變出許多東西。可是有一次我們走進一家商場,就沒能出來了。商店很快地通知了學校,學校又很快地通知了家長,家長很快地趕到學校。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安妮。她剛剛被學校談過話出來,她的神情悲壯而鎮定,好像在說:我把一切都頂了,你沒事了。媽媽像押犯人一樣把我押回家,我當然就要像英雄赴刑場那般視死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