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畫舫(一)
(一)
「現在殺了他,不是省下很多麻煩?」
「的確。.還會一舉成名,聲振天下。」
「門主更會厚重賞賜。」
「對,那你還不出手?」
「他現在魂都被你的斷魂香勾去了,藥力發散,早已成了死人。」
「對,你還等什麼?」
「我?嘿嘿------」
一個人從樹根底下鑽了出來,躡手躡腳往破房子靠去,他終於還是沒能控制住名氣和金錢的誘惑,他想冒這次險。
人都有冒險的衝動,江湖人更有賭博的心理,拿命在賭,自己的命賭別人的命。
頂尖的刺客殺手,專靠殺人為生的人,更是能判斷出輸贏的機會。
彎刀落下時,他想笑:天下第一刀會送在我的刀下,他的頭顱會拎在我的手中!
彎刀落下,甜蜜的笑容凝固在他猥瑣的臉上。
他圓睜著眼睛望著躺在自己身邊的這個死人,只是感覺心臟一絲透骨的涼,瞬間便沒了知覺。手中那把殺人無數的彎刀就無力地落在他的身邊。而他的胸部正插著一把小小的刀,不深不淺,剛好插進心臟。
樹林深處,一絲輕微的嘆息:「老狐狸呀老狐狸,他的魂雖然斷了,可他的刀卻是活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死不足惜。」,聲音瞬間遠去。
(二)
彎月如鉤,寒星繞螢。
如鉤彎月緊緊鉤住林梢。
密林深處,琴音裊裊涔涔。
一人席地盤腿而坐,一雙修長手指輕勾琴弦,神入雅境。旁邊梳著髮髻的琴童手上輕搖蒲扇,正扇著小小泥爐煨火煮茶。山風徐徐吹來,竹林沙沙作響,茶香遠溢飄散。琴漸緩乍停,頓覺寒氣襲人。彈琴人慢慢睜開眼睛,一雙星目閃光,須髯隨風飄揚。
大公子笑嘻嘻地從林腳轉出,輕拍雙手贊道:「好,好。好琴,好曲,好茶。」
彈琴人慢慢出了一口濁氣道:「願聽高見。」
大公子笑道:「拙視淺聞。」
彈琴人笑而不語。
大公子道:「琴音清揚空曠,質材似出焦尾而尤過之。曲調輕緩激蕩,寒氣滌盪腑胸。茶香淡而不輕,純而不膩。好琴,好曲,好茶。」煮茶琴童手中蒲扇漸漸停下。彈琴者轉臉盯著大公子一雙俊臉半刻忽道:「濯濯紅塵如雲,芸芸眾生似痴。知音難覓,難得,難得。此材正是出於焦尾之質。昔年先祖伐桐,因怕良材顯現擾世為亂,即把主幹藏於深山險洞待洗盡濁氣方作樂出世;棄枝末於灶,意待燒去作罷。豈料那畜生終有靈性,即將化燼之時以自身之糜音喚來斫琴師,終還是顯於世間引起人世一番斯亂。天意,天意。天意如此,非人力可為。」說罷雙手撫琴仰頭長嘯,聲入雲霄。
大公子衣袂飄舞,俊目閃光。
彈琴者笑畢住聲道:「請,公子請用茶。」
琴童早已提起紫砂泥壺注滿兩盅香茶端來。
大公子輕笑道:「多謝賜愛。」,舉杯一飲而盡。他是真的渴了,唇角都已經乾裂脫皮,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天沒喝一杯淡水,更別談香茶。
「且待細品,容鄙人為公子再奏一曲。」彈琴者即端坐穆容調弦試音,淙淙妙音自指間緩緩流淌而出。大公子漸覺心胸滌盪,耳清目爽,真氣暢流於四肢百骸,多日勞累費神所至精疲力竭於一曲之間頓然全消。
音樂漸止大公子也慢慢回神過來,才見琴童正蹲坐在茶爐旁抬頭望著如鉤彎月迷離出神,手中蒲扇早已掉在地上。
大公子禁不住誇讚道:「妙音,妙音,昔年傅紅雪單身獨刀勇破公子羽時,密室所聽俞琴痴一曲仙樂頓覺萬念俱息,差一分便棄刀歸隱。」
彈琴者笑而不語。
大公子接道:「而今聽先生一曲未畢卻令人氣充經絡,意動於神,妙哉,妙哉。即便俞琴痴再世,也必為先生妙音折服。」
彈琴者肅容躬身於西天而後方道:「先祖之妙音絕技已入仙入化,豈是鄙後輩劣質頑愚所能比踵。」
大公子笑道:「敢問先生——」
彈琴者微笑道:「敝姓俞,俞棋。俞琴痴的『俞』,俞琴痴正是鄙人第十九輩祖上。公子所聽之樂即為琴痴所授之嫡藝。曲名『磐鳳』。此曲恰有除戾益神,助氣運功之效。公子此時是否覺得凝結于丹田之濁氣全散,四肢百骸真氣暢行無阻?」
大公子道:「多謝俞前輩厚愛。晚生雖不懂韻律,卻也感覺到前輩樂起時殺氣漸隱於一股緩力之間;後來曲樂柔和如沐春風,殺戾氣漸趨平息;曲終時已使人心曠神怡,拋卻塵俗間一切恩仇快意。」
俞棋道:「公子體內所中蝕骨斷魂香之毒已被花老前輩妙茶所解,此效卻不是『磐鳳』一曲之功。」說罷轉身笑向琴童。
琴童此時拾起手中蒲扇搖頭連嘆道:「罷了,罷了;我雖破你體內蝕香之毒。你也無須謝我。即便是不殺你,我還是要捉你走的。」
大公子笑道:「花前輩救命之恩自當銘記。晚生區區賤體怎敢有勞兩位前輩費神,但有吩咐,晚輩自然服從。」
俞棋道:「你進竹林前相比已經猜到?」
大公子道:「夜黑風高,若不是在等晚生,想兩位前輩也不會出現於此地。」
俞棋道:「既已知道,為何還來?」
大公子道:「既已知道,為何不來。」
俞棋笑道:「其實你來了,體內劇毒也未必能解,你又何必冒未知之險,踐奪命之地。」
大公子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已中必死之毒,更該尋攻毒之人。」
俞棋笑道:「只有瘋子才會不愛惜自身性命,才會有常人未有之能,得常人未得之效。」
大公子笑道:「晚輩常常被人叫做『瘋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想起了燕無雙。想起了燕無雙在他背後凄迷含情的眼神。
花茶童此時忽然一躍衝天而起,又重重落回原地,抬腿一腳又把茶爐、茶壺、茶盤全都踢上了天。手中蒲扇猛地一陣疾風扇向俞棋身前的那把桐木褐琴。俞棋豎琴於胸指勾幺弦。蒲扇所發勁力全都卸向竹林遠處一堵巨石,瞬間一聲巨響,石頭粉碎分散,一片竹林卻已枝枯葉落。
花琴童雙手扯著自己頭髮狂吼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是瘋子——」言畢自身早已呼嘯遠去,杳無蹤跡。
大公子倒背雙手嘻嘻笑而不語。
俞棋嘆氣道:「他的瘋勁又犯了,我耗盡心血終還是洗不盡他體內暴戾之氣。」
大公子笑道:「花前輩脾氣很不好?」
俞棋笑道:「你也看出他只是脾氣不好,而無殺你之意?」
大公子笑而不語。
俞棋道:「你果然是趙大公子。」
夜淡風清,竹葉紛落,人無語。
江湖人的生命豈不是也和竹葉草木一樣脆弱?前一刻還枝葉繁茂,后一刻卻已筋脈盡斷,連一片枯敗的葉子都沒有完整的一絲紋理?
俞棋緩緩嘆息道:「可惜,可惜,草菅物命。我們走吧。」,說罷背琴一步步下山,頭也不回。
大公子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後,一步步不緊不慢地跟著,頭也不回。經過山坡上的破石屋時也沒去看一眼。
他是否在想石屋中消失的燕無雙、鐵公雞?沒人知道。或許他什麼都沒想。
難道他被那碗茶那曲琴迷失了心性?而他自己都沒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