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
(一)
陽光,世間萬物最需要的東西。
陽光雨露,世界最不可或缺的東西。
往往很多時候黑暗卻比陽光更讓人心動,更有一種蠱惑的魅力。黑暗可以吞噬一切,掩蓋一切。
很多人在很多時候,盼望黑夜更甚於渴望陽光明媚的白日。
王阿貴夫婦的小茅屋內每夜細微的喘息與呻吟豈不是比白天更猛烈誘惑人。
小屋內的兩條黑影豈不更是每日子時準時淡淡地飛出,丑時準時輕輕歸來。
悅來客棧白天人很少,像是都在睡覺。
日暮臨近,客棧漸熱鬧起來。廊檐下兩盞紅紅的大燈籠隨著夜的陰暗,漸趨明亮。陰風襲來,燈影搖晃。門外客流穿梭門內語聲嘈雜,更甚於以往。一點沒有幾天前那血腥屠殺的痕迹。徐胖子親選調了前堂掌柜與一應夥計,個個眉清目秀,應喚得當。
特意從一品香選調過來,一品香和悅來客棧本就是同一老闆。
徐胖子正坐在後堂雅舍單間,眯著眼睛,仔細對賬簿。
一撮細細灰塵飄下,落在他身後的木地板上。
平時徐胖子最討厭塵灰,每日必是仔仔細細檢查房間所有細小角落,必是房間纖塵不染他才舒心。
今日賬目對的太仔細,竟然沒有發現塵灰。或是這兩日生意好,心情也好了,竟然不再挑剔。徐胖子右手食指沾了口吐沫,粘著賬本翻到下一頁,看了許久方才合起。打開抽屜方方正正地放好本子,方又上了鎖。挪了挪椅子,兩手斜往上伸著,出了個長長的懶腰。食指剛好繞過塵灰落下的上方。
上方屋頂有一處細小的空隙,空隙處一片瓦鬆動了,一隻眼睛剛才還眨也不眨地透過細小的縫兒盯著徐胖子的本子。下邊的手指繞過,上面人的眼睛一陣麻癢,像是被灰塵眯住。
蒙面人一陣顫慄,使勁眨眼,那隻眼睛卻越眨越癢。他自己本就是賣餛飩的,當然知道這種反應的後果。蒙面人快速吞下一粒丸藥,右手食指如飛梭般急點自己眼部面頰乃至頸部五處血脈**道,人如疾風彈身而起,本想往遠處黑暗地彈去,身體飛了一半忽覺心脈一陣鑽心刺痛,一口真氣不濟,人也無力摔落當地,摔在悅來客棧後庭院內。
徐胖子搖頭笑了笑,在屋內挪了幾步,本想出門看看後院是什麼聲音摔的咕咚一聲。卻忽然遲疑地後退兩步,因為他已經聽到院內說話聲。他立刻收斂笑容,屏息靜氣側耳傾聽。
而他卻再也不會想到,此刻他這屋子上方,剛才蒙面人彈起的地方,又有條人影伏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一條女人的身影,纖細的腰肢如蛇般附在瓦上,一動不動。
(二)
院內的蒙面人踉蹌著地,腳步不敢停留,起身便要再次躍起。黑暗裡四面一陣兵器作響,八條身影竄出,把他團團圍住。鐵公雞也從前廳一個小房內激射過來,在他對面輕輕站定,望著蒙面人嘿嘿笑道:「燕十三你今日還想再逃嗎?我鐵某人從漠北千里迢迢耗盡一年心血精力隨著賢伉儷來到貴地,你們卻整日避而不見。今日難得一會,如果再被你逃脫,江湖人豈不恥笑死我鐵某!」,鐵公雞的一雙鬥雞眼黑暗中閃著寒光,精光烏亮。大院四周瞬間燈火明亮,官府對悅來血案想是下了本錢,六扇門內全部出動。
蒙面人聞聽鐵公雞冷血般的話語,放眼四周,早已變了臉色。哼了一聲也不答話,變掌作刀,衝過八名官差的刀網揉身向鐵公雞切來。鐵公雞深知燕**夫婦的厲害,雖然今日只是落單的一隻燕子且不知這隻燕子眼睛已經有了毛病,自是半點也不敢馬虎應對。側身一讓,人已遠遠閃開。蒙面人又被八柄快刀鎖住。幾個回合下去,蒙面人方要發力,心脈又是一陣鑽心疼痛,瞬間渾身脫力,一名官差的刀趁此時刻已經深深划進他的右肩,雖是躲閃迅速,刀傷還是深入筋骨。蒙面人哈哈一聲長笑,一把扯開面部黑巾擲地作聲道:「且慢!」,面巾脫去,竟然是一付劍眉星目的英俊臉龐。這人赫然便是沒有易容的男燕子,大盜燕十三。
眾官差正在疲憊應對他的拚命攻擊,忽然被這一舉動激蕩,全都齊齊住手,聽他是如何動作。燕十三不顧右肩鮮血噴射,左手指著一名官差仰天長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此時此地竟然碰上山西喬家五虎斷魂刀!更想不到那喬老爺子梟聲蓋世,門下竟然出了鷹庭走狗!」
喬鋼聞聽此言,微微一愣。斷魂刀與喬家這幾個字,他早已不聽江湖人提起,而今被燕十三豪氣一激,自感有辱家門,內生羞愧。燕十三便趁他這一愣的當隙貼身近前,左手順著喬鋼的胳膊下貼,黏住他的刀柄,猛一用力反切,刀刃已經深深劃開喬鋼的咽喉。
喬鋼握刀的手鬆開,兩手無力地捂著喉嚨,人已癱軟氣絕在地。
燕十三一股作氣,揉身跟進另七名官差,刀影閃動,幾聲慘叫,又有三人喪命刀下。他自己也身披四處刀傷,便在此時他感覺又是一陣心脈刺痛,握刀的左手已是提不起力氣。
刀,垂落在地。
兩柄冰冷的鋼刀已經趁勢緊緊架在燕十三腫脹麻癢的脖子上。
鐵公雞一聲怒喝道:「戴上枷鎖!燕十三,你作姦犯科,偷盜流竄,也算得上是惡貫滿盈!今日載於公門也是必然!你就認栽吧!」
燕十三閉目嘆息一聲道:「罷了,且住!想我堂堂七尺男兒,過的本是江湖上刀頭舔血的生活,殺就殺刮就刮,燕十三絕不會哼一聲!又豈會讓你等小兒得志,給我燕某人枷鎖纏身!」說罷脖子緊緊往刀刃一橫,便要自裁,身體卻軟弱無力,用不上力氣。不待鐵公雞發話,壓在燕十三脖子上的兩柄鋼刀忙遠遠撤開。
燕十三悵然喟嘆,此刻已感覺半邊身子連帶眼睛全都麻漲起來,漸不聽使喚。心內暗自吃驚。
鐵公雞倒背雙手踱步來至跟前道:「燕十三你這又是何苦,乖乖跟我回去,公堂自有定斷,只要肯老老實實供招自己的惡事,說不定還有活命機會。」,燕十三嘿嘿苦笑幾聲,一口鮮血往鐵公雞面部噴去,人又出掌作刀,狠狠往鐵公雞胸前空門襲去。鐵公雞雖是嘴內說著話,全身可並無絲毫懈怠,怎會讓他輕易擊到,側身讓開,也反掌切去。燕十三本就內力連接不濟,此刻已是困獸作垂死爭鬥,有怎能傷得到鐵公雞絲毫,一個破綻便被鐵公雞雙掌擊在前胸。
燕十三如離弦殘箭般身體沖牆而去,牆壁轟然一聲破了個大大的洞。
他原本魁偉的身軀此刻一片血肉模糊,張口噴出一口腥臭污血,眼角無力地瞥向屋頂,搖頭微嘆一聲,闔目而死。
鐵公雞一臉愕然。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掌會有如此威力。他更沒想到,惡聲滿江湖的江洋大盜今天會如此地禁不起他的一掌。
徐胖子已一路挪著細步小跑過來,諂笑道:「多謝鐵捕頭,鄙店那些冤鬼屈魂終可以閉目長息了。」,作揖媚笑不已。
房頂上,蒙面燕女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小小柴房內一聲細微的長長嘆息。
鐵捕頭在徐胖子一行人的簇擁下,往堂內走去。燕十三的身體已被官差拖架出去。
房頂上的蒙面女此刻方才疾風般飛離。
她身後,如影附形地跟著一條長長淡淡的白影。
(三)
蒙面女幾個起落,掠至城牆,方站住腳步,以手拭淚。陰暗中,嬌俏的身影隨風搖晃,好似將要被冷冷的風吹倒吹飛一般。
大公子一聲輕微長嘆道:「可惜。你本可以出手救他。可恨最悲單鳴燕,燕無雙此後只怕你註定是要單飛了。」
蒙面女身體微一顫抖,直至此刻方才發現背後還會有人跟蹤。她定下心神,輕輕轉身,輕輕揭下臉上黑巾道:「我本可以救他,可我卻無法救他。」,她說著,笑魘如花,人已經全然換了一個人,像是根本就沒哭過,也看不到一點哀傷。陰暗中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容顏,明眸皓齒,嬌艷如花。她的容貌,她的身段,和她的名號一樣迷人,燕無雙。
吳霜燕本就是那種讓男人只見了她一面,只聽了她一聲嬌痴,就甘心為她生為她死的女人!所以她是無雙美女,燕無雙。
燕無雙身體如蛇般扭動著腰肢向大公子靠近。大公子搖頭嘆息道:「可怕,可怕,你太可怕。可怕到能讓男人寧願乖乖為你而死。死都不知道如何死。」
燕無雙媚笑道:「何以見得?」,她的身體已經靠的很近,近得大公子能感覺到她溫暖香甜的女人味道,能感覺到她嬌弱柔柔的媚力。
大公子搖頭嘆道:「別再靠近,我不是燕十三。」
燕無雙巧笑道:「如何不是,只要你願意,你現在就是。」,她的身體在扭動。雖然在黑暗中,她知道憑著面前這少年的目力,完完全全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每一寸衣袂肌膚,可以看到她每一處細微動作。她扭動如蛇,身體散發著成熟女人的溫溫甜香。
大公子道:「我可不想勾引寡婦,我更不想死。」
燕無雙幽幽長嘆道:「唉!人人都道大公子多情知心,最是體貼女人。卻萬萬沒想到江湖上頂天立地,另萬千少女為他失魂落魄的公子,會是個怕老婆的男人。」,她的聲音越說越小,越說越傷感,越小越傷卻越嬌滴的勾引著男人的魂魄。
大公子也有些痴迷了,他彎著一雙漆黑含情的大眼,笑迷迷地看著面前這個如花如蛇的女人,一句話不說。男人要是有情趣的話,這種時候,一切話語都是多餘的。
燕無雙又幽幽蠱惑地細語道:「其實,你完全可以不必怕她。我也不會跟她爭什麼名分。只要你的心能稍微眷顧無雙一點點,霜燕也就滿足了。」,她的嚶嚶細語聲,簡直讓女人都為她著迷。
根本就不像是剛死了男人的女人!女人啊,女人!
大公子還是微笑著,一句話不說,身體也沒有任何反應。真是個無情無趣的男人!男人啊!男人!
燕無雙已經嚶嚶地輕泣:「你真是冷血。同樣是女人,她也是寡婦。為什麼你能可憐她接收她,卻對我這樣無動於衷。」,她柔弱的身體已經要依偎在大公子的懷裡。她的頭已經伏在大公子的肩上,一雙芊芊玉手手慢慢地在大公子的身上輕輕地愛撫滑動。
大公子也笑眯眯地湊過頭來,湊著她的耳朵輕輕笑道:「無雙姑娘,別費力氣了,我這個人身上根本就沒**道可供你點,對香粉香料也都不過敏。所以——」他的話還沒說完,燕無雙已經像是自己渾身被毒刺刺遍了一般,遠遠地跳開!
燕無雙惡狠狠地嬌笑道:「你不是男人!你真是個魔鬼!」
大公子樂呵呵地笑道:「其實,我只是個風流好色又怕老婆的好男人而已。何苦給我戴那麼多歹毒的帽子。」
燕無雙的粉臉已經氣的鐵青:「怪不得那隻死貓說你不是人!」,說完這句話,她一把鐵針狠狠地天女散花般向大公子射來,人卻趁機飛快地逃走。
大公子微微愣了愣:那隻貓?「該死的李貓兒,跟你說了多少次,別在女人面前提起我!」。
大公子身體輕輕地向後飄開,輕輕地躲過天女散花般的花針,輕輕地搖頭笑道:「可恨,可恨,為什麼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喜歡舞弄繡花針發狠呢!」
燕無雙已經聽不到他後面的話,她早已嬌笑著飛遠了。
大公子很無奈地搖頭飄下城牆。好久沒見花老婆了,被燕無雙如此一番刺激,他還真的思念起自己的潑辣老婆來。
(四)
「我本可以不殺他。」,鐵公雞面無表情地道。
「你本可以不殺他。」,大公子淺淺笑道。
「可我必殺他。」鐵公雞端起酒杯,仰脖而盡。
「你是必須殺他。」,大公子端起面前的茶杯,淺淺品了一口六安瓜片。
「王阿貴夫婦死的很冤。比他還冤。」大公子道。
「王阿貴夫婦死的是冤。」鐵公雞道。
「所以你完全沒必要為燕十三的死而自責。」大公子道。
「所以你的冰刀沒有出手,你沒有救他。」鐵公雞道。
「即使出手也沒用了,他已經中了何神醫的獨門毒藥,切又拼殺了那麼久,藥力已經隨著他的血液循環入心臟,無葯可治。」大公子皺眉道。
「他豈不是明知必死卻還是赴死。」鐵公雞愕然道。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大公子搖頭長嘆。
「他是賊。」鐵公雞搖頭長嘆。
「還有比賊更可恨的人。」,大公子微微搖頭。
「所以燕十三死的值得。」鐵公雞鬥雞眼內露出兩點寒光。
「不,你錯了,他死的很不值得。貪財貪物而死的人,都很不值得。」大公子淺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