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世
家裡就我一個人,寂靜無聲。十一點半,父母未歸。
看來今天得親自下廚。小女子年紀不大,19歲,從小就會兩個菜,土豆絲加酸菜粉絲湯。說動就動。雖說菜譜聽起來簡單點,架勢還是要擺足的。於是乎一菜一湯也把自已弄得手忙腳亂,毫不冷清。
邦邦。響亮的敲門聲。
「門沒關。」頭也沒回扯起嗓子吼了一聲,暗裡偷笑。隔壁的霍子呈,一定是他。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熟悉的呢?像華生能從上樓的腳步聲中辨認福爾摩斯,我也能從中認出他。土豆絲下鍋才回頭,一點沒錯。他斜靠著門框,安靜地看著忙飛的我,眼裡儘是玩味的笑。很是陽光。突然想起有人提起過顧城的一首詩,好像叫門前,詩中寫道:草在結它的籽,風在搖它的葉,我們就這樣站著,什麼也不說,就十分美好;門是矮矮的,有陽光照進來,我們就這樣靠著,什麼都不說,就十分美好。原本的詩句記得並不十分清晰,可我曾無數次揣摩過顧先生所描繪的意境和心情,我想,大概就如此刻。他在門前微笑,一切就已十分美好。他並不知道,將近二十年來,在風平浪靜的友情之下,曖昧和愛情在我心中廝殺輪轉過多少回,才終於和他成為了這樣的朋友。
自從兩年前各自念大學,雖然在同一座城市,可實際上一年下來能見上面的日子依舊屈指可數。好在像是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回家,他總會找來。可如今,連這樣的默契也失去延續下去的機會。收起失落,認真地調侃:「笑什麼笑?沒見過本姑娘下廚啊?」
他便輕揚起頭,狀似輕蔑而又溫暖地笑:「是沒見過。更沒見過誰炒個土豆絲都能把廚房弄得跟做完滿漢全席似的。」
這傢伙,一刻也不讓人安心:「怎麼說話呢?」
「我可沒別的意思,不要自已對號入座。」
「還對號入座?你嘴裡還是腦子缺張過濾網啊?」
在我喋喋不休時,他悠然站起來,拽著胳膊把我從鍋邊扒開,揭了鍋蓋,焦糊味撲鼻而來。一鍋黑炭。他瞅著一鍋廢物,狂笑不止:「這就是你近二十年來一直掛在嘴邊的,所謂拿手好菜?」眉眼彎彎,剎是好看。
正打算回句『要你管』就把他烘出去,他卻洗了鍋,嫻熟的取了豆腐乾、臘肉、醬料,大有神廚風範。這個鄰家男孩的模樣遠比他在外所展現的翩翩公子范更讓人迷戀。只是站在旁邊的我同時也心驚膽顫。「喂,你對我家也太熟了點吧?」
「拜託,蘇小姐,我幫你下廚的次數少嗎?說起來,你也忒摳門了吧?每次做好就趕我走,我做的菜還嘗都不讓嘗一口,我在家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好不好!」
「誰請你來了?!」話雖是如此說,可是看著廚房裡為我而忙活的男子,心裡說不出的溫暖。
可話說得不趕巧,被剛進門的媽聽到,像我是多沒教養似的:「好生說話。」
霍子呈幸災樂禍地沖我鬼笑,變臉似的悠然轉身,裝得超乖巧:「叔叔阿姨,你們回來啦?」還不客氣地招呼我:「可以上菜了。」
爸也隨著他一聲嘆氣:「她要有你一半能幹就好了!」,然後兩個人便一起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
霍子呈,裝,你繼續給我裝!「霍子呈,你該回家了!」
在爸媽強烈的挽留聲中,霍子呈特委屈地凝望著我,終於堅定而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那一步三回頭的樣子,突顯得我是多麼絕情的一個狠心女子。可是,誰了解我呢?
「爸,你不是說他最近情況很不好嗎?我看好像還不錯。」
爸聽了,望了望霍子呈離開的門口,又是一度沉默,才嘆息著開口:「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了,飯都是阿姨送過去的。早上我跟你霍叔通過電話,他大概是聽說你回來才勉強起來的。」
我一直只是知道他病情惡化了,在學校的時候就擔心了好一陣子,可今天一見他,那陽光明媚又帥氣的樣子讓那些擔憂都消散殆盡。
可是,都是假的。
爸還在繼續:「他應該不會回學校了。不知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
「當初不是說只要四年不複發就算好了嗎?」
「這哪有說得準的。再說,你忘了,現在剛好是第四年。」之後再也沒人說話。一屋沉默。
吃著吃著,我的眼淚開始往下掉。
明知道不可以,他還幫我下廚。我知道,在他家,水果都是他媽削好了遞給他。不能碰刀,不能碰針,不能碰任何尖銳鋒利的,存在隱患的物品。不是誰矯情,實在是一滴血一個小小的傷口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要是他媽知道他在這裡做過些什麼,得多擔憂多恨我啊。可我還吼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只有我,只有我一如既往地任性。對一個小我三個月的男生,對一個十九歲癌症晚期的病人。可是,誰理解我?我的任性只是為了搏他一笑而已。像周幽王點峰火一樣,僅為了搏他一笑,所有人恨我也罷。我爸媽疼他,爸數落我時他那得逞的笑,還有我屢戰屢敗的爭執,只是為了讓他為脫離沉重。我不求任何人的理解,只要到最後,我能好好跟他說聲再見,就好。
下午,陽光很暖。心情低落,燒了碳火,在屋裡烤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媽聊著天,聲音小得我自己都快聽不見。從拉了半米高的門下看外面過往的人,行色匆匆的、悠閑的腳步,各不相同。可是,不久以後,霍子呈就不能屬於其中任何一種了。
門前走過兩雙腳,我認得,後面那是霍子呈。至於怎樣認得,我不知道。陌生的鞋,陌生的褲腳,可就是知道那是他。盯著年輕的主人踩著沉靜的步子從門前慢慢走過。
聽不清媽說了什麼,隨便地嗯了一聲,輕得像呼吸。那一刻,門外的腳停下來,紋絲不動。我知道他在等什麼。「媽,你說什麼,沒聽清?」為了不顯得突兀,還是一樣輕聲的呢喃。眼睛同時緊緊盯著門外。
他彎下腰,露出臉來。
二十年的時光造就了我們,讓他聽得出繁華的午後我輕如嘆息的呢喃。
看似隨意地聊天。
「我明天回校了。」
「早聽蘇叔說過。」
「可能要五一才能回來。」
「我知道。」
「真想時間就這麼停下來。」
……
整個下午,都想告訴他,想有一個人,一輩子在陽光燦爛的冬日午後陪我圍坐炭火。日子那麼悠閑。就像這個下午。那個人,名字要叫霍子呈。可就是這樣簡單幸福的話,因著未知終點的生死離別,無論如何都帶著幾分傷感,以致一個下午的時間,怎麼都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