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試毒

第12章 試毒

第12章試毒

師生二人離開芙蓉園時天已黑透,雨仍靜悄悄下著,如霧一般,也不至於將人淋成落湯雞。裴渠未帶蓑衣,只瀟洒騎馬走著,南山則是套得嚴嚴實實,騎在前面小聲嘀咕道:「米要淋壞了。」

裴渠道:「過幾日若放晴了拿出來曬一曬就沒事了。」

一聽就是生活經驗豐富,在異國他鄉吃過不少苦頭。南山遂問:「老師在番邦時也遇過這樣的事嗎?」

「合胃口的稻米很難種,每年得了一些米只能省著吃,有時遇連綿陰雨,也會生蟲變壞,就只能拿出來晾一晾。」裴渠道,「時間久了,米香雖是沒了,可到底是米。」

「所以老師種菜,也是因那裡可吃的菜很少的緣故嗎?」

「也不是,只是吃不慣。」裴渠不徐不疾道,「學館有地,總是荒著,有一回我聽說蔣正使要來,便寫信託他帶了一些種子。他帶了滿滿兩袋子給我,我便都種下了。土壤有別,也有種不出來的,但多數都生根發芽有了成果。耕種是和讀書一樣的美事,道理樸素相近,收穫並不都是只付出努力就可以,還要看天時地利。」

「老師信天時地利?」

「你認為不重要?」

「重要。」南山悶悶地想,「但也不是全部。」

「你能這樣想很好。」裴渠說著,絲毫沒有停頓地轉了話題,「我看你身手敏捷,會下棋又會畫畫,還曾拜了觀白為師,可你不過才十幾歲,家人又未能提供支持,這些年能學會這些似乎有些奇怪呢。」

「我有個親戚。」南山乾巴巴地說。

「做媒官的那個親戚嗎?」

「不是,是另一個親戚。」

「你親戚似乎有許多。」

「嗯,好多親戚。」南山將斗笠往下壓了壓,「他們幫過我許多忙。」

「沈台主也是你親戚嗎?」

「哎?」南山沒料他突然會來這一句,便道,「不是不是,學生哪裡敢和台主攀親戚。」

「沈台主的出身似乎與你很像,你知道他是哪裡人嗎?」

雖然傳聞林林總總,但裴渠很確定沈鳳閣亦是少年失怙,身世至少算得上可憐。明經出身,后又考中制科,剛為官一年便從秘書省遷至御史台任監察御史里行,巡視郡縣、糾正刑獄,此後官途亨通,再無攔阻。

他與南山的共同之處,就是都有那麼一段時日像消失了一般,外人根本無從知曉他們是怎樣度過的。正因為這段生活經歷被抹得一乾二淨,才引人揣測。

那邊南山好像想了很久,神神秘秘地說:「台主是個謎,他是哪裡人我也不知道啊。」

她當真是狡詐極了。

裴渠想,要從她嘴裡套些實話真是困難極了。可他仍舊不放棄,問:「徒兒如何看待沈台主?」

「老師要我說善惡嗎?」南山想了想道,「他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壞人。」她平靜地說。

說話間迎面有人騎馬跑來,南山定睛一瞧,見那人正是沈府執事,便不由皺了皺眉。她勒住韁繩,那人那馬已至跟前。執事下了馬道:「台主有請,南媒官與某走一趟罷。」

沒想裴渠卻搶先道:「這時已經閉坊,某與南媒官打算歇在這邊館舍。台主若無要緊事,還是明日再說罷。」

執事卻回:「閉坊也無礙,某可以帶南媒官過去。」

南山坐在馬上,靜觀他二人周旋。可裴渠未再回駁執事,只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話要與南媒官說,還請稍等。」

他下了馬,南山亦跟著下了馬。裴渠帶她走出去兩丈遠,停下步子溫聲問道:「你要去嗎?」

南山點點頭。

裴渠抬起手正了正她的斗笠,溫和地說:「他並非你上官,你可以拒絕。」

「這時候還特意遣人來,自然是有要事。」南山兩邊唇角微微上彎,「老師不必擔心,學生不是小孩子了。」她微微仰頭看著他,神情是要他放心。

可裴渠的手仍舊搭在她帽檐上,南山挪開他的手,看雨霧中他有些舒展不開的眉頭,一時間沒有忍住,抬手輕按了上去:「老師皺眉真是難看極了!」她說完才發覺自己方才的動作有些越界,於是趕緊收回手尷尬地要轉身,裴渠卻忽地按住了她的肩,問道:「你很早便認識沈台主了,是嗎?」

南山仍舊一臉輕鬆,昂起頭張口就要說謊。

裴渠卻隔著雨霧定定地看著她,溫和又從定地說道:「不要說謊,若你說的是謊話……」

「那又如何?」南山從來都是謊話精,她微笑著淡淡說,「學生與沈台主不熟。」

話音剛落,裴渠忽然俯身低頭,無比貼近她。兩人之間呼吸聲彼此可聞,鼻子都快要碰到。裴渠問:「不熟嗎?」

南山心裡「咯噔」一下,嘴硬回道:「不熟。」

寬大的帽檐下似乎一下子安靜了好多,南山仿若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雖是個無比鎮定的小妖怪,但下一瞬,還是蒙住了。

裴渠原本離她半寸的唇忽然貼了上來,雖只是淺嘗輒止,可那陌生觸感卻令南山嚇了一跳。她立刻回過神往後退了一步,偏頭看了一眼還站在不遠處的沈府執事,努力要使自己鎮定。

她憤憤地看了一眼裴渠,裴渠卻淡淡地說:「我說過,若你說謊,那麼——」

「老師真是荒謬。」南山打斷他,賭氣似的扭頭就走。她迅速翻身上了馬,同沈府執事道,「走罷。」

天色晦暗,馬匹「嗒嗒嗒」跑遠,只剩了裴渠那匹馬孤零零地站在雨中。馬兒掉頭看看自己主人,裴渠看起來風平浪靜,完全不似他內心那般洶湧難抑。

南山到沈府時,雨變得很大,她落了一身潮氣,鞋子也都濕了,獨自站在西廳等沈鳳閣。

小侍送了熱湯、熱飯過來,說台主還要過一會兒再來,讓她先吃飯。南山在案后坐下來,端過飯碗低頭吃起來。她吃得無知無覺,很是機械。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她嘆一口氣,剛抬頭便看到了行至門口的沈鳳閣。

她霍地丟下碗站起來,沈鳳閣至上首坐下,看她一眼,開門見山問道:「今日如何得知那魚鱠有問題?」

南山據實交代,隨後反問:「台主試過毒了嗎?」

「試過。」沈鳳閣亦直言不諱,「我懷疑下毒者是自己人。」

「需要某去查嗎?」

「你從那名雜役入手查查看,雜役都是由縣廨的人安排,裴少府那應有名單。」

南山點點頭,但聽他提起裴渠,卻又有些心不在焉。

沈鳳閣看著她道:「你似乎有些煩惱,要說給我聽聽嗎?」

南山搖搖頭,忙說:「沒有。」

這時沈鳳閣瞥見她手腕扣著的紅繩,那紅繩系了一隻小核雕,正是裴渠握在手心裡的那顆。

他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於是他道:「我認為裴少府很可能已經認出了你,他對當年之事大約感到十分愧疚,如今認出你來,可能想要拚命彌補,所以你無須太困擾。其次,我希望你能釐清自己的心,我說過你要懂得公私分明,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不希望你敗在這件事上。」

南山頗有些自棄地低頭問道:「如果敗了呢?」

我會救你。沈鳳閣雖這樣想,但他說的卻是:「我會殺了你。」

南山沒有接話。她這些年聽沈鳳閣說了許多遍相同的話,這時再聽好像有點麻木。可沈鳳閣緊接著說:「前提是如果那時我還活著。」

南山猛地抬頭看他,沈鳳閣風平浪靜地說:「我很可能活不久,若有那一天,你記得去找袁太師。」

「袁太師?」南山完全不知他與袁太師有交情。

可沈鳳閣忽地抬手按上額角,臉上竟有些難得的小表情:「好像也不行,那老頭近來身體很差,大約也活不長。」他說著淡淡笑道,「我信你口嚴,才與你提袁太師。那位是我恩師,你記住這一點。」

「那台主與裴相公……」

「裴相公雖與我同門,但他不值得相信。裴家人都活成了人精,心思很難猜——」沈鳳閣淡淡地說,「我前陣子低估了裴良春,上了個大當。」

「裴御史做了什麼?」

「此次下毒很可能也與他有關。」沈鳳閣輕描淡寫繼續道,「他的胃口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且他已不止是御史台的狗了,我沒能料到他已離核心那樣近。」

南山略心驚,裴良春難道已越過御史台眾多上官成為皇帝心腹了嗎?

沈鳳閣無視她的驚訝,接著道:「今日宴會上,你搞砸了這場局,所以很可能會被盯得更厲害,近來要更小心為好。」

南山點點頭:「台主亦要小心。」

沈鳳閣聽得她這殷切囑咐,卻是漫不經心地說:「若當真是他設的局,慘敗一回應不會輕易設第二局,我還有時間。」他要拖延時間等一個人病重,而這個人,正是當今聖上。儘管外面還未收到任何消息,但從種種跡象表明,這位的身體狀況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

召裴渠回國,跳過沈鳳閣從御史台底下培養新的心腹,令吳王回京……大概都是這位帝王最後的籌劃與努力。

外面雨越下越大,裴渠躺在寢床上輾轉反側,帳內有蚊子擾人睡覺是一方面,但某人心思泛濫導致睡不著才是主因。他索性坐起來,在黑黢黢的帳子里閉目打坐。

毫無反思精神的裴渠此時並沒有對白天「欺負」徒弟的行為作出懺悔,他腦中所想完全是另一回事。今日上遠設宴,是以吳王名義相邀,那願意來的人,是否大多願意列於吳王一隊?雖然上遠好像與吳王關係親近,但近乎十多年未見面,兩人間真的有那樣親近嗎?上遠這些年的夾縫求存暗中奔走,只是為了給吳王鋪路嗎?

上遠今日的站隊邀請,看起來總有些像是剔除異己,而不是招攬同行者。

皇帝心中自有一套想法,這其中也會包括將來的繼承者;而上遠和吳王夫人背後那一系勢力亦不可小覷,在這種敏感時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動,不要站隊,靜觀其變。

事實上目前朝中有些頭臉的人物,大多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明面上雖然與任一派系無關,只一心一意忠於朝廷,但暗地裡恐怕也自有選擇,譬如裴渠的父親裴晉安,譬如袁太師,甚至是沈鳳閣。

或許正是因為沈鳳閣暗中站隊招致了很嚴重的猜忌,所以今日才會被算計;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滅沈鳳閣上位,順便栽贓陷害裴渠,一舉兩得。

裴渠深知自己當下處境。他在皇帝眼中的利用價值可能並不大,皇帝將他抓回來或許只是為了盯著他,以防他暗中跟任何人牽扯不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他的「本職」,不論任何手伸過來抓他,他都不能動。

為官與種菜看著風馬牛不相及,偶爾卻也道理相似,必要時守著自己的菜田最明智,東張西望覬覦旁人的田地或者弄些歪腦筋通常要被打。

釐清了這一點,裴渠本身並無什麼糾結難處。倒是他那位可憐可愛的徒弟,似乎深陷困局。他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好感,但她卻始終警覺地保持著距離,不肯走近一步也不肯坦露心跡。

她是一早就認出他的。在他認出她之前,她就已存了滿腹心思,以說親的名義接近他,還要裝作一副素不相識的模樣來。她將自己變成左撇子,改變書寫習慣,甚至偽裝了身份……這些看起來迷惑人的假相,都敗在了她的一雙眼睛上。

裴渠終於知道為何第一次在南市重逢時便覺得她異常熟悉,他從未見過其他人有這樣一雙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好像能吞進無數秘密卻一個都吐不出來。

裴渠感到憂慮的是——她到底被困在了哪裡?他隱約能猜到一些,可卻並沒有勇氣去求證。這事一旦得到確認,他不認為自己能坦然處之。當年送走她是他的決定,正如那日在廊下南山評價的那樣:「老師太狠心啦,救回來又丟出去,很讓人傷心的。」

那天他對她坦陳有關朝歌的事,也是最後的試探與確認。南山言辭語氣中總有些故作輕鬆的意味,好像當真在聽旁人的事,其實內心……也覺得委屈罷。

這些年她失了味覺,練就了那樣一身本事,這些……與沈鳳閣有關係嗎?

她若是跟著沈鳳閣,這些年是站在誰的一隊,又與誰對立呢?將來朝局變動,她身為其中一顆棋子,又會有怎樣的命運?

裴渠深思熟慮了很久,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反正不能讓她留在沈鳳閣身邊,所以必須想盡辦法將她娶到手。

書讀多了的人總有幾分難辨的痴傻,在感情一事上尤甚。分明前一刻還清楚自己立場,這一瞬立刻變得不講道理腦子糊塗起來。

他的靜坐沉思行為終於被帳中不計其數的蚊子給打斷。蚊子在雨天似乎變得兇惡貪婪得多,即便吸飽了血,卻還是「嗡嗡嗡」地繞耳盤旋不肯離去。

裴渠試圖打死其中幾隻以儆效尤,可他身手實在爛到家,努力一番全無作用,兩手空拍了十幾個巴掌,手心都拍疼,一抹,卻是乾乾淨淨,一隻蚊子屍體也沒有。

他又認真地想念起南山來。

徒兒身手那樣靈巧,一定沒有這樣的煩惱。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南山的確沒有蚊子困擾,但也是輾轉反側了一夜,只因老師的「不當」行徑。

她是沒法釐清自己情緒的,從九年前到現在,她經歷了太多事。從破滅到重新燃起希望,收起心防大膽地去信任一個人,到慢慢封閉自己,再到失望、抱怨,甚至自棄,直到現在變成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好像沒了心肺。

這些年她早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那些關係是多麼脆弱。糾纏不清怎麼也斷不了的,大多是孽緣,令人心神煩躁。她和裴渠之間,斷了九年,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以師生關係相連,將來呢?

好像不用去想將來,她只活在當下就好像已活了很久。

當下這一團黑霧並不能令人好好享用人生,若能如外面的天一樣,也會放晴就好了。

她最後一次翻身時,看到了外面的晨光,於是起了床,簡單梳洗一番精神煥發地打算悄悄溜出沈府。可她還沒走到門口,便被執事逮了回去。執事道:「台主請南媒官一道用早飯。」

南山硬著頭皮回到堂屋,下首的小案上已擺好了早飯。沈鳳閣面前的矮桌上仍有魚鱠,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被人知曉愛吃魚鱠的弱點,愛某種食物愛到極致大概是甘願死在這上頭吧。

沈鳳閣不與她打招呼,也不與她說話,南山便將早飯囫圇塞入胃裡,打算早早告辭。可她剛站起來,沈鳳閣便抬首說:「你過來。」

南山低頭走過去,沈鳳閣從魚鱠盤上拿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銀花遞給她。

南山沒有接。沈鳳閣道:「知道為什麼要趁早摘嗎?」

南山不回。

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說:「因為可以免去盛放后還得凋零的結局。」

這一句說得意味深長,好像在以花喻事。

南山盯著那還帶著青意的金銀花,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回之:「開不開最後都要枯萎,這是南某知道的道理。」

沈鳳閣面色平靜卻咬牙切齒地放下了那隻花苞。他發現她現在要麼不開口,一說話便很會堵人。這是跟她那位「好老師」學的嗎?

南山恭恭敬敬俯身推手行了個禮,非常豪爽地說了告辭就轉身走了。

落了一夜的雨,地上不少積水。南山騎著馬「嗒嗒嗒」往萬年縣縣廨去時,上遠也從公主府出發,到了吳王的府邸。

吳王的宅子已空置多年,雖提前布置過,但總有些少人味的空洞。這時吳王已用過早飯,坐在藤花架下教兒子李佳音下棋。

東邊出了日頭,天漸漸燥熱起來,藤花架下倒是涼風習習很是舒服。儘管是這樣的天氣,吳王仍舊穿得不少,膝上甚至覆了薄毯。一張俊麗的面容上是毫無血色的薄唇,連眉毛顏色都很淡,也因為這幾分病氣,神情姿態也格外悠遠,像晚霧中的終南山。

聽得姐姐到了,吳王並沒有起來,他兒子倒是跳起來,高興地道:「姑姑來了!」說著便往前面跑去。

執事跟在後面喊:「郎君當心啊!」

吳王並沒有干預小兒,自己抱了棋罐心不在焉地看棋譜。

那邊上遠見小侄子跑來,並沒有顯出身為一個姑姑的親近。她對這個孩子不喜歡到了極點,她淡淡地說:「佳音,你父親呢?」

佳音笑著回道:「在看棋譜。」

上遠睬也不睬他,徑直便往府里去。無奈佳音卻像塊餳一樣總黏著她,甩也甩不掉。小傢伙雖然腿短,步子邁得卻是飛快,好像一定要跟上姑姑才行。

佳音母親十多年前嫁於吳王為妻,生佳音時沒能保住命,從此便只留了吳王與小兒兩人相依為命。這個女人的出身並不簡單,身為藩鎮節帥的寶貝獨女,自幼受盡寵愛,驚才絕絕能掐會算,可只留下個兒子便撒手人寰,令老節帥悲痛到極點,故而將所有對後輩的愛全都傾在了外孫佳音身上。

佳音,佳音,上遠心裡一邊念叨這孩子的名字,一邊默默握緊了拳。

一大一小很快到了花架下,吳王緩緩抬起頭,單薄的唇邊浮起的笑意也很單薄,甚至有些傻氣。他淡淡地笑:「姐姐來了。」

上遠坐也沒坐,居高臨下看著他,卻是和顏悅色地說道:「弟弟好悠閑,在那邊下了這麼多年棋還不夠,如今回了西京,還要這樣痴下去嗎?」

「姐姐知道,我沒什麼大志向的,有這張棋盤足矣。」他依舊懶懶散散,抱著他的棋罐子不鬆手,又接著說,「何況我的身體,還能做什麼呢?」

上遠順著他的話接道:「西京名醫有許多,總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吳王還是那樣笑,同佳音說:「佳音,你去溫會兒書。」

佳音剛要應聲,那邊執事匆匆跑了來,站定行禮,緊接著道:「宮中來了人,請小郎君進宮一趟。」

佳音聞聲看過去,吳王往棋盤上穩穩地落下一顆棋子,而上遠,輕輕挑了唇角,臉色有些難看。

聽說吳王獨子李佳音受聖上之召進了宮,朝中便各番心思涌動,常參官們更是接連好幾天上朝都精神高度緊繃,就怕聽漏一個字錯過了驚爆消息。

誰知道聖上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要立儲君了呢?東宮之位可是空了好久,皇城東北角的東宮官署這些年所配人員寥寥可數,真是寂寞如雪閑得發慌。這些年來,隔著一條安上門街的衙門都高傲地當他們不存在,衙門南邊的都水監又是一群「匠氣十足」的小家子氣官員,軍器監的臉色又賊難看,於是被迫只好和朝中惡評不斷,專門供應伙食的光祿寺做朋友。

可光祿寺總被差評,簡直惡意滿滿,說話也總令人不快,東宮官署已是受夠了這樣的「鄰居」,於是一聽得聖上要立儲的動靜,立刻拋開糟糠之友,積極洒掃門庭坐等新主子的到來。

可等呀等,等了足足半月,聖上卻只是每日召李佳音到宮裡坐坐,考察考察小傢伙的功課,好像什麼打算也沒有。

已值仲夏,西京上下曬書的曬書,曬筆的曬筆,曬紙的曬紙,還有曬娃的……李佳音已在太陽底下曬了兩個時辰,整個腦袋都快要耷拉下去了,可還是靠意志力強撐著,小身板站得挺直,像是被釘在了磚地上。

內庭似乎特別安靜,連風都沒有,只有侍衛來來去去,還有內侍遙遙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李佳音,等著隨時糾正其站姿。

李佳音今日被罰站,是因昨日功課做得不好。他身為聖上侄孫,倒彷彿是受了太子的待遇,最好的老師教學問,最嚴格的老師評功課,還有惡毒的內侍時時刻刻盯著他,要規正他的言行。

雖聖上到現在還不鬆口,但明眼人都覺得,這已是將皇侄孫當儲君來培養,說不定再過一陣子,便要誕生一批太子太傅、太子洗馬等屬官。

李佳音在默默曬太陽的同時,聖上則正在延英殿與人下棋。棋盤上已排了許多棋,棋局廝殺似乎有些激烈。聖上懶散地開口問身邊內侍:「還站著嗎?」

內侍則回說李佳音仍舊一動不動站著,好像很有骨氣。

聖上淡淡地說:「哦,看著柔柔弱弱倒是個逞強的倔性子。」說著又落下一子,揮揮手示意內侍出去了。

此時偌大延英殿內便只剩了君臣二人,坐在聖上對面的正是侍御史裴良春。

「宣武鎮最近可有動靜?」聖上假裝這麼淡淡一問,好像是要套話,裴良春狡詐依舊,回曰:「河朔各藩進奏院近來頗有小動作,至於宣武,臣倒不甚清楚。」

裴良春想要將話題轉到河朔藩鎮上去,可聖上此時對河朔一派卻似乎毫無興趣,又道:「是時候讓盧湛來上都一趟了吧。」

「讓盧節帥進京大約需要個好名目。」裴良春點到即止地應道。

「是啊,名目。」聖上又落下一子,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讓他外孫做皇太子,不知這個名目夠不夠。」

裴良春聞言再次琢磨起這棋局來。聖上這是坦言要立李佳音為儲?那麼這是邀請他站隊,還是試探?

如今天下雖有四十四藩鎮,但大體上僅分四類。一為河朔藩鎮,譬如魏博、成德、淮西;二為邊疆藩鎮,又分西北和西南兩派;再為東南藩鎮,譬如浙東、浙西、淮南、江西;最後還有中原一系,聖上點名指出的宣武便屬中原藩鎮。

河朔諸鎮多為驕藩,有割據之嫌;邊疆藩鎮常年持重兵御邊,軍務繁重資格最老;東南相對安穩,是整個王朝最主要的財賦供給之地,連藩帥亦多為「儒帥」;若河朔、邊疆、東南相連,中心便是中原藩鎮。

中原藩鎮號稱「當天下之要,總舟車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運漕」,屏障關中,又要遏制河朔勢力,還得溝通江淮,牽一髮動全身,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河朔是不聽話的脫韁瘋馬,中原就是假裝套了繩卻隨時可以掙斷飛奔的野馬。中原藩鎮並不完全聽命中央,連稅賦也都是看心情交,有時自留都嫌不夠索性就不往上交了,而朝廷對此卻只能呵呵冷笑,連屁話都不敢講。

事實上朝廷要依賴中原藩鎮防遏河朔驕藩,必要時徵調的大多是中原兵,故而給了中原藩鎮一種「我真是功德無量啊,請朝廷好好供著我」的美好感覺。

這種感覺在當年平叛諸王作亂時達到了巔峰,而李佳音的外公——宣武軍節帥盧湛正是當時的大功臣。

盧湛當時初為宣武軍節帥,應朝廷調遣率兵平叛諸王謀亂,因履立戰功而心生驕慢,一度差點要效仿河朔等割據藩鎮,還好念及已經嫁出去的寶貝女兒,最終「懸崖勒馬」,入朝示順從之意,當年即加官晉爵,為檢校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下成了朝廷相公。

藩鎮節帥更替是頻繁的,盧湛卻在宣武穩穩坐到現在一點紕漏也沒有,實在稱奇。且中原派系如今幾乎默認了盧湛的老大位置,導致盧湛看著手上好像只有一個宣武,但身後卻幾乎是中原諸鎮。

宣武離東都太近,聖上也要忌憚幾分。如果說朝廷與河朔的關係已經算是撕破臉,那與中原藩鎮的關係則是同床異夢,十分微妙。

但如果立李佳音為儲君,盧湛則會為了護穩李佳音的地位而不再妄動,不說整個中原,至少宣武將會心向朝廷,而連帶著一些微妙的牽連,從某種程度上說,藩鎮和朝廷的關係會達到一種平衡。

但盧湛畢竟人在宣武,不可能時時護著這個寶貝外孫,李佳音年紀又小,將來一旦即位,說不定也會為朝中某股勢力所把持。正因為此,聖上在考量朝廷與藩鎮的關係時,還要另外考慮朝廷內部勢力。

他這些年縱容上遠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也是將上遠當成了一顆棋子。他清楚上遠並非站在吳王一邊,若有可能,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女恨不得自己稱帝,可她到底是個女人,目前國家不能落入女人手中,但讓這個女人來和朝中另外一股勢力對抗,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小孩當皇帝本就是胡扯,不是天才又缺乏閱歷與手段,必然需要有人輔佐,而輔佐往往容易出問題。聖上當下所需要的平衡結果便是——上遠因忌憚藩鎮勢力而不能奪位,卻又能替自己侄子對抗朝內勢力,免得侄子變成某一部分人的傀儡。

李佳音真是一步好棋。裴良春想明白這一點,便清楚了自己應站的位置,於是他落下了猶豫很久的一顆棋子,那邊聖上抬眸看他一眼,別有意味地說:「卿是故意輸的罷。」

「不敢。」裴良春低頭回他。

聖上將棋子一顆顆重新收回罐子里,轉移了話題又問道:「上次芙蓉園宴會攪局的……那個——那個媒官怎麼樣了?」他邊說邊回想,好像已不大記得這個人。

「回陛下,那媒官去萬年縣裴少府處要了宴會雜役的名單,似乎追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這樣厲害,果真是活戶籍啊。」

「不過臣已在那之前處理掉了再往上的線索,應是查不到了。」

「查不到會猜嘛。」聖上連聲音語氣都帶著活久了的人精味道。

是,的確會猜,最後全猜到他裴良春頭上。裴良春這時心知肚明,卻揣著明白裝糊塗,應也不應一聲,直接將話題轉去了南山身上:「據微臣多方查證,那位南姓媒官,身份似乎很有問題。」

「哦。」聖上輕應一聲,說,「她是你弟弟的人,還是沈鳳閣的人呢?」

裴良春覺得這問題似乎有些難答。因他懷疑南山即是朝歌,而朝歌之前算得上是裴渠帶來的人,可朝歌離開之後又發生許多他暫時還探聽不到的事,再然後好像又與沈鳳閣很是親近。所以判斷她是誰的人,不是易事。

裴良春索性說:「臣認為這位南姓媒官是偽裝了身份的李崇望的孫女。」

「李崇望的孫女?」聖上忽然沉吟了一下,過了不少時候才一本正經反問道,「那個孩子啊,不是早就死了嗎?」

「李崇望當年參與諸王作亂,舉家被誅,按說不可能留下活口,但據說那孩子活了下來。」

裴良春說完等著聖上的反應,可對方卻只看看他,裝了一副很好奇地模樣等他繼續說下去。

裴良春只好接著道:「裴少府當年從淮南回來時說從路上撿了一個逃荒的孩子,喚她朝歌,但——」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差不多,無非是,家裡人包括裴晉安在內都認為朝歌根本不是什麼災荒中倖存下來的孩子,而極有可能是謀逆諸王家的某個倖存後代,為避免麻煩,這才暗中逼著裴渠將她送走。

聖上介面道:「若那孩子是李崇望的孫女,你們裴府全家當年瞞了朕,是這個道理嗎?」

裴良春這才驚覺自己挖了個大坑,且自己已經跳了進去。

聖上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裴良春慌忙擱下棋罐後退跪地:「當年臣與父親並不知此事,此事僅七弟一人知曉。」

裴良春幾乎是屏息等著聖上發話,他今日也是狠狠賭了一局,可沒想到聖上竟是將他往坑中再推了推,他差點就要跌在坑中爬不起來了。

心「突突突」跳著,聖上卻一直沉默。裴良春看不到他的臉色,心如擂鼓只能更慌。聖上眸光涼涼地看看他,從他按在茵褥上的微微發抖的手看出了他的心虛,便再無興趣留他繼續下棋。

同樣都是裴家人,裴晉安與裴渠都要比眼前這隻走狗沉得住氣。裴良春雖然看著狠毒,卻是急功近利藏不住的人,這樣的人當卒最合適,只要將他推過河,讓他拼盡全力廝殺即可。

可聖上這時候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裴良春,他將棋盤上棋子一顆顆悉數收進罐子內,讓裴良春熬足了時間,這才發話道:「此事朕會詳查,你就暫且先退下吧。」

一句話好像是簡單打發他走,但細究卻又不是。

聖上聽他提了此事,卻不想聽他解釋是如何判定了南山的身份,而是打算自己去查,這其中區別便大了去了。要知道裴良春在來之前便已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說辭,且打算將沈鳳閣「幫南山改頭換面,替她偽裝身份」這種事都說出來了,可眼下都是沒了開口的機會。

於是他忐忑不安地「喏」了一聲,頭也不敢抬,悄無聲息站起來,弓著腰小心翼翼退回去了。

聖上唇角略閃過一絲譏諷之意,拍拍手召來內侍,道:「讓佳音回去歇著,明日暫不必來了。」

「喏。」內侍應聲連忙趕去前面。李佳音站了兩個多時辰,已是真要站不住了,他遙遙聽得內侍的腳步聲,兩眼一黑忽地栽了過去。

所幸只是曬久了中暑,稍作診治,小傢伙便又好了,但瞧著還是有些體虛。因他不能在宮內過夜,趁時辰還早,內侍便急忙忙將他送出去。

出了宮門往西穿過延喜門便是東宮,橫街兩邊是極高的石牆,頗有些壓迫和肅殺之感。李佳音悄悄往外探看,最後又將腦袋縮了回去。東宮對於一個孩子而言,不是樂園,倒更像一座監牢。沿著長長步道拾階而上,最終就能接觸到帝國權力的核心,而台基上那巍峨建築,高出橫街石牆一大截,遠遠看著,檐角似要戳破這傍晚時分的天幕,硬生生劃出一道血來。

權力的更替,好像總要見見血。會是誰的血呢?李佳音不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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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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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試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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