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原委
第19章原委
袁太師去世乃朝中大事,無數官員到府弔唁,門檻都快要被踏破。袁宅內一時間熱鬧得不像話,外面的流水席一桌桌地換,若不是府里到處掛白,都要讓人懷疑這根本是在辦喜宴。
一眾老臣趴在靈堂前號啕大哭,竟是一點也顧不得自己形象,只想著怎麼悲痛怎麼演,實在都是妖怪界的唱戲高手。比較之下,袁府人的悲痛就要真實一些,但也不排除「另外打著算盤」的傢伙,畢竟袁太師這一走,一家子都要面臨「家財的重新分配」問題。
袁太師走前只留了一句遺囑,說先帝早年答應在陵墓旁邊留了地給他,他要在那裡長眠,若不能如願,就將他給燒了,撒進曲江里和淤泥混日子。
至於家財如何分配,他老人家一點想法也沒有,好像完全不在意兒孫會搶得打破頭,心真是太寬了啦。
小十六娘被奶娘打扮成了一個小白人,頭髮也用素布纏著,看起來可憐兮兮。她小小腦瓜里藏著的煩惱不多,一是祖父就這樣走了,她覺得有些孤獨,且再怎麼想念好像他也回不來了;二是上回吃魚鱠吃死的台主伯伯到底去哪裡了呢?真的是屍身都被人偷走了嗎?好可憐啊,祖父好歹還有個棺材,台主伯伯估計連棺材也沒得睡了。
她跪坐在靈堂里默默哀悼了一陣,抬頭就看到裴渠正在磕頭拜祭祖父牌位。十六娘吸了吸鼻子,趁裴渠過來時悄悄喊了一聲:「雲起叔叔……」
裴渠聽到她低低的呼喚聲,低頭往側方看了一眼,只見小丫頭規規矩矩跪著,只頭往前探了探,一張白皙的小臉上兩顆黑瞳仁滴溜溜轉,好像在琢磨著什麼大事。
裴渠轉過身在她面前蹲下來:「十六娘怎麼了?」
小十六娘看看兩邊,伸手猛地搭住裴渠的袖子,小聲說:「雲起叔叔跟我來。」小丫頭說完就起了身,牽著裴渠快步穿過了側旁小門。
終於從香火紙灰和嚎哭聲中逃出來,小十六娘忍不住猛吸幾口乾凈空氣,揪著裴渠來到東邊角落裡的桌子坐下,捧過一杯水低頭喝起來。
「十六娘在靈堂待了很久嗎?」
她忙不迭地點點頭,捧著杯子「咕嘟咕嘟」將混著些許紙灰的涼白開喝完,飛快地瞅瞅周圍,抓過一隻果子就往嘴裡塞,看樣子是餓壞了。
「原本還有乳娘顧著我。現在乳娘也好忙,府里亂糟糟的。」往來進出的人甚至還有長安的尋常百姓,有些就只為了混口飯吃,的確很是混亂。
她迅速吃完,擦擦嘴與裴渠道:「我這兩日聽人說,我不是袁家的孩子,這是真的嗎?」
「不是袁家的孩子?那是誰家的?」
「說我是撿來的。」
「誰同你說的?」
「表姐、堂姐都這樣說。」
「如何說的?」
「就是那樣說的。」小十六娘很是狡詐,見裴渠套她話便又將矛頭再挪回來,「咦,雲起叔叔未聽過這樣的傳聞嗎?說我長得全然不似我爺娘,所以是抱養的。」
「沒有聽過。」裴渠的老奸巨猾豈是十六娘可比,他認為如今一切都不太平,還不是時候將當年的事告訴她。於是他道,「太師待你比誰都親,若你不是袁家的孩子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也是……」小十六娘抓抓腦袋,坐好了繼續喝水、吃果子。
天氣驟變,原本還有些日光的天轉眼陰沉沉,連風也起了,颳得府里白布條亂舞,冥幣紙灰更是旋得高高的,好像真被亡人帶走了似的。
十六娘在外歇了好一會兒,遙遙地見自己父親袁將軍走了過來,慌忙跳下長椅趕緊開溜。可她都打算逃了,還不忘揪住裴渠問了一句核心問題:「他們說我父親其實是台主,這是真的嗎?」
「你父親來了。」裴渠看了一下大步走來的袁將軍,小十六娘便嚇得趕緊跑了。
袁將軍走近了道:「小女年幼頑劣,如有得罪冒犯,裴少府勿放在心上。」
裴渠拱了拱手,示意沒關係。轉回頭一看,哪裡還有十六娘的蹤影?
因天色不好,裴渠也只與袁將軍簡單寒暄幾句便告辭了。可沒想前腳剛邁出門,又撞上前來弔唁的裴晉安,於是只好陪著父親應酬一番。好不容易應付完這些場面上的事,裴渠正打算走,裴晉安又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他昨日下午就死了,眼下消息還壓著,等這邊略一消停便放出來。」
「父親那裡萬事都已俱備,只差東風是嗎?」
「東風也來了,只是這東風裡夾刀子,恐怕沒那麼簡單。」
兩人邊走邊壓著聲音說話,旁人雖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從裴晉安的表情中也能瞧出不是在聊什麼尋常事。
「你四哥還被關著,你大哥遠在天邊自然沒什麼要緊,倒是你要多當心。」裴晉安只匆忙囑咐了這一句,腳下忽地一滯,乍然問道,「朝歌是內衛對不對?」
「父親打算做什麼?」
裴晉安兩邊唇角下壓,滿腹心思的樣子:「沒什麼,就問一問。」
他說完便加快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只剩了裴渠一人杵在原地。時值傍晚,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風越發大,偶有幾滴雨水落下但不成氣候。
街鼓聲拚命敲著,好像疾風驟雨將至,連讓人喘口氣的機會也不給。裴渠匆匆離了袁宅,空氣清潤潮濕,方寸之間都涌動著風,他馬騎得飛快,在鼓聲落盡前出了坊門往家裡趕。
拐進崇義坊,路人便越發稀少起來,耳邊只剩下風聲與「嗒嗒嗒」的馬蹄聲,視野里更是一個活人也瞧不見。裴渠急拐了個彎,一顆暗釘驟然襲來!裴渠猛地伏身僥倖躲過,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就要往就近的武侯鋪跑。
然轉瞬又一枚暗釘直直襲來,猛地扎進了馬腿。馬仰頭嘶叫一聲,後腿陡屈跪倒在地。裴渠從馬上摔下來,抬頭就隱約看到牆上有人。
裴渠棄馬而逃,那人則躍下牆來追他。暗釘頻發,裴渠努力在躲,卻終究還是挨了兩擊。暗釘深深扎進他的后肩,是咬不碎咽不下去的悶痛。裴渠顧不得太多,因前面就是小巷,拐過去便可到武侯鋪,他咬緊牙根拚命往前跑。然在這時,他卻忽然辨出身後風聲有變,隨即便聞得「叮——」的一聲——
竟是兵器碰撞聲!
裴渠倏地轉頭,卻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黑衣小子,揮著軟刀將對方殺得節節後退。對方顯然是沒有料到會有人橫空出手相救,但也只落後一瞬,便又與之廝殺起來。他擅用暗器,即便是在殺斗過程中,也能分出神來朝裴渠發出暗器。
裴渠剛轉過身,便有幾枚暗釘朝他襲來,然緊接著又是「叮叮」幾聲,暗釘卻都被那軟刀給攔擋住。
那黑衣小子扭頭看向身後裴渠,大喝了一聲「快走!」,裴渠猛地愣了一愣。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往下落,裴渠似乎辨出了那聲音的主人。
南山嗎?
「快走啊!」
是南山的聲音。
此時大雨瓢潑,南山因頻頻回頭分神而落了下風,她見裴渠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很是心急,手中招式也不由得更快更狠了些。
她動手素來都留幾分,若能不傷人便不傷人,此時她卻沒辦法不下狠手。南山狠狠一咬牙,額間青筋凸起,眼中亦更多了幾分狠辣。但她雖然下手狠戾,卻仍舊沒法守住上風,只要對方發暗器她便不得不避擋,幾番回合下來,左臂竟是中了一擊。南山頓時像瘋魔了一般,竟是使了全招。
對方見招拆招,卻是往後退了一退。南山承勝追擊,招數中一絲餘地也不留,招招致命。「叮叮錚錚」聲在這夜雨中聲音冷硬清晰,令人生寒。
刀光相接之中,她忽地被濺了一臉的血。
雨還在下,密集的雨水在地上快速流淌,南山握著一柄軟刀站著,呼吸不穩,左臂因為劇烈的疼痛微微顫抖,持刀的右手亦快要握不住刀柄。
那刀鋒上的血很快被雨水洗刷掉,她陡然回過神,迅速將軟刀收起,戴上帽子,低著頭匆匆走到裴渠身邊。
帽子下的臉什麼也辨不清楚,裴渠只覺一隻冰冷又柔軟的手迅速牽住他的手往前走,而她的另一隻手,則有血順著手臂從手背滴落下來。
潮氣滿溢的巷道里,只有寥寥燈籠亮著。南山的聲音在這雨霧中聽得很不真切:「你被內衛盯上了,得趕快離開這裡,什麼都不要問。」
她多餘的話一句也未說,臉一隻藏在那黑色帽子里,瘦小的身軀被裹在那身黑衣中,乾巴巴的,冷得毫無生機,像一具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枯屍。
她一路送他到了裴府門口,握著裴渠的那隻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忍著痛狠狠吸了一口氣,鼻翼微微翕動,唇微微張開卻又轉瞬閉緊。她很想擁抱他,但她的左臂已完全失了力氣,這片刻之間,她似乎已經說了萬千事,可分明一個字都沒有說。
裴渠正要開口,可她卻忽然鬆開了手,轉頭狂奔,輕輕鬆鬆一躍便上了牆,弓著腰步子迅疾地消失在這雨霧之中。
一場雨又接連下了好幾日,伏天里難得會有這樣涼快的日子,卻急死了莊戶人家。今年長安城總下雨,田地里淹起來沒完沒了,真是令人心急。
自那晚分別後裴渠再未見過南山。他去她家尋過,根本無人居住;他又去了官媒衙門,姚媒官說南山有個遠房親戚病重,於是告假出城看他去了。很顯然,南山怕突然消失被人疑心,遂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了官媒衙門。
他知道南山是沒有什麼所謂親戚的。
這幾日晚上他總做夢。在那些夢中,南山還是小孩子,套著不合身的寬鬆袍衫,提筆臨字,又指著其中一張信紙問他,上面所寫的「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是什麼意思。他想了很久才回她:「因為我可能要走了,這是旁人送的分別禮。」
她聽說他可能要走,便慢慢斂起唇角笑意,獨自想了一會兒,轉瞬卻又扭頭綻出個笑來。她那時經常笑,幾乎是對誰都笑,好像笑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裴渠回想起來,愈是想抓住那個笑,愈是一手空。
無計可施的裴渠只能前去質問沈鳳閣。沈鳳閣依舊無法下床自己走動,每日與蠢笨小僕置氣,嫌棄這嫌棄那,脾氣變得非常壞。他有好幾日沒見過裴渠,一見他便即刻道:「給我解藥,我要出門。」
「聖上駕崩的消息才放出來,新君登基大典在即,這時候去哪裡都很危險。裴某答應過太師與南山,要護台主一命,不可能再將台主推進去。」
「不給解藥就不要想知道南山下落。」
裴渠猶豫了會兒,從袖袋裡取出一隻小瓶,並放在了床邊的小案上:「現在可以說嗎?」
沈鳳閣何等狡詐:「只給我沒有用,要服下去確實有效我才會說。」
裴渠聽了這條件轉頭就走,因篤信沈鳳閣不可能不管南山,若沈鳳閣確認南山現在安全,那說不說都無所謂;而如果他也不知南山到底身在何處,那也必然會著急。
裴渠很是果斷地走到了門口,沈鳳閣果然喊住他:「你站住。」
裴渠腳步一滯,也不著急轉身,便聽得沈鳳閣輕聲嘆道:「你找不到她的。」
「為什麼?」裴渠面朝狹小的庭院穩穩站著,套在身上的袍子看起來又寬鬆了幾分,整個人似乎瘦了許多。
「她與松華很像。」沈鳳閣似乎回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但也很是節制地說,「如今之事與當年幾乎如出一轍。松華當年亦是忽然消失,不久后我便見到了她的『屍身』,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裴渠從袁太師口中獲知過一些陳年舊事。
那時沈鳳閣作為舊臣一派的棋子,好不容易混進內衛之中,與權力核心越走越近,但這時卻遭了猜忌,組織內自查,派的正是瞿松華。瞿松華以說媒為由接近沈鳳閣,將沈鳳閣查得清清楚楚,可最終卻沒有揭發他。
沈鳳閣很快上位,而組織內的派系鬥爭卻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瞿松華因時常替沈鳳閣做事而被對立派系視為反類,最終難逃「被殺」命運。
屍體被毀得面目全非,只能從衣服信物確認是她,沈鳳閣獲知悲痛欲絕,卻不知自己所見到的這具屍體,不過是由死囚所替,而並非瞿松華本人。
瞿松華被袁太師勢力救下,只能藏在袁府深閨中養胎。她多次想讓沈鳳閣知道自己還活著,但卻回回被阻止。
她是鑄就沈鳳閣這把利刃的淬火之水,沈鳳閣歷經了這樣的失去,才真正心硬如鐵,成為一個好御史,成為一顆好棋子。
瞿松華並沒有在衣食無憂的袁府隱姓埋名活到老。十六娘出生沒多久,她便鬱鬱而終了,死前也沒能再見沈鳳閣一面。
這棋局上的廝殺,原來從那時就開始了,延至今日,到底要何時才能塵埃落定?
白日里下了雷雨,傍晚卻有晚霞。
走出門,簡陋庭院里竟開出一大片花。隔壁琵琶聲斷斷續續響,偶有嬉笑聲,酒香又開始肆意漫開。
沈鳳閣坐卧在床上看裴渠越走越遠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原本想勸裴渠暫時離開兩京避一避,但現在他知道這勸說其實無用。
裴渠曾經放開過朝歌,按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再次放棄。
宮中正辦著喪事,按說皇帝喪事乃最高級別,應予以特別重視。然禮部在這件事上甚至算得上敷衍,老臣一派自作主張地給死去的皇帝辦了場特別寒酸的「國喪」,將重心全壓在了儲君的繼位大典上。
但老臣們的囂張氣焰也沒有燒破天,因這幾日接連傳出舊臣被暗殺的消息,甚至連地方上都有官員遇害。
臣子們個個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自己就被殺紅眼的內衛給弄死了,於是都不單獨出門,飲食都要讓人先試,甚至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老臣們悉心呵護著自己的珍貴性命,時間久了也覺得煩不勝煩,於是乾脆動用手中權力,令千牛衛全面剿殺梅花內衛。
且因梅花內衛組織隱蔽非常,遂鼓勵兩京百姓積極舉報可疑人等,見到有梅花刺青的人,更是格殺勿論。
命令一下,朝堂上下幾乎個個拍手稱快。這支知曉太多秘密的衛隊,像影子一樣無處不在,監控著整個朝堂,令人難以喘息。如今竊位賊已死,能將這衛隊剿殺得乾乾淨淨,實在是大快人心。官員們平日里嬉笑怒罵弔兒郎當的臉上,如今多的是冷笑,內心復仇的快意更是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擋也擋不住。
腥風血雨將至,徐妙文這個怕死的碎嘴子妖怪,早早收拾了東西從衙門滾回了家,路上卻與徐九郎不期而遇。
徐九郎如今已是千牛衛隊中一領頭小官,穿紅衣披鎧甲,騎在馬上意氣風發。他揪住自家哥哥,說:「阿兄跑這麼快是要趕著回家嗎?」
「是啊是啊,為兄可不想命喪於途啊,好弟弟要是能送我回去就更好了。」徐妙文害怕地說。
「阿兄擔心什麼咯?阿兄又不是重臣,內衛只殺重要人物。」徐九郎說著話,天真地翻了個白眼。
徐妙文狠狠地回了他一個白眼:「不送我回去就算了!快給哥哥說說,有無重大消息?」
「消息么……」徐九郎抓抓額角,蹙眉道,「還真有一個,跟裴哥哥有關。」
徐妙文訝然:「雲起怎麼了?他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內衛還盯上他不成?」
「不好說哦,我們今早剛抓到一個內衛,說上面吩咐要殺裴哥哥。裴哥哥舉足輕重,不是哥哥你說他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徐九郎酷酷地說完,兩腿一夾馬肚子領著一眾小弟就跑了,只留下一句回蕩在風裡的,「哥哥快去慰問一下吧!弟弟先走啦!」
徐妙文冷靜了一會兒,令車夫立刻調轉方向去裴府。
裴渠今日哪兒都沒去,一來是眼下局勢分外緊張,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裴晉安禁了足,一眾家丁守著他,就怕他跑出去。
徐妙文急急忙忙趕到,氣急敗壞地與家丁對峙,就快要打起來,最後還是將管事喊來,這才得以繞開家丁屏障見到裴渠。
好一陣子沒見,徐妙文看到裴渠這模樣嚇了一跳:「呀!你絕食了嗎?」
他衝進去時裴渠正盤腿打坐,等他嚷嚷完畢,裴渠睜開眼,淡淡地回:「嘴裡沒味,吃什麼都提不起胃口。」
徐妙文往他對面盤腿一坐,老氣橫秋地拍了拍他的頭道:「你就算了吧,還食之無味,泡兩斤酸梅給你吃吃你就來胃口了。」
裴渠沒有回他。
「不會真沒味吧?你病啦?」徐妙文趕緊去摸他額頭,又將他整張臉都摸遍,佔盡便宜后嚷道,「哎呀,怎麼冰涼涼的?你要是死了,朝廷撐死了發個三貫治喪費,不值得啦!再沒有胃口還是吃點好。」
食之無味的人生很難熬,他試完最後一種毒藥到現在,便一直吃不出味道。但這一種毒藥,偏偏沒有解方記錄,若要解開這個謎題,無法再靠裴漣君,而只能靠他自己。
徐妙文見他像個木頭一樣,於是狠命搖搖他:「我得到最新消息,說內衛那幫人打算殺了你。所以你千萬別出門,等風頭過去再說。」
裴渠不出聲。
徐妙文好像知道他在憂心什麼,忙又道:「你別想不開啊,你那缺心眼徒弟很可能是內衛,你這時候可別想著救她反將自己搭進去。我是為你好,雖然那小崽子……」他說著不由撇撇嘴,「也挺可憐的。」
怕死的徐妙文給好友提過醒,在天黑之前連忙趕回了府。
這夜風很大,一府人都睡不好,於是隔天早上,個個都頂著沒精神的臉在府里遊盪。
裴渠清早起來,則在後院發現了血跡。
沿著牆根一路到了外面,再往外,就沒了。
他俯身伸指一抹那血跡,已經幹了,看來是昨晚上發生的事。
他額角突突突地跳得厲害,問護院晚上是否聽到過動靜。護院卻說似有打鬥聲,但以為是在外頭,且有街使巡過,便未多事。
護院看看地上那血,覺得不大真切,嘀嘀咕咕說:「怎麼能有人隔著這麼高的牆從府里出去呢?這大約不是人的血罷,郎君莫擔心。」
護院話音剛落,那邊忽然傳來小廝的聲音,喊道:「郎君,少卿大人又來啦!」
徐妙文一進府,見裴渠正在研究後院地上那些血跡,便湊上前去細細查看一番,很是專業地判斷道:「以我多年查案經驗來看,這血跡很是可疑。」
裴渠直起身來看他一眼,徐妙文忙道:「分明就是有人偷偷殺雞,結果刀砍偏了,雞卻沒死,反而活蹦亂跳跑出去了,這才留了一路血跡嘛!怎麼可能是人血呢?你們府里有人能帶傷翻牆出去啊?天真!」
裴渠全當他胡扯,剛轉過身,徐妙文便拉住他:「要去哪兒?」
「妙文兄這麼早來想做什麼?」
「我來陪你啊。」徐妙文搓搓手,自以為聰明地蠢蠢笑道,「很久不與你下棋了嘛。」
徐某人找了個最拙劣的理由,妄圖打消精明好友的懷疑,卻被好友猛地澆了一盆冷水:「今日並非旬假,妙文兄不去衙門反倒往這裡跑,只為下棋嗎?」
徐某對答如流:「是啊,就是下棋。去什麼衙門嘛!新君還未登基,御史台如今也無主,大理寺卿生怕自己被內衛弄死,早待在家裡不出門了。我去了衙門管什麼用?反正沒事做,不如不去咯。你不也一樣,縣廨都好幾日沒去了罷?你叔公自身都難保,這會兒肯定也不會顧你。」
徐妙文「叭叭叭」說完,伸出胳膊猛地勾住裴某脖子:「還是陪我下棋罷。」
裴渠挪開他的手,徑直往外走:「妙文兄若是太閑不如多補眠,我還有事,便先出去了。你若不想回家,府中管事會照顧周到的。」
徐妙文趕緊跑到前面將他攔住:「不能出去!」
「妙文兄在擔心我嗎?」裴渠停住步子,一本正經問道。
「對啊!」徐妙文猛點頭,「我昨日不是與你說了嗎,這種敏感時候能待在家中就待在家中,萬萬不要出去。」他說著左看看右看看,「你們府里的家丁也太不盡責了嘛!昨日還將人看得死死的,今日竟是一個都不管了,要放你出去嗎?」
徐妙文一著急便很容易露出破綻,裴渠看著他眼睛問:「妙文兄阻止我出門,是不想讓我遇見什麼人,還是不想讓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徐妙文一時心虛,橫著脖子硬氣地回:「哪有?」他話音剛落,後面走廊里便有兩個小僕低著頭慢吞吞走過,且還小聲議論著,「聽說朱雀門外都掛著人頭呢,嘖嘖真是可怕呀!」
裴渠眸光微斂,看向徐妙文。徐妙文被看得心虛,指著那倆小僕便道:「你倆瞎說什麼呢?快滾快滾。」
那倆小僕皆是一愣,只見裴渠大步朝這邊走來。裴渠走到他二人面前:「方才說的是什麼事?」
其中一小僕低了頭老實交代:「早上蔡叔去朱雀門,說那邊掛了好多內衛人頭,屍體也堆著,正要燒呢,可嚇人了。」
裴渠臉色一變,那邊徐妙文閉緊了嘴巴。
裴渠略一想,便轉過身往外捨去牽馬,徐妙文緊跟著追上去:「雲起啊,你不要衝動啊,我做典獄出身的都覺得那場面駭人,你一個單純的小官根本接受不了的啊!」
裴渠沒時間與他瞎扯,徑直牽了馬便往外走。徐妙文跑到門口,也趕緊讓馬車追上,又坐在車裡撩起帘子朝前面的裴渠嚷嚷:「去了也沒用啊,那些人頭都面目不清了,找不出朝歌的呀!何必自找苦吃啊!」
徐妙文怕他看完受刺激會做傻事,緊張得額角不停冒汗。前面裴渠越騎越快,徐妙文皺眉催車夫:「你倒是快些啊!」
清晨街市上往來人卻並不多,至朱雀門大街時,才看到許多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空氣里似有血腥氣,因日頭漸漸毒起來,更多了幾分腐臭氣。
不需要走得很近,便可見門樓上懸了一排人頭,而底下則是堆著亂七八糟的屍身,一派狼藉。
舊臣一派想出這樣惡毒的方法恐嚇內衛組織,不知是要將他們逼到魚死網破,還是要將他們嚇得不敢再妄動。總之尋常民眾們如今一談論到內衛便興緻勃勃,且一個個都好像化身典獄推官,極其熱衷地向衙門舉報可疑人物及線索。
一場官家的博弈,恍然間成了民眾狂歡報復的工具。
裴渠勒住了韁繩。
他已走得很近了,不過幾步遠的地方便是屍堆。屍體已淋了油,很快便會被焚燒。而抬頭看,則是密密麻麻面目全非的人頭。
有好事又膽大的百姓湊上前去翻動那些屍體,果真在那些屍體的胳膊或是肩尋到了傳說中的梅花刺青。
隨即便是一陣歡呼,好像大仇得報。
「這些人死得應該啊!」
「早就該殺!」
「一群只會領旨殺人的木頭!不值得同情!」
「太好啦!」
其中一個白衣士子冒出頭小心翼翼說了一句「私以為,他們雖然並不無辜,但也一樣不幸呢……」,便頓時遭受白眼無數和一頓狂毆。
裴渠仍舊坐在馬上,徐妙文則撩著車帘子看他。徐某人方才亦聽到了白衣士子那番話,覺得也不是全無道理。多少內衛是心甘情願選擇這條路呢?內衛替皇權執行任務,這些年平添了許多可怕殺戮;但如今剿殺內衛,難道不是另一種恐怖嗎?
他想著想著走了神,不自覺放下了車窗帘子。然這時外面卻忽地傳來動靜,他猛地挑開帘子,便見一戴著斗笠的黑衣女子策馬快馳而過,而她後面則跟了七八名穿著紅衣鎧甲的千牛衛騎兵。
徐妙文的心一驚,轉瞬便咳嗽起來。一群馬在街道上飛馳,揚了許多灰,實在是嗆人得很。他咳夠了抬起頭來往外一瞧,前面哪裡還有裴渠的身影?!
裴渠一路策馬狂奔,諸多事情在腦海中一一明晰起來。他本該早些想到的——找了南山那麼久,其實她就在他身邊。
因她知道他在名單上,她怕他死於內衛之手,故而一直在他身邊不遠處。
或許他周圍有過不止一次的打鬥——有次被他遇見了,有次則是只看到了打鬥后留下的血跡,而其他時候,打鬥早已結束,他卻一無所知。
直到方才在西市,他看到她騎著馬被一群千牛衛追殺,才知道她離他有多近。她幾乎是從他眼前掠過,儘管斗笠遮了臉,他卻一眼便認出了她。
南山與千牛衛均是騎得飛快,裴渠幾乎快要追不上。跑了很久很久,直至進了林子,裴渠便遠遠落後了一截。
那些千牛衛均背著箭囊,若只是想殺了南山恐怕也不是難事,但他們似乎是打算從她那裡獲知些什麼,故而看架勢是要活捉她。
眼看著他們就要消失在視線中,裴渠急得額角冒汗,然就在此時,南山的馬卻忽然折了腿!馬腿屈起重心后移,她整個人就要跌下來!
但幸好基本功紮實,南山輕輕一躍,落在地上的同時已是抽出了腰間軟刀:「若想從我這裡拿到東西,就不要過來,否則我立刻死在這裡。」
千牛衛悉數勒住韁繩,均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南山粗略了一下對方實力,微微斂了眸。這時她能做的事只有兩件——殺人,或者奪馬。
但她勝算都很小。
她這些天已快要被壓垮,因頻繁受傷,握著軟刀的手都有些發抖。她竭力想要穩住,試圖在氣勢上阻止對方的進一步行動,於是軟刀刀鋒幾乎已割破了脖子。
有千牛衛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傷,冷哼一聲躍下馬,從箭囊里抽出箭來,自大地說:「好不容易追了這一路,竟還是得這樣結束實在是有些無趣——」說話間弓已拉滿,箭頭更是對準了南山的手。
身體上的不堪重負已快要將南山的鬥志徹底壓垮,她到底為何想要活命呢?這些年分明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食之無味,這是最大的無趣。
九年前到現在,她就不大記得自己吃過些什麼。九年間的事,也如煙雲般,沒有留下多少真切的記憶。
她握著軟刀的手漸漸垂了下去,甚至最終將軟刀重新收回了腰間。
千牛衛見她似乎放棄抵抗,卻又怕她使詐,收起弓箭並未直接行動。然這時他們卻忽聽得一陣陌生馬蹄聲逼近。待他們反應過來時,那匹馬已是從他們身邊掠過!
「抓緊我的手!」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到了鬥志殆盡的南山,她幾乎是下意識轉過身,沒有給自己的驚訝留任何反應時間,便恰到好處地緊緊抓住了那隻乾燥又暖和的手。
下一瞬,她順勢一躍,裴渠便將她護在了身前。
她從未想過裴渠那樣看起來無縛雞之力的手竟有這樣的力量。
深棕駿馬疾馳在狹窄林道上,往林子深處奔去。
耳邊只剩了馬蹄聲與頭頂的呼吸聲,南山許多事還未來得及想明白,便見他握住韁繩的手猛地鬆了一下。
「老師?」
裴渠下一瞬又緊緊握穩韁繩,忍住翻湧而上的血腥氣,忽然聲音平穩地喚了一聲:
「朝歌。」
儘管上次雨夜他像個老太太一樣啰啰嗦嗦說了一堆,卻沒有得南山半點回應,那時她只壓壓帽檐,逃跑似的上馬走了。
呼呼風聲中,南山終於應了一聲:
「是我。」
裴渠如釋重負地勉力笑了一下,然背後卻又多了一支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