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兩邊
第25章兩邊
拋開裴渠的反應不說,就連站在一旁看嫁衣的徐妙文這時也有些許恍惚感。
他與髮妻成婚時都還十分年輕,皆是彼此不知珍惜的年紀,只因為家世年齡模樣相當被湊在一起。那時他不過是大理寺一個小小職官,而髮妻亦是官家出身不知體諒旁人辛苦的貴千金,兩人脾氣都不怎麼好,針尖對麥芒,早年間也是衝突無數。
本以為會這樣磕磕絆絆伴拖著對方走一生,但人事通常最無法預斷,髮妻很快離他而去,且是陰陽兩隔的分別,那是比生離更乾淨的了斷。
往後人生中不會有人皺眉抱怨他將公務帶回家,也沒有人嫌棄他衣服上的牢獄氣味……
抱怨和衝突是沒有了,可他還有許多要講的話,也沒了對象。
髮妻去世后很長一段時日內,徐妙文根本不回家,也不與什麼人來往。至交友人遠在異國他鄉,同僚中也沒有能聊得來的,回家更是一片清冷,只有高足案上厚厚卷宗陪他度日,偶爾挑燈剪燭時,竟能瞧見虛渺幻想,是髮妻著一身喜服的模樣。
念至此,徐妙文倏忽閉上眼,揉了揉眉心竟是轉過身去。屋外夕陽越發濃烈,地上鋪了一層金紅,衣行內已沒什麼客人,安安靜靜的,只聽得裴渠分外平靜的一句:「就這樣收起來吧。」
哎,這傢伙到底是冷血狂魔啊。徐妙文睜開酸脹的眼睛,轉回身,睨一眼裴渠道:「這好歹是嫁衣,你竟然一點也不激動興奮嗎?」
「只是衣裳而已。」裴渠一貫的風平浪靜,「衣裳在被人穿上之前,不值得太興奮。」
「也是。」徐妙文沒有反駁他的觀點,但卻又嚷道,「可你連想象都不會嗎?預想一下你學生穿上這身衣裳的模樣也該很激動才是啊,真是冷血寡情的傢伙。」
他悶悶說完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回頭催促了一句:「街鼓都要停了你就不能快點?」
在徐妙文再三催促下,裴渠這才拎著布包緩緩出了衣行大門。在他眼裡,徐妙文此刻頭頂懸了一大片烏雲,沉甸甸的好像快要落雨,但又一直強撐著,好像獨處時才敢讓這場雨下下來。
兩人做了多年朋友,那彼此缺席的九年裡,各自吞咽人生成長途中的苦樂,沒有共擔與分享。這個平日里嘴碎聒噪的傢伙,雖然一直都是沒心沒肺的模樣,但一定也有過沮喪難挨一言不發的時候。
回家路上,徐妙文閉目干坐著,也不與裴渠說話。悶了很長時間,徐妙文忽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睜開眼便見面前遞過來一塊雪白帕子。
「做什麼?」徐妙文往邊上挪了挪,挨著窗警覺地問道。
「那朵烏雲不用帶到家裡去了,想下雨就下吧。」裴渠言辭委婉語氣平平,還加了一句,「長這麼大我都沒有笑過你,難道現在還會笑你嗎?」
徐妙文細長鳳目盯住裴渠,努力瞪了瞪表示不滿,但怎麼也瞪不圓,只好作罷。雖說裴渠不會笑話自己,但他還是習慣綳著。何況就算他努力想要哭鼻子,最後也只是眼眶酸脹,半點眼淚也擠不出來。最末,他惡狠狠地將帕子往鼻子上一捂,拼儘力氣想擤出鼻涕來。
嗯哼,弄髒你的帕子!
「妙文兄真的好幼稚。」裴渠陳述了事實,隨後往另一邊移了移,撩開帘子朝外看。夜幕低垂,朱雀門大街乾乾淨淨,沒有梅花內衛的屍體,也沒有懸著的人頭,彷彿先前煉獄般的場景都只是虛幻夢境。
長安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瑣碎。常參官們仍舊要趕在天亮之前趕往光宅寺等待早朝;百姓們一大早還是會將坊門擠爆最後罵罵咧咧抱怨「擠什麼擠晚一步出去會死啊」;東西二市準點開始準點結束,連街鼓都不會敲錯一下;散朝後的廊下餐依舊那麼難吃,光祿寺被罵得狗血淋頭卻總是毫無悔意……
聽說中秋還不要命地供了五仁月餅。
口水淹沒了光祿寺,宛若暴雨來臨,連帶著隔壁鄰居東宮衙署也一片愁雲慘淡之色。對於東宮衙署的官員們來說,在這地方做一輩子官就是賦閑一輩子,因為想要再等出一個新的東宮之主可能至少還需要二十年……
京中各處,各有各的生活與煩惱,具體到每個人,也不外乎如此。
這段時日內,裴光本順利退了休,萬年縣縣令換了人,而縣尉的位置也被人搶了去,以至於裴渠如今只是個無所事事的賦閑官員。裴渠因沒有錢,不要臉地以養傷為名在徐妙文家待了多日,徐妙文慷慨解囊,給他安排了一間屋子又買了許多葯給他。
於是乎,裴七郎便終日都在屋子裡鑽研毒藥,外面日月如何他根本不關心。徐妙文怕他走火入魔,旬假一早,便好心喊了他:「你不出去轉轉嗎?」
裴渠一身灰白道袍,頭髮也沒束,從屋中探出頭來:「不去。」
「開什麼玩笑,你知道你在這兒待了多少天嗎?我告訴你啊,今日要再不出門,你上次收的封筒估計也別想送出去了。」
徐妙文昨日得到消息,會審結束,裴良春的案子基本已定了下來,是什麼結果大家都心知肚明,裴渠若再不將韋氏的封筒送去,的確是沒機會了。
裴渠剛探出來的頭又縮了回去,徐妙文索性就走過去,進了屋見裴渠正忙著熬藥,寬鬆道袍里是單薄的身體,看著孤孤單單清清冷冷。
「這些事交給小僕做就好了,你趕緊去換衣裳。」徐少卿下了令,順便將他揪起來,強迫他換了衣裳后,又給他塞了吃的,「我知道你吃東西沒味道,但那不是不吃的理由。」
這些天裴渠閉門鑽研,想要試出解藥來,可仍然一無所獲。短暫的幾次失敗並沒什麼,但長久來說卻是一種無望消耗。好在裴渠是個耐得住的性子,不會輕易沮喪也不會輕言放棄,他希望朝歌有一天,能再嘗到橘子的味道。
馬車一路駛至台獄。因是旬假,御史們都沒來,台獄中除了值守獄卒便只剩下囚犯。裴良春曾在台獄囂張至極,入獄高官都要看他幾分臉色,更何況那些小獄卒。眼下他淪落成階下囚,且似乎再沒有了翻身可能,昔日吃過癟受過氣的小獄卒便是變本加厲地虐待他。
人性如此,並不奇怪。
這回若非徐妙文出面,恐怕裴渠也是無法再見到裴良春的。獄卒看在徐妙文的面子上放裴渠進去,又幾番叮囑說不能久留,這才喊了另一個小卒領他往裡去。
越往前走越是潮濕,蟲鼠飛竄環境略是惡劣。走在前面的小卒忽然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小窗格子,毫不客氣地說:「有人來看你了!」
台獄不比其他監獄,厚牆相隔,外面也只有送食小窗,若不探頭看,根本瞧不出來者是誰。小卒敲過窗格子,裡面卻毫無動靜,他怕裴良春出了什麼意外,便趕緊踮腳往裡瞅了瞅,瞧見裴良春正縮在角落裡,便安心轉過身同裴渠道:「活著呢,說完話便趕緊出來。」
小卒說著讓了開來,裴渠透過小窗朝里看了一眼,裴良春囚衣臟破,身上亦有血痕,頭髮散亂,完全不像樣子。
他眉心皺起,猶豫半晌這才開口喊了一聲「四哥哥」。
囚室內的裴良春起先並無反應,直到裴渠摸袖中封筒,打算直接放進去時,裴良春卻霍地站起來,走到裴渠面前盯著他。
「誰是你四哥哥?」裴良春帶血唇角揚起來,聲音嘶啞,「你分明是那竊位賊的野種!你與他一樣惡毒!那日假意救我,分明是不想讓我那麼痛快地死,而是想看到我現在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裴渠沒有說話,他已將封筒從袖袋中取了出來。
「為何不回我?你是心虛嗎?!」
裴渠緩緩抬起手,將那隻帶著體溫的小小封筒放在了窗格上,語聲平平地說:「韋氏跟著去了河東,沒有受到牽連,這是韋氏留給你的。」
前一刻還暴躁無比的裴良春忽然安靜下來,他幾乎是顫著手將裝有家書的封筒取下來,血肉模糊的手握著那封筒卻遲遲沒有打開。
裴渠此行目的已經達成,便沒有再耽擱時間。他最後看了裴良春一眼,緩緩轉過身穿過囚牢間的陰濕過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台獄。
外面等候他的是吳王。
天涼了,吳王已換上了厚衣裳,顯得他整個人更是病態。他袖下悄悄籠著一隻暖手爐,彷彿不經意地說:「今年天氣涼得真早。」
這樣一句開場白莫名帶了些傷感的情緒,可他分明唇角上揚,是在微笑,就像多年前分別時那個微笑一樣,可以拋開算計、滿腹心思與前路去表達。
「嗯。」裴渠情緒平平淡淡。
「去曲江看看嗎?」
天空高遠,雲也不知去了哪裡,只剩下無邊際的藍,藍得叫人心醉。在很多很多年前,長安城的秋天就是這個模樣了。
一路上馬車嗒嗒,行至芙蓉園正是秋風最烈時。芙蕖早已萎敗,枯葉鋪滿荷塘,面對這一池蕭瑟,裴渠開口道:「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國璽在哪兒嗎?」
吳王將目光從荷塘那些枯稈殘葉上移開,轉向裴渠,靜候下文。
「殿下說當年將真國璽交給了我,在那之前,可有仔細看過那枚玉璽?」
「仔細看過。」
「與仿製的國璽區別在哪裡?」
吳王一時間竟說不上來,末了皺著眉道:「就是有所不同,真國璽是和氏璧所造,萬年流傳不壞。」
「萬年流傳不壞。」裴渠聲音平平地重複了他這一句話,卻忽然轉向吳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吳王殿下當年將『真』國璽交到我手中時,螭龍缺角,不知是不是磕壞了?」
吳王眼中浮起一絲猶豫來,若螭龍缺角則意味著那塊國璽也不是真貨。但當年他將那塊宮中玉璽交給裴渠收管之前,當真已經缺角了嗎?他滿臉的不確定,若當年真的仔細看過每一個細節,這時也能反駁裴渠所言是在胡說了。
可他卻心虛地反問了一句:「當真嗎?」
「我有什麼理由要欺騙殿下呢?」裴渠正色說著,輕輕嘆了一口氣,「殿下若不信可去白馬寺佛塔翻一翻,看那塊國璽是不是還在,再看看螭龍是否缺角。」
「可當年……」吳王雖心平氣和的,卻仍有一絲難信,「那看起來當真就是傳國玉璽。」
「那眼下在宮中放的那一枚,又像不像呢?」裴渠這樣問他。
那玉璽吳王是見過的,他無可奈何地說:「像。」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大費周章去找另一個假貨呢?」裴渠續道,「帝位流轉朝代更迭,國璽也多次易手。千百年間動亂無數兵荒馬亂,有帝王被亂軍殺死,有帝王活活餓死,有帝王攜城而亡,個個皆是國死身亡……傳國國璽或許早就不在。殿下以為的那枚真國璽,恐怕也是自刻偽造罷了。」
差不多的話裴渠也與先皇說過,但那位偏執的帝王卻無法接受這事實,非要找一隻傳聞中「為真」的國璽。
「古往至今為國璽死了很多人。人們以為他們都因國璽而死,但拋開人們所賦予的象徵,國璽本身不過是一塊難得的美玉,實際上,他們大多只是為權力而死。國璽的下落既已成懸案,就讓它成為懸案罷,天下百姓會因懷疑宮中國璽是假貨而造反嗎?不會的,那從來不是重點。」
晚風愈烈,裴渠的道袍被吹得鼓鼓的,他面上如無風時的芙蕖池一樣平靜,而吳王病態無血色的臉上也有幾分風霜味道,兩人都各有心思地站著,沉默最終被吳王的咳嗽聲打破。
他咳了好一陣,蒼白的臉上泛了紅。他抬首長長嘆了一聲,好像在努力放下些什麼。按說久病至此,有執著也是沒什麼用的,但放下從來都是難事,需要靠漫長的時間去化解說服自己。
他轉了話頭,緩聲道:「九年前我送你『白駒』以表朝廷無法留賢的遺憾,后又逼你留在朝中為我做事,如今細想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你是個為人處世十分奇怪的人,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看不出你要什麼,所以也不好捏你的弱點,這樣的人在朝廷里都是硬骨頭,不好看也不好啃,旁人看著心裡不舒服,自己恐怕也不會快樂。」
吳王的意思好像是要放他走,可他話才剛說完就轉了風向:「你值得更自在的人生,但如今朝廷元氣大傷,正是用人之際,你不能在這時候走。」
話說到最後,語氣已是不容抗辯的堅決,但這堅決又與以往不同,其中隱約藏了一些請求意味。
裴渠不說話,但原本風平浪靜的臉上卻有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吳王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變化:「你我雖經歷了這樣一番努力,讓上遠和舊臣一派之間暫時歇了爭鬥,但你認為朝廷會就此平靜下去嗎?」
裴渠自嘲般地笑起來,最後搖了搖頭。
「正是因為波折動蕩還會發生,而我又活不了太久,佳音太小,才需要你暫留在朝中幫他一把。」
裴渠看向他,淡淡地回:「『暫留朝中』?多久?一年,還是兩年,抑或十多年,等聖上長大成人?」
他不等吳王回答便接著說道,「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去袁府,不巧偷聽到袁太師與方御史商量事情,那時袁太師說:『褚中書既然不是我們的人,那就落井下石趁機把他弄死吧。』他說話很輕很平和,好像只是在跟方御史說『既然這個菜不好吃就丟掉吧』這樣簡單的事,那時我不甚明白,到現在才懂朝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派別永存,明爭暗鬥永存,像一鍋水,一直在沸騰,卻也不會燒乾,要等沒有人了,才會徹底平靜下來。這樣的朝堂,殿下指望我能陪伴聖上到何時呢?」
這下換了吳王沉默。
裴渠又道:「江山人才輩出,下官已是生了退隱之心的人,殿下又何必執著呢?」
秋風刮下夜幕,整個兒地罩下來,遠處的街鼓聲早就盡了,隱約有寒蟬鳴,但聲音式微,已不成氣候。
吳王沒有再做挽留。
吳王走後,蹲守在山亭的徐妙文趕緊跑了來,將裴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他與上遠一樣又要找你麻煩呢。」他摸摸心口,煞有介事地說,「你真讓人擔心。」
裴渠見他這模樣,眼睛緩緩彎起來:「我在芙蓉園藏了一壇美酒,妙文兄想喝嗎?」
徐妙文見他臉上是少見的溫柔笑意,忙說:「好啊好啊。」
於是兩人費盡本事潛入芙蓉園,避開看守好不容易找到那壇酒時,徐妙文不由哀嘆:「若你那個小禽獸學生在就好啦,她翻牆比誰都厲害,避開看守去取酒這種事讓她做再合適不過了。」
徐某人話剛說完就挨了一踹,於是後退兩步瞪住裴渠:「還說不得她咯?!我又不是沒見過她翻牆,我明明是在陳述事實啊!」他說著手上做起了動作,嘀嘀咕咕,「爬過來爬過去,爬過來爬過去,那時候她真像個小猴子哎。嗷——」
徐某人鼻子被飛過來的酒罈塞子砸到,不由自主「嗷」了一聲,外面隨即傳來了腳步聲,徐妙文趕緊捂好隨身攜帶的銀魚袋,屏住氣不敢再多話。
那腳步聲卻是漸漸遠了,沒有往他們這屋來。於是徐妙文放心大膽坐起來,裴渠也於案上點了一支蠟燭。
裴渠是個講究的人,即便是偷偷潛進來喝酒他都能找到合適的杯盞。滿上酒,徐妙文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渠卻因身中毒藥只喝了半盞。儘管如此,他也不舒服得很,額頭掌心冒冷汗,整個人都虛得很。
如今他終於明白南山那時說滴酒不沾的理由,因為喝了的確會很難受。也正因為此,他也確定他如今與南山中的是同一種毒,摸索之中終於尋到因,讓他目標更明確。
徐妙文已喝得微醺,捧著酒盞道:「為何心血來潮請我喝酒?」
他眼睛將閉未閉,好像隨時都會醉倒過去。
隔著小案,裴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鄭重其事道:「我明日要走了,離別之前沒有什麼好拿給你,所以請你喝酒。」
徐妙文身子晃來晃去,他說:「又要走啊……」
「對。」
「你才回來大半年啊。」他悶悶地說,「果然一走就請我喝酒,以前也是這樣。」他有些神志不清,於是語無倫次道,「你是又被誰趕走了嗎?哦不對,你是找那個誰,哦對你要找那個禽獸成婚,對,你還準備了嫁衣,啊,你要嫁給她嗎?」
「對。」
「你真是個悶葫蘆。」徐妙文將兩手伸過去,隔著小案忽然捧住裴渠的臉,微眯著眼說,「不過你走了也好,每次你一走我就能陞官,等著我服紫佩金的那天吧。」
「好。」
為冷酷無情只認律條的典獄事業貢獻了青春的徐某忽然「嗚嗚」大哭起來,像個內心脆弱的小孩子。
裴渠又格外地不會安慰人,只能站起來,坐到他身邊,再給他倒了一盞酒。
他們性格迥異,一個內斂自持,一個聒噪無心,但這並不影響多年友誼與真心。一個當年一邊嫌對方笨一邊卻又默默幫他標了無數註解,一個嘴上總是各種打趣和沒正經但對方一旦陷入困境便毫不猶豫地伸手相援。
親如手足的好友就是如此了,縱然你一去千里,縱然一別多年,回來后仍舊將最好的心捧給你,此種心意不懼別離,只有赤忱。
案上蠟燭已燃盡,夜也深了。
遠在淮南的南山這時收拾完案上資料,忽然打了個噴嚏。坐在另一張案前的小十六娘忽地嚷道:「南山姐姐有人想你了欸!」
「默你的書。」坐在主案后的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讓她閉嘴。
屋子裡擺了三張案,各做各的事不準說話,氣氛嚴肅壓抑,恰似御史台公房。
小十六娘默無聲息地做了個鬼臉,只好繼續抓耳撓腮回想書本上的內容。而南山卻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不停,令小丫頭實在沒法集中注意力,她無視禁令又嚷道:「南山姐姐,一定是裴叔叔在想你!」
南山又打了個噴嚏。
小丫頭作憂國憂民狀,筆杆子撐著下巴道:「看來裴叔叔是想你想得發瘋了,可他為何還不來淮南找我們呢?爹爹——」小丫頭轉向面無表情的沈鳳閣,小大人一樣說道,「快給南山姐姐找個媒婆,讓媒婆去長安裴叔叔那裡提親吧!」
徐妙文醉了一場,也大睡了一覺。大夢醒來,好友已遠行,只留下一張字條。這與若干年前的做派一模一樣,可見江山易改,而本性難移也。
徐妙文將字條揣進懷中,懶洋洋起了身,敷了敷浮腫的眼睛,換上公服鬥志昂揚地往大理寺去。而好友裴渠,這時也登上馬車往千里之外的淮南去了。
秋日的秦嶺斑斕錯雜,分外醉人。越往前走,秋也越發深,水聲潺潺,山脈綿延起伏,蜿蜒通往高遠澄澈的天際。往淮南的路似乎格外遠,比去番邦還遠,大抵也只是因為心太切了。
淮南一如往日的熱鬧,揚州城更是店鋪林立,繁華至極。
江淮之間,廣陵大鎮,東西南北通達,規模僅次於長安、洛陽兩京。蜀岡上下兩重城,蜀岡下更是彙集了諸多商戶,數量之多分佈之廣,遠勝兩京。而位於長江入海口北側的揚州港,也是舉足輕重的大海港,每日進出吞吐貨物也很是驚人。
更值得一說的,則是令兩京居民難以想象的夜市,可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在洛陽長安還恪守夜禁規則時,揚州則已經到了「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鬥牛」的程度。
這一日,南山與十六娘很晚了還未睡,但不是因為繁華夜市,而是因為手上的活沒有做完。她們這時還沒回家,正坐在鋪子里貼價牌,南山將紅紙寫好糊在木板子上,十六娘則負責將木板子用紅繩系起來,再由沈鳳閣掛起來。
於是沈鳳閣是最悠閑的一個,他總說自己身體還沒好利索,以此為借口什麼活也不幹,哦,除了出錢。
十六娘覺得爹爹很有錢也很厲害,因為他說要有個鋪子,就立刻有了一個鋪子;說要開米行,立刻就有了米,且是各種各樣的米;再說要一條船,轉眼就有了船,那條船她只遙遙見過,她很想上去晃悠晃悠,但爹爹不許。
小孩子的世界里,好像事情就是這樣簡單,說要什麼就有了什麼,直接粗暴,只是讓人覺得很厲害,而事實上,這其中辛苦卻是她如今還不能明白的。
她不知南山姐姐跑了多少路去打探行情,不知爹爹動用了多少微妙關係才將錢和鋪位都弄妥,她只知道將來她又有地方可以玩啦。她穿完最後一根線,跳起來跑到米筐前,將雙手都伸進去,感受著米粒之間的溫熱,「咯咯咯」地笑起來:「真有趣,我從前沒有見過這樣多的米,爹爹——」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正好是在掛最後一塊價牌子的沈鳳閣:「我們是不是不會餓死了?以後可以想吃什麼米就吃什麼米嗎?」
「可以。」沈鳳閣難得這樣溫柔寵她,系好牌子後手垂下來,甚至下意識地揉了一下她腦袋。沈鳳閣說完便往後走,只留下一句,「看看還有什麼沒擺好的,若都好了,去井邊洗個手,我們回家了。」
南山聞聲站起來,將紅紙、筆墨收收,小丫頭則將胡凳都搬到後面去。二人結伴去洗了手,沈鳳閣將干手巾遞過去,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忽地說了一句:「揚州的月亮比長安亮堂多了。」
南山和十六娘應聲抬頭看,小丫頭說:「還差一點點就滿了,不知道裴叔叔什麼時候來呢,不是說月亮圓了人也就團圓了嗎?」
「他總會來的。」沈鳳閣說著抿起唇,隨後又輕輕彎起。他已通過線報得知裴渠離開長安,若路途順利,也該到了。
南山眼中有隱隱的期待,然更多的卻是擔心。儘管知道這一路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但她怎麼也放心不下。這陣子做夢,總是夢到他被人追殺的場景,驚得她一頭汗,要反應好久才明白只是夢而已。
念至此她也覺得有些辛苦,兩個人都在漫長歲月里磨鍊得心深似海,她說過許多謊話,他也有許多想法未與她說。現如今捆在身上的沉沉枷鎖卸去,而她好像還沒思量好要怎樣去面對。
因明天便是米行開業之日,需要起大早。於是乎三個人一回到家便各自倒頭睡,次日一早天還未亮時南山就起了。
她打算去喊小丫頭起來,剛推開門,就見小丫頭躲在門背後「嘿嘿嘿」地賊笑。小丫頭咧著嘴說:「南山姐姐我太高興啦所以沒有睡著。」
「我也沒有睡著。」南山打個哈欠,轉身在走廊里坐下來,將鞋子套好后與小丫頭道,「我見你昨日房裡隱隱約約亮著燈,你是不是偷看什麼小書了?」
「嘿嘿。」小丫頭也在她旁邊坐下來,「不要告訴爹爹。」
「你給我什麼好處嗎?」
小崽子驚道:「南山姐姐,你怎麼可以敲詐一個小孩子?」
南山起身按住她腦袋,小丫頭很自覺地彎腰雙手撐地,南山就將她的腳拎起來讓她倒立。十六娘說:「要我也能倒立著走路就好了,酷酷的。」
「你怎麼竟做些一步登天的夢?」
「哎,我太急功近利啦!」小丫頭深刻地自省道。這一倒立令人睡意全無,她看到一雙腳漸漸近了,忙跟南山說,「南山姐姐快放我下來!」
南山陡然鬆了手,小丫頭雙腳穩穩落地,迅速拍了拍爪子,瞅瞅迎面走來的沈鳳閣,忙解釋說:「我不是要練功夫,我就是、就是醒醒腦子。」
沈鳳閣看看眼前這兩個頭髮凌亂的傢伙,氣不打一處來,不由沉下臉發威:「一炷香的時間,門口集合,晚了重罰。」
他說完就甩袖走了,留下南山和十六娘面面相覷,待他拐過彎去,走廊里兩人又相視大笑,隨後就是「哎呀,南山姐姐你不要和我搶梳子,我要先梳頭」「你先穿衣裳,頭髮我給你梳」「來不及了啊,這個衣服是怎麼回事啊」……
沈鳳閣拐過彎便沒有往前走,站著聽她們二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陣,心底忽然騰起一絲異樣的溫暖,素來冷硬的臉上竟也緩緩浮起笑意來。松華死後,他以為自己這一生除了御史台便再無他處可寄情,也曾試圖將南山看作松華的孩子,但因內衛那一層關係,南山卻始終與他疏離幾分。
如今生活至此境地,是以前想也未曾想過的,怎能不令人覺得慰藉呢?
米行開業,來的人竟是出乎意料地多。沈鳳閣這些年在暗中的人脈極廣,揚州自然也不例外。這些人都只以為沈鳳閣是辭官退隱廣陵,卻不知兩京那些彎彎繞繞的事。雖也有一些難以求證的傳聞,但大多數也只是說沈鳳閣身為舊臣一派所以也曾遭遇過內衛暗殺而已。
世人有時候也簡單,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不高興多想。於是乎,昔日京城高官的米行一開業,眾人還是高高興興地前來捧場了。
南山和三兩個夥計忙來忙去,沈鳳閣卻叫她不要去幫夥計的忙,讓她站好櫃檯記好賬。於是來道賀者最先見到的總是南山,便不由問南山是不是掌柜,南山搖頭,那邊小十六娘爬上高高胡凳,便說:「正是正是。」
「哦哦。」
待客人轉身,南山才小聲道:「十六娘,我不是掌柜啦!」
「哦,不是嗎?」十六娘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可是南山姐姐這架勢很像喲。」她嬉皮笑臉地爬下胡凳,又躥到門口,盯著街道兩邊的來往商客不停地看。真是令人失望唉,裴叔叔是路痴嗎?走了這麼多天竟然都走不到這裡,太笨啦。
至傍晚時,十六娘索性在門口坐下來,她本以為裴叔叔會今日出現給南山姐姐一個大驚喜,看來是等不到啦。於是乎,十六娘就無聊地垂首拔磚石縫隙里的草玩,她將草一根根拔完了,忽聽得南山在後邊喊她:「十六娘,快洗洗手先吃晚飯啦。你爹爹說在這裡吃過晚飯再回家。」
「哦。」小丫頭應了一聲,鼓起腮幫子吹吹手上的灰,兩手拍了拍之後正要站起來,卻見一雙皂皮靴在眼前停了下來。
咦?十六娘順著那鞋子往上瞧,直至看到了那張臉。那張臉的主人也看看她,她眨了眨眼,繼續盯著。十六娘沒有能回過神來,她像只小偶人一樣,昂著腦袋一直看,過了好半天才說:「你真的是裴叔叔嗎?」
裴渠將手伸給她,十六娘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抓住裴渠的手指頭,捏了捏說:「好像真的一樣耶。」
裴渠見她傻呆的樣子,笑了笑,索性俯身將她拎起來往後院去。
後院放了一張小桌,四周擺了胡凳,看著雖有些簡陋,但桌上飯菜卻熱氣騰騰嗷嗷待吃,似乎很是溫馨。
裴渠將十六娘放下,十六娘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真的。她一瞅院中沒人,趕緊拖著裴渠往外走,神神秘秘地說:「裴叔叔就這樣進去太不夠驚喜啦!」她邊說邊打量裴渠,看到他的包袱奇道,「咦,裴叔叔就只這一件行李嗎?」
「是啊。」
「沒有準備什麼驚喜嗎?」十六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千里迢迢從長安來竟然不帶驚喜耶。」
「怎麼才算?」裴渠忽地也起了玩心,竟是蹲下來,將包袱拿到了身前。
十六娘瞅瞅他的包袱,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忽地一把搶過,不要命地轉頭就往後院廚舍跑,大聲嚷道:「南山姐姐我有東西要送給你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