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暗香浮動
深山幽徑曲曲折折,一直蜿蜒進深處,雲開雲闔,漫卷漫舒,流進樹林間,讓人看不清前方,偶爾幾聲有些蒼白的冥鳥叫聲穿過雲層,與腳步聲交織,隨即又消逝在山風裡,山中更顯幽秘。
白衣女子背著一隻淡黃-色的竹簍,行走在山道上。身後,一襲墨色鳳袍的人不疾不徐地跟著,姿態悠然,好似閑庭信步,霧裡賞花。冥王殿下抬眸看看四周,紫水晶的眼潭裡透出幾分新奇。她不時地會出聲喊住前面的人,一本正經地詢問路邊某棵形狀怪異的植物的名字,或是打量大樹枝幹上某隻從未見過的蟲子。
閻幽沒有來過這裡,只知道這幾片山塢叫「因南山」,風景優美,無險峰陡崖,無毒蟲野獸,而且長著大片的途迷花和一些珍奇草藥。當然,這些事情,冥王殿下是從判官嘴裡聽說的,而今,她突發奇想,要和這一路上沒給過她好臉色的女人一起爬爬山。
嗯……這算不算是一次約會?
「走那麼快,你不累么?」過了許久,大概到了半山腰的時候,閻幽好笑地看著前方加快了腳步的窈窕背影,輕聲道。帶了幾分慵懶的聲調回蕩在靜謐的林間,竟叫人覺得十分好聽。
前面白衣翩翩的女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白了她一眼,語氣暗藏不耐:「已經耽擱了好多時辰,若是亥時前還沒趕到那裡,此次便白來了。之前用途迷做的藥粉已所剩不多,難不成明日那些鬼魂不投胎了?小女子可擔待不起。」
嘖,這是在怪她礙事了?冥王殿下嘴角邊勾起危險的弧度,「換做是別人說出這些話,夠他死好幾回了。」她忽地上前,一把攬過孟晚煙的纖腰,轉身半蹲下,強行把她背了起來。這一系列動作流利迅速,沒有半分的拖泥帶水,堪稱瀟洒漂亮。等孟晚煙回過神,自己已經趴在某人背上了。
「你!無禮!」她驚怒交加,用力掙扎著想要下去,可是直到自己弄得有些氣喘了都無法掙脫。於是美人舉起粉拳,半點不留情地在閻幽肩頭用力捶了一記,斥道:「快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女人,不要輕易惹怒我。」閻幽側首,輪廓絕美的臉上盡顯清冷,眸光懾人,叫背上的女子忘了掙扎。「你方才也說了擔待不起,那就給本王閉嘴。」她這會兒確實有些不高興了,這女人不要命地掙扎,弄得她好似什麼洪水猛獸很招討厭一樣,而且還那麼用力地捶下來,雖然說根本沒能弄疼她,可是……這人還真是一點都不心疼啊!!冥王殿下憤憤地抬了抬孟晚煙的身子,反手抱穩,猛地向前方掠去。
足尖輕點,步調輕盈俊逸如林間翩鴻,伏在背上的人不見半點顛簸,竟意外地安穩。周遭的景物在兩邊急速倒退,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色彩。耳邊風聲呼響,柔順如波浪的髮絲偶爾拂在孟晚煙臉頰上,帶著淡香,心底也好似有什麼跟著微微波動,一種異樣悄然蔓延。她徒然一驚,慌忙揮掉不明的思緒,雙手緊抓著閻幽肩上的衣物,借力抬起身,幾乎要將那昂貴上乘的布料給扯皺。
冥王殿下眼角餘光瞥見背上美人那不情願又奈何不了的糾結模樣,很是惡劣地覺得心情大好,可是肩上被抓著的感覺實在不舒服。她眼底閃過狡黠,腳下一用力,壞心眼地向著前方突然飛躍而起。
「啊,你!」身子勢要向後倒去,孟晚煙驚呼一聲,本能地鬆開閻幽肩上的衣物,雙手瞬間摟上她的脖子,整個人也緊貼著趴在了她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即刻間縈繞鼻息,孟晚煙分明聽到某人低低地一聲輕笑,頓時臉上一熱,耳根處染上些可疑的緋色。她又羞又怒,貝齒緊咬住下唇,看見近在咫尺的一段雪白玉頸,恨不得張嘴狠狠地咬下去!
不過,冥王殿下並沒有叫背上的人糾結太長時間。她的確是在認真趕路的,半飛半跑間,很快就來到了山頂。儘管,她很想在這女子難得「乖順」的時候,把這份不易的安寧和親近延長得久些。
彷彿是柳暗花明般,幽暗的林蔭小徑盡處,開闊的野地里聚集著亥時前最後的微光。頭頂上合抱的樹蔭忽而向兩邊散開,孟晚煙再抬眼時已是身處那片野地中,四周是成簇成簇含苞待放的途迷花,白嫩飽滿的花骨朵兒在微光里掛著露珠,嬌艷欲滴。
只是在這樣美好的時刻,花海中綻放笑意的白衣美人卻驀地收起了臉上的愉悅,盯著某人青絲如瀑的後腦勺,凶聲:「還不快放我下來!」
「說得本王好似那些沒臉沒皮的登徒浪子。」冥王殿下不悅地哼哼兩聲,還是蹲下身,放開了手。才剛放開,孟晚煙就迅速地跳開身站好,整整衣服,背著竹簍徑直地走進了那些花叢里,看都不看身後的人一眼。
冥王殿下頓在原地,對著伊人背影,簡直覺得哭笑不得,鬱結難消。想來還有誰能像她這般得到此等殊榮,能讓堂堂的冥界君王委身屈膝,可是……這愚蠢固執的女人,怎就這般冷情!!
某人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才站起身,恢復一貫的孤傲威儀。
這時,天色忽然一下子全部都暗沉了下來,四下昏黑一片。
冥界與其他地方不一樣,每日只要亥時一到,整個冥界就會頃刻間沉入黑色中,沒有太多過渡。白天與黑夜,在這裡只是一瞬之隔。
可是,黑暗之後,眼前的場景叫閻幽震撼住。
遠近繁茂的花叢中,途迷花泛出藍白色的光芒,好似無數盞小巧的燈,照亮山野。花苞緩緩綻開,吐露香甜的氣味,芬芳迷醉。這些光芒吸引過來成群的流螢,盤旋半空中,星星點點,遠看好似冬季某個下雪天里漫天飄灑的雪花,恢弘美麗。說起恢弘美麗的景象,身為冥王的她自然見過不少,可是,不知為何,眼前的這番場景叫她內心深處泛起了絲絲熱意,震撼莫名。
尤其是看見那萬點微光中,白衣女子低下頭來,輕嗅一朵途迷的樣子。
這些畫面映入閻幽深邃的紫眸里,化成動人的色彩,漣漪瀲灧。她緩緩走進花叢中央,站在了白衣女子身側。
這時孟晚煙身後的竹簍已是半滿,閻幽投了一朵進去的時候,她直起身子,意料之外地沒有對旁側人露出厭煩不耐的神色。或許是這滿地花開的美好場面叫人內心變得柔和了許多,她只淡淡地看了閻幽一眼,輕聲道:「夠了,摘多了也是浪費,回去吧。」
「好。」閻幽點點頭,便隨著她沿著來時路往回走。
走到石階山道上時,孟晚煙從儲物戒里拿出一隻燈籠,點亮,提在手裡。動作熟稔得好似是做過無數次了。閻幽不說什麼,安靜走在她後面。
其實,即便沒有光源,閻幽也能清楚看見前方事物。可她現在倒也樂得這樣,走在孟晚煙身後,讓她引領著為自己照亮一條路。
兩人沉默的走著,一路無言。閻幽很喜歡和孟晚煙這樣走在一起,即使隔著距離不說話,卻也少了平日里的針鋒相對和惡語相向,這樣的安寧平靜……叫她幾乎要忘記了對方憎恨自己的事實。
燈光幽暗,隨著步子輕微搖曳,兩旁樹叢中傳出促織夜蟲唧唧的鳴叫。青白色的石階延伸到遠處,隱沒進黑暗裡。
忽然,前方暗處飛來兩處白色的影子,忽高忽低,似蹁躚的蝴蝶。它們由遠及近,悠然起舞。閻幽起初也不甚在意,卻不想這兩隻看似無害沒有戾氣的冥靈靠近孟晚煙后,驟然變成兩具張著利爪的骷髏,直朝她撲過來!
閻幽神色一變,猛然上前將那還未做出反應的人扣進懷裡,陰沉地抬眸,眼中頓時殺氣乍現,凌厲駭人,帶著無法抗拒的王者威懾,震得那兩隻冥靈剎那間停下動作。看清孟晚煙身後的人,他們徒然顫慄起來,驚恐地發出些飄忽尖銳的叫喊,逃也似地轉身向後跑去。卻沒跑出去半步,他們就不能再動一分了,兩人身上轟地燃起幽藍色的冥火,片刻后燒成灰燼,消散不見。
這一切來得快,消失得也快,要不是聞見空氣中殘留的焦味,孟晚煙差點以為這一切未曾發生過。這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還被緊緊攬著,她不禁一怒,剛要掙開,閻幽卻先她一步放開手,二話不說地取下她身上的竹簍背在自己身上,然後接過她手裡的燈,緊拽住她的手大步往山下走去。
被拉著走了許久,孟晚煙才反應過來,而被緊拽住的那隻手上竟傳來微微的濕熱,還有意料之外的顫抖!她一時間怔住,想要掙脫或者呵斥,又那人隱隱散發的可怕氣場下生生止住。這人……難道是發怒了?白衣女子心思微動,抬起頭來卻只看見對方表情模糊卻又輪廓清冷的側臉。
直到走回孟晚煙後院門口,閻幽才鬆開手,沉沉地看著眼前女子,問她:「你以前,都會遇到這些么?」為何從沒聽她提起過呢!
「不過是異化的山魅而已。」孟晚煙聽見這樣類似責怪的語氣,心頭莫名生出些怒氣,無視對方深沉熱切的目光,冷聲回答。
然而聽她這麼說,閻幽擔憂更甚了。孟晚煙法力並不高,雖說一般山魅不至於威脅到她的性命,卻可能會傷到她。難道她從前一個人去因南山的時候,經常被那些不長眼的冥靈欺負,就像方才一樣嗎……簡直不可饒恕!!想到這裡,閻幽目光驟然陰沉,想著明日該派兵去那山裡清肅一遍了。
冥王殿收回思緒,看了眼面色冷漠的白衣女子,稍有猶豫,還是頗不自然地開了口:「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麼危險。」頓了頓,又道:「以後,你不要親自去了,本王派人給你采。」
「不必了。反正這幾十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孟晚煙一口回絕,想到這人明明是把自己的生活強行改變了的罪魁禍首,卻還要做出一副無辜悲憫的樣子,她不禁冷笑一聲,轉身就要走去開門。
閻幽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本是一片好意卻被人不留情面地拂回,作為一位君王,此時就好比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可是,挨了巴掌的殿下還是壓下了心底的不悅。
「你……我只是好意,你何必如此。」或許有些愧疚,她難得地示了軟,只不過有些話要她現在說出來仍然有些艱難。孟晚煙抬眸看她,眼底好似結了層霜,說出的話嘲諷而傷人:「好意?那我可消受不起。閻幽,比起那些山魅,我更希望不要看見你!當初強行擄我來這裡的是你,都這麼久了,現在你才擺出一副對不起我的樣子不覺得遲了么,呵,真可笑!」
「你!孟晚煙,你一定要這樣同我說話么!」
「是啊,我就是如此不識抬舉。」白衣女子甩開她的手,冷冷地嗤笑:「呵,從沒有人敢忤逆你,你可以輕易左右別人的命運,可是何曾在乎過別人的感受?!別人的生死在你眼中,不過是區區草芥罷了!」看見對方臉上的受傷神色,孟晚煙徒然生出種報復的爽快,儘管還帶著些無法解釋的酸澀難受。可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每一句話,都好似一把鋼刀,深深扎在了閻幽未曾對她設防的心上。
於是,心已經被傷得面目全非的人用冷漠來偽裝起她的狼狽,任那苦澀的滋味將自己淹沒。
孟晚煙語調越發冰冷:「諷刺的是,在這種地方,採摘途迷即便偶爾會有些危險,於我而言也已然是件樂事了!怎麼,如今冥王殿下連這唯一的樂趣也要剝奪了?也對,像你這樣霸道*又刻薄的人,又豈會懂得等待一朵花開的美好!」
說著說著,她忽然情緒有些失控。今晚不知怎麼了,好似有什麼攪得心頭煩亂如麻,那些忍隱的憤恨一併噴涌而出,直逼紅了眼眶。而面前的鳳袍女子,這個冥界里高高在上的君主,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跟前,傲然俯視著她,眼底翻湧的情緒卻複雜得叫她看不透。
過了很久,孟晚煙才平復下情緒,雖然眼眶依舊有些發紅,但是已經恢復了應有的冷靜自持。
「今日若沒有你在我也不會出事的。所以以後,你也不需要陪我去因南山。」她深吸了口氣,覺得心裡似乎舒坦多了,方才那會兒就好似一場突然而來的發泄,而被罵了狗血淋頭的某人至始至終沒有反駁,一言不發,沉默得叫她有點不知該如何應對。
「說完了?」這時,冥王殿下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聽不出喜怒。孟晚煙微愣,想到自己方才失態得竟有些任性的模樣,咬了咬唇,輕輕撇開臉。
「好了,進去吧,今晚不用做飯。」閻幽又輕聲說道,語氣淡漠。聞言,孟晚煙訝然抬頭,驀地覺得這人好似離自己遠了許多,竟有些陌生。可對方卻只是把身上的竹簍拿下來輕輕遞給了她,然後不等她再說什麼,這一襲墨色鳳袍的女子已經拂袖而去,背影冷艷疏離,很快隱入遠處的夜色里。
看著她的背影,孟晚煙忽而想起自己還是凡人時,那個孩子在視線中走遠的的場景。兩個身影在眼前慢慢重合,都是那樣的傲然,難以親近,還有……那麼地倔強。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鳳袍女子閉上眼,因著舌尖嘗到的苦澀而在唇邊劃開了一抹笑意,滿是自嘲,半隱入夜色里卻是說不出的凄美。遠處長廊的浮燈照過來,微光中,分明看見了那微揚起的下巴上,未來得及風乾的水漬。
孟晚煙,這一刻我終於相信了,你是真的恨我。
可是,你什麼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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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幽:孟晚煙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
孟晚煙:那你就不無情,不殘酷,不無理取鬧了?
閻幽:我哪裡無情,哪裡殘酷,哪裡無理取鬧了?!
孟晚煙:你哪裡不無情,哪裡不殘酷,哪裡不無理取鬧?!
閻幽:哼!我就算再怎麼無情,再怎麼殘酷,再怎麼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無情,更殘酷,更無理取鬧了!!!
孟晚煙:我會比你更無情,比你更殘酷,比你更無理取鬧?!好,既然你說我無情我殘酷我無理取鬧,那我便無情給你看,殘酷給你看,無理取鬧給你看!!!
閻幽:——噝,放肆!你竟敢咬我!哎呀,你還咬!你再咬試試!!
孟晚煙:唔……你!你無恥唔……放開我,混蛋……
路人:咳,簡直不忍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