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攤牌
沈漠自養心殿出來時,已過去了一炷香功夫。
安公公先前假傳皇上口諭,召他入宮中議事,正巧遇上了平遙公主和瑾貴妃闖養心殿的那一幕。幸好他及時趕到,以皇上召他議事之名攔下了她們二人。
皇上總算有了消息,可據安公公所言,派去聯絡的人都被陛下拒之門外。看樣子,竟是皇上自己不願意回宮?最讓沈漠不解的,是皇上所在的地方,竟就是他一直很想除去的謝氏之所。
安公公不知內情,公鴨嗓子悄聲道:「這宮裡,恐怕要添個娘娘咯。」
沈漠卻搖頭,心中百般思量。
對方是謝綾。皇上難道,想要親手除掉她?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皇上就算再想除去這根肉中刺,也犯不著親自出馬。其中必有蹊蹺。
沈漠剛踱出養心殿,不想門前廊柱后卻突然繞出個人,眼中清清亮亮,如辰星般燦爛地向他一笑:「沈將軍。」
瑾貴妃和一眾婢女們早已走了,公主竟還冒著未時的日頭等著他。
他一愕,帶上門,作了個揖:「微臣參見公主殿下。」
蘇沐兒撇了撇嘴,十分不悅的模樣:「跟你說了,和我不必多禮。」她踮起腳往他肩后探了探,道,「皇帝哥哥找你什麼事呀?他的病怎麼樣了?」
「陛下與臣商議的,都是朝中瑣務,說給公主聽,公主恐怕覺得無趣。」沈漠臉上儘是徇謹之色,半分不敢僭越,「陛下的病已有起色,不日便能痊癒,公主不必憂心。」
「既然沒什麼大不了的,幹嘛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蘇沐兒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袖中取出一個玉佩,墜在沈漠面前,「對了,上回你還我的玉佩,我拿到了。這玉佩是父皇在世時送給我的,可重要了,嗯……一定要好好謝謝你。」
其實父皇賞自己的東西多得不勝枚舉,蘇沐兒輕咬了咬唇,有些心虛地看著他。
沈漠推辭道:「這玉佩不過是公主不慎遺失在四季居,下人不識,還到了微臣府上。微臣遣人完璧歸趙,不過是舉手之勞,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這怎麼行?」蘇沐兒瞪大眼睛逼視著他,「這可是先帝賜的玉,難道沈將軍覺得,不過是小事一樁?」
「公主……」
「行了行了。」蘇沐兒雙手抱著胳膊,視線上移看著養心殿前的匾額,故意擺出公主的架子來,「本公主自然會犒賞你的。聽聞你喜歡去四季居聽那裡的琴師彈琴,明日我包下那裡的場子等你來,好不好?」
她說著說著便變了調子,連自稱都變回了你你我我,最後一聲「好不好」說出口的時候不住地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眼裡的期待溢於言表。
「……」沈漠依舊面無表情。他不過去四季居陪溫相聽過一次琴,竟也被公主殿下記住了。但既然是四季居,謝氏的地方……他抿了抿唇,淡淡道,「微臣遵命。」
※※※
謝綾破開門,疾步繞過屏風,轉入裡屋。
榻上果然躺著一個人,臉色蒼白如紙,唇色青紫。這哪裡是病入膏肓,分明是中毒了的跡象。
謝綾立刻坐上床沿,掀開一點被角,露出他的手腕。她眼裡儘是計劃被毀於一旦的恨色,連自己進來時的初衷都忘了,一心只想治好他。
流年不利。她都還沒有下手,他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了這裡,那她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親自診脈,才發現他的身體果然如她所料,多年虧空,由來已久。她想起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他的那個晚上,她看他的臉色,便懷疑他從前中過毒,餘毒未清,侵蝕體內,才會看起來那般虛弱。沒想到這個讓他如此虛弱的毒,竟是秋水毒。
此毒並不致命,只是會蠶食人的精血,令人呈重病之色,彷彿是天生羸弱一般。
楚國上下皆知,他們如今的皇帝曾經是客居燕國的質子,原因便是他天生羸弱,不適宜繼承皇位。充當質子,便等於是先帝放棄了他。
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是因為一劑毒藥,隨意一想便知道是誰下此毒手,轉來轉去不過是當年的恵太妃一黨。只是這秋水毒無葯可解,一旦進入體內便要追隨終生,即使被壓制住后並不致命,卻也會折人壽限,毫無轉圜之地。宮廷手段,果然件件毒辣。
她心中憂慮,榻上的人卻幽幽睜開了雙目,靜悄悄地看著她。
謝綾如夢初醒,見他竟已醒了,亦是詫異:「你什麼時候醒的?」
「你進來之前。」他翕動雙唇,聲音雖虛弱,卻不見一絲憂色。
謝綾不能置信地一笑:「這毒在你身上,至少已有十餘年積弊。你這十餘年……都知道自己中了秋水毒?」
他體內殘餘了抑制秋水毒的藥力,想必在宮中必有御醫替他開過方子清毒。雖然只是治標不治本,但此毒難以尋到病灶,即便是宮中御醫也未必能診斷出來,更不用說能有效壓制。這個開方子的大夫醫術之精,竟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不知道。」他輕鬆地一笑,彷彿中毒的不是他一般,「八年前遇到一位神醫,開了個能緩解毒性的藥方。後來她走了,便一直按那個方子服藥。怎麼,有問題?」
「沒有。此毒難解,他能治標已然十分不易了,當得上神醫之名。」謝綾感慨得頗真誠。
天下除了師父,她想不出有誰能清得了他的毒,就連她自己,也是近年來潛心研究,方達到這個地步,或許勉強能解。可是那個神醫若真是師父……那便不是僅僅止於治標了。
這世上竟還有雲遊四海不世出的高人,連名字都未曾聽聞。
蘇昱意味不明地一笑。
謝綾緘默不語地看著他的笑時嘴角的弧度,有些出神,回過神來時卻發現,他也在靜悄悄地盯著自己,眼底的神色耐人尋味。
她眉心微動。
蘇昱仍是淺淺笑著,輕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謝綾覺得此人果然有特殊的體質,總是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打亂她的陣腳。不是殺她個措手不及,便是橫空冒出一個秋水毒來擾亂她的計劃。
也罷。無巧不成書,既然有現成的把柄,她便不需要自己來造了。雖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卻值得一試。
謝綾沉下聲,目光斂起,緊緊盯著他的表情:「我能治好你的毒,蘇昱。」
話音方落,她屏息不出聲。氣氛陡然安靜。
她故意直呼他的名諱,既顯露出她已然知曉真相,又不至於卑躬屈膝。
寂靜之中,她的神思卻遊離到了別處——怪不得那時他能夠鎮定自若地幫她過血。在宜漱居里斷了治標的葯,秋水毒定會發作,過血時以毒攻毒,反而能抑制它一段時間。他的巧算如此精妙細緻,一箭雙鵰,卻還信口雌黃編出些「百毒不侵」的謊話來訛她,果真氣人。
他卻像早就料到會如此一般,不與她計較自己的身份一事,只露出絲懷疑神色:「能治好?」
「毒素在你體內積弊已深,我也說不準。」謝綾誠實道,「少則一月,多則三年,一定能夠痊癒。」
她眼中閃過一抹威脅之色:「世上除了我師父,再也沒有其他人敢說這句話。你若想要活命,便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抓住了他的短處,竟已經如此爽落地談條件了。蘇昱自嘲地一笑:「但說無妨。」
「……你答應我,這些天的所有,都一筆勾銷。」謝綾模模糊糊地說著。其實這八天以來,她究竟犯過多少殺頭大罪,連她自己都數不清了。
「哦?有什麼可以一筆勾銷?」蘇昱作出一番神思的模樣,悉數道,「明明前兩天還說要我當……」
謝綾臉色霎時一白,實在不想從他口中聽到後面那幾個不堪入耳的字,心下一急,急忙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想了想又覺得男女授受不親,連忙鬆開手,尷尬又慚愧:「再補一個條件!那些話……你能不能當沒有聽過?」
他無辜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道:「那這個呢?」
謝綾腦海中迅速劃過幾個不堪入目的畫面,登時痛心疾首得想把自己捅出幾個窟窿來。她是要有多造孽才能幹出這種事來?調戲……皇上?
「真的不能當做沒有……」
「不能。」他斬釘截鐵。
謝綾覺得自己縱橫生意場多年練就的一身武藝全都無處施展,撐住手,僵著肩膀咬牙切齒:「你真的不願意放過我?為了計較這點小事,連自己的性命都罔顧?」
她動作變換,袖中忽然滾落出一個明黃色的香囊,堪堪停在蘇昱的枕邊。
「我怎麼會不放過你?」蘇昱向她溫溫和和地笑。話畢,視線慢慢下移,落在那個突然出現的香囊上。
他蹙起眉,用考究的目光瞧著它:「不過……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