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容鐸輕搖摺扇,指了謝綾作下一輪的出題人。
謝綾恍然醒悟,未作猶豫,便道:「世間諸色皆成空,作一『白』字,諸君意下如何?」
這一輪她自己出題,無需動筆,便如一場外人般觀察著四人神色。環顧一周,視線堪堪落在蘇昱,再未挪移。
她思緒未平,此刻看著他的目光便不由得深沉不少,他卻正凝神落筆,恍然未覺。
她不是沒有好好端詳過他。但此刻灞水之上,畫舫外滿城風絮,岸邊燈市上布了紅彤彤的燈籠,一直掛上石橋,舟中燭光搖曳,天邊皎皎明月投了一抹清光,映出那張垂眸作書的臉,卻大不一樣。
尤其是那雙眼睛,專註時目若疏星。明明神色寡淡,可是他在看她時,她總覺得那雙眸子是明亮的,以至於連那眸子里映出的她自己的身影,都是明亮的。
如今只得她一人閑著手,思緒也閑了下來。謝綾回想起在將軍府那一夜,月色也是這樣的好,她在慌亂中初次見到這雙眼睛。
那時,這雙眼睛便讓她隱隱約約地覺得熟悉。
熟悉的感覺並不確切,如今再回想起來,便更為飄渺朦朧,如真似幻。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明明作了定論,他所講的故事定是他編出來的一派胡言,還布了這一個局來驗證她的定論。可是在仔細端詳他的時候,心中所想,卻好像都是向著他的。
心裡像有一個鬼影子,不停幻化出他的模樣。
幸好沒過多久,眾人皆已停筆。謝綾笑著看向容鐸:「他們管你叫才子,便從你開始罷。」
「不敢當。」容鐸淺笑道。
自他上船那一刻,他嘴邊便常帶這一絲笑,像是畫中人一般,被框定了神情不得更改似的。此刻宣紙展開,一句「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無功無過,一手書法卻瀟洒俊逸。
謝綾思忖道:「不知容公子家在何處,可是在北地?」
三人之中,唯有容鐸身份成謎,突然被謝綾問起,臉上依舊是那副淺笑,不卑不亢:「在下並非來自北地,卻也勝在北地。家鄉常年飄雪,白草枯折,因此便想到了這一句。」
他不願言明,謝綾也沒再追究,再看劉子珏所寫「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出自《荊軻歌》,又是豪情萬里。
謝綾方才被他打趣,此刻也打趣道:「沒想到劉公子不僅是酒中聖,志向也是氣如白虹!」
劉子珏大笑,臉上泛起紅暈,略是赧然道:「少年人當有長風破浪之志嘛!」說著便去揭徐天祺所寫之書,甫一揭開,卻嘖嘖感嘆道,「沒想到還真能撞上!」
劉子珏把徐天祺所寫攤開給眾人看,果不其然,也是一句「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容鐸笑道:「你二人同來自江南,乃少年故友,自小便親如兄弟,默契自然非旁人可比。」
徐天祺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道:「倒託了子珏的福,這一杯可免去了。」
「欸欸欸,不可,不可!」劉子珏連忙攔住他,「怎可不喝?你我默契如此,當痛飲三杯,怎可免去?」
謝綾那一聲「酒中聖」並非白叫,劉子珏初見時憨厚無心機,一沾酒便更是豪放率直,酒鬼一般的行徑令人捧腹。
滿座皆笑,連一直沉默寡言的蘇昱都嗤然展了個笑,默默看著劉子珏與徐天祺互相推諉。
最後徐天祺實在架不住,端起酒杯三杯飲下,在一片叫好聲中謙然道:「誤交損友,便全當是為今日相聚助興了罷!」
末了,便是蘇昱那一張。
謝綾親手取過他手中宣紙,在面前攤開。
上面只得七字,便是:白髮多時故人少。
這七字看似簡單,聯繫起她上一輪所書的「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忽而便有了深意。
席間人或有人惑然其中,或有人心如明鏡,糊塗者有之,心如明鏡者卻也不約而同地裝了糊塗,不再打趣。
那個熟悉的鬼影子又在她心中悄然升騰起來。謝綾囫圇吞棗似的將這一頁揭過去,乾脆利落地拿過他手中杯盞,輕車熟路地斟滿酒,一飲而盡。
她將杯子放回他的面前,從頭到尾卻連一眼都沒往他身上掃。
謝綾鎮定了一番心思,才想起來自己的初衷,草草了結了這個遊戲,忽而盈盈笑道:「聽聞徐家祖上以鑒定字畫聞名,徐公子對此可有研究?」
劉子珏攔在好友之前,豎起拇指:「謝姑娘好見識!天祺自幼浸淫此道,連一般人的筆跡,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哦?」謝綾順著劉子珏的話,看向徐天祺,「可是真的?」
徐天祺拱了拱手,道:「略知一二。」
謝綾隨手舉起自己方才所書的詩詞,再從桌上不起眼處取了張沉黃紙張,一齊遞給了徐天祺:「那便請徐公子看看,這兩副字,是否同一人所寫?」
徐天祺一愕,倒也從善如流地接了過來。入眼,那紙上竟是一副藥方,兩相對比之下,更是讓他驚異不已:「這可是藥方?沒想到謝姑娘經商有道,竟也概通歧黃之術。」
謝綾身形一僵。身畔的蘇昱目光更是深邃,沒想到他偶然叫上船來的人,竟還有這一門本領,謝綾倒是見多識廣。
謝綾不甘心地看著他,面色發沉:「徐公子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同一人所寫?」
「這……」徐天祺面露難色,沉吟良久,微微搖了搖頭,「我也是幼時對此道有所愛好,偷學了幾成功夫,多年不用,已有些生疏了。這兩副字風骨相似,用筆習慣上卻有細小處不盡相同,若是得謝姑娘的一幅字,由巧匠臨摹下來,或也能達到如此境地。」
謝綾鬆了一口氣:「徐公子有幾成把握?」
「七成。在下不敢斷言,若是謝姑娘有所需要,在下可拿去給家師一看。」
「不必了。」謝綾展顏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好奇徐公子這一手功夫,才拿來給徐公子鑒定。既然看不出來,便罷了。」
※※※
這場宴席一直到深夜才散。
劉子珏飲酒最多,到後來已不省人事,乾脆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被容鐸與徐天祺架了回去。
謝綾酒量好,早先替蘇昱擋了不少酒,臉上也沒浮現醉態,倒是後來經徐天祺釋疑之後放開了手腳,暢飲開懷,比之劉子珏也只多不少。
等到席散,她與蘇昱二人走上船頭,被江風一吹,酒勁擴散開,她才覺得腦袋發沉,暈暈乎乎地走不穩當。
蘇昱靜靜跟在她身後。
面前一彎新月,江水平波,岸邊的人家早已熄了燈火,水中只融了淡淡月色,如一段白綢沉入墨中,粼粼泛光。謝綾腳步虛浮,纖瘦的背影輕輕一晃,像是要跌入江水中似的,讓他心尖一跳。
他一步上前接住她,見她朱唇輕蠕,眼底迷濛,便知她是貪杯過了度,輕聲道:「還能走么?」
明知自己酒量深淺,卻還不管不顧地替他擋杯。他一個男子,靠她一介女流擋杯,像什麼話?可看她演小姐面首的戲碼演上了癮,他竟也不願意拆穿她,由得她這樣引人誤會。
美人如花隔雲端。如今美人在懷,他卻覺得,他想親近她的心思被她這一副無知無畏的容顏,隔開了何止一個雲端。
謝綾不知是醉是醒,嘴裡喃喃道:「能走,能走。」身子卻癱軟在他懷裡,借著他手臂的力量勉強站立著。
蘇昱無奈地笑,只得抱著她上了岸。
秦驍備了馬車在岸。蘇昱把她抱上車,自己坐在她身邊。剛一坐定,她像是醒轉了似的,目光不知看在何處,嘴裡卻清晰地問他:「你說我曾是你夫人,是真還是假?」
蘇昱頓了一瞬,定定看著她空茫的眼神,明知她此刻視線朦朧看不真切,他的目光卻仍柔和得像是山中的晨霧,啟唇道:「假的。」
「那故事呢?」
「編來騙你的。」
謝綾像是在夢中與人對話似的,得到個滿意的答覆,便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她的語氣得意得很,一扭頭又像是睡了過去,由著馬車的慣性一倒,把臉埋在了他懷裡。
她的腦袋不輕不重地撞上他胸膛,讓他里裡外外地,又鈍又重地一痛。
過了許久,她才悶悶地問:「為什麼要騙我哪?嗯?」
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原處。
她在四季居里問他為什麼要接近她,那時他正在氣頭上,索性便想把實情都告訴她。只可惜這個故事,她不一定能聽完,他也不一定有勇氣講完。何況,如今遠遠不是該告訴她的時候。
他想來想去,忽而一笑,低聲答道:「因為我很想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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