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之後便過了除夕。府里的人大多都接受了謝綾的存在,嫻妃更是待她如活神仙,連春節時的家宴都拉來她坐同一桌。
她一個女子帶著病中的蘇昱客居燕國,表面上身份依舊尊貴,可實際上卻是境況凄涼。燕國這邊的官員大多沒把他們當鄰國的皇子皇妃看待,孤兒寡母在這苦寒之地,倒也漸漸地沒了從前在故國時那麼多規矩。嫻妃待謝綾親厚,便如尋常老夫人一般。
蘇昱沒跟謝綾計較她的冷淡,依舊尋購了一隻琉璃缽贈給她。她喂鴿子用的東蘭墨米是皇家貢米,頂是精貴,卻被隨隨便便扔在地上,由得鴿子去啄。他便隨手送了她這個小玩意兒,道是既然精貴,便要精貴得徹底些,拿這個作喂鴿子的器皿才好。
謝綾並不與他客氣,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左右她救了他一條命,他的命還沒有輕賤到連一個喂鴿子的缽她都收不起。若是其他的禮,她倒懶得收,這個餵食的器皿用著稱手,收下便收下了。
鴿子極有靈性,那之後像是認得了他似的,每每見了他便會撲騰著翅膀飛過來。
有一回,謝綾正餵食,到一半時小鴿子吃得飽了,竟扇著翅膀飛走了。
謝綾拿著米缽去追鴿子,三兩步走走停停,正見到蘇昱在假山邊支了畫案,臨水作畫。一幅山水鍾靈毓秀,雖只畫了一半,卻能看出作畫者筆力不淺。
白鴿停在他的畫案上,險些踩進墨里。蘇昱擱下畫筆,把它撈起來捧在手心。它的主人對他冷冷冰冰的,這隻小鴿子卻似是很喜歡他,親昵地蹭蹭他手上的溫涼,怪是愜意。
謝綾默聲挨到案前。蘇昱抬眸見她來,倒也知趣地把鴿子交還給她,淡淡笑:「它有名字嗎?」
謝綾怔了片刻,拿起他的畫筆在紙上寫:「山月。」
筆觸落在他未完成的畫卷上,平白毀了一張畫。
她的鴿子本沒有名字,只是聽到他問,突然便取了個雅緻的名字,故意落在他畫卷上。不知怎麼的,她好像對惹他生氣這件事格外地有興趣。
她的字跡娟秀,寫到最後一畫想直起身子,卻覺得頸間忽而一涼。
她的心口掛著一個玉墜子,用紅線穿著,墜子垂進衣領里,引人好奇。方才一俯身,玉墜子從領口掉出來,被落進了一隻指節修長的手中。
這塊玉的玉質清透,看起來已戴了好些年成,泛著瑩瑩潤澤,上面還留有她心口的體溫。蘇昱輕輕把玉翻了個面,卻見上面用蚊足似的筆,細細勾了個「謹」字,便道:「這是你的名字?」
謝綾不點頭也不搖頭,滿心只覺得氣惱。他手上的玉由紅線穿著,依舊掛在她頸上,如今被他拿在手裡,她不得不俯身靠近他。這樣的動作難免讓她覺得輕浮,只可惜不能言語,一雙剪水秋瞳瞪著他,瞪得杏目渾圓。
蘇昱總覺得下人們喊她「啞大夫」,喊得太過直白,不免對她有些無禮。而且她一個小姑娘,被這樣稱呼,總顯得老氣橫秋,與她的年歲不符。如今見她默認,放下玉墜子,笑道:「你不願告訴我全名,那便喚你阿謹吧。」
謝綾好端端地被他調戲了一把,在他鬆手的瞬間便猛地彈了開來,恨恨用眼刀子剮了他一眼,抱起白鴿拂袖而去。玉墜子過了他的手,再重新擱回去,自心口微微地傳來涼意,竟讓她有些面紅耳熱。真是治好了一頭白眼狼。
蘇昱早就習慣了她的脾氣,甚是不以為意,低頭笑看被她毀去了的畫卷,心頭竟暢快不少。她年紀雖小,字跡卻頗具風骨,娟秀卻不婉柔,尤其是月字的一豎一勾,清逸瀟洒,連他都覺得感嘆。
如此,倒也不算是毀了這幅畫了。
他見到玉墜子上的字,知曉了冰山一角,由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越是想知道她的底細。她來路不明,原本不該留在府中,但母親權當她是神仙顯靈,籠絡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刨根問底。
可世上哪有什麼神仙。
他遣人去查她的身份,又指派了人暗中盯著她平時的作為。她能用東蘭墨米喂鴿子,一定非富即貴,絕不會生在窮苦人家。這樣的人,找起來應當容易。
但一月,兩月過去,他卻始終沒有查出她的底細。
此人好像真的是憑空出現,沒有過去的一般。
底細是沒有查到,他卻習慣了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探子報上來的大多大同小異,她每日不是在陪母親抄佛經便是在替他配藥,偶爾也會彈琴,但他總是錯過,未曾親耳聽過。
他聽著這些生硬的彙報也覺得無趣,有時路過她的院落,竟也有些像親眼看一看。她的性子其實算是寡冷,可卻願意一日日陪母親抄佛經,竟也是信佛不成?她行事頗有男子氣,連字跡都那樣俊逸,彈出的琴音又該是什麼樣子的?
這些疑問如風中閑雲,在心中短暫地漂浮一陣,一吹便散了。
但久而久之,他竟也有了興緻,抱了一卷畫軸踏入了她的院子。
湊巧,她也在作畫。高大的槐樹為她遮陰,陽光自樹葉間隙斑斑點點落在桌案上,也灑在她白皙清透的臉頰上,「山月」從樹枝間飛過,偶爾落在她的手邊。蘇昱躲在樹后,並未刻意隱藏,粗壯的樹榦卻正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眼前畫面本該靜好,可卻壞在她的畫作。他看得出來她沒學過作畫,畫技十分拙劣,筆下的一隻鴿子化得徒剩個鳥的形狀,至於是什麼品種,一概分辨不出。
謝綾蘸著墨,警覺地聽到樹后的一聲淺笑。那樣輕,笑意卻是實打實的,不為嘲笑她,只為忍俊不禁。
她發現了他偷看,一對好看的眉又糾結在了一起。
蘇昱本就不是故意窺視,見她發現了他,便也大方從樹影下步出,將手裡的畫軸雙手呈給她:「上一回得你題字,此畫便贈與你罷。」
謝綾眉心蹙得更深。她與他少有交際,更不用說親密到給他的畫題字。若真要說是有,便唯有她故意毀畫的那一次。
將信將疑地展開畫軸,果然正中偏上的地方,是她寫的「山月」二字。他將山水改成了山澗圖,幽月當空,字下橫出一道枝椏,上頭停了只栩栩如生的小鴿子,白羽紅喙,正是「山月」。
出乎他的意料,謝綾這回沒以為他在羞辱她,反而展開一張乾淨的宣紙,用畫筆在上頭添了兩個字,舉給他看:「教我。」
蘇昱有些詫異,特意從她手中接過畫筆,又像畫又像寫字,塗抹出兩個字來:「何故?」
他竟在陪她一起寫字。
如此,謝綾對他的態度倒有些改觀,誠誠懇懇地寫:「我想學些女兒家的東西。」師父從未教過她這些,似乎非常不想把她養成個姑娘家。可越是這樣,她反倒對這些東西有興趣,這些時日悶在這府中實在無趣,她閑不住,便想學些東西,這樣師父找到她時,她也不算沒有長進。
蘇昱看清了她寫的字,掩口輕咳一聲。她以為作畫是女兒家的東西,莫不是笑他女子氣?他不再動筆,僅是搖頭道:「為什麼不學女工?」
謝綾毫不猶豫地寫下兩個字:「無聊。」
蘇昱信口建議:「那便學跳舞罷。」
他本當謝綾會拒絕,沒想到她眼中的光澤閃了閃,竟落筆寫道:「好。」
她要學跳舞,他自然是教不了了。
蘇昱從燕都最有名的歌舞坊里請來兩個頭牌,去教她跳舞。她見過這幾個老師之後點了頭,只給他寫道:「衣裳。」
他理解了好一陣,才知道她是想購置一套跳舞用的衣裳。可她要他一個男子去買輕紗羅裙,像什麼話?
但建議是他提的,他只好負責到底。向底下的婢女吩咐下去,很快就傳到了嫻妃的耳朵里。她這個兒子清心寡欲,在朝政上當個閑雲野鶴,在女色上也無甚興趣,近來卻突然頻頻出入煙花巷陌。
嫻妃很是震驚,找他語重心長地說了不少話,什麼「雖流落異國,依舊不能染上這紈絝習氣」,什麼「你年歲漸長,也該正正經經娶一房妻室了」。
逼得蘇昱只好以身體不適為借口,逃去了謝綾那裡。反正她是他的大夫,到她那裡,嫻妃也不容置喙。
謝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徹徹底底地置身事外。只是她近來總要跟著舞姬學跳舞,有他一個男子在旁邊她總覺得很不自在,幾次三番想趕他出去。
蘇昱別的不成,耍無賴倒很在行。謝綾總覺得他整天憋了一肚子壞水,竟能想出這樣一個主意——他在庭前放了個屏風,謝綾和兩個舞姬在後頭,他坐在前頭便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說是檢驗她的學習成果。反正屏風后看不見臉,她們三人的身形都差不多,若是她哪一日學有大成,混在兩個舞姬中間分辨不出哪個是她了,便算是她出師了。
謝綾有苦說不出,兩個舞姬是他花銀子請來的,自然對他唯命是從。
日子便這樣一日日地耗過去,他理直氣壯地成了她院中的常客,偶爾甚至為她鼓弦。嫻妃聽到府中的絲竹聲,一開始還苦心麻婆地勸,後來時常連他的人影都抓不到,又是傷心又是氣怒,道是對不起列祖列宗,轉身又去寒山寺上香去了。
蘇昱樂得清閑,饒有興緻地目睹她從手腳笨拙,一直到後來果真學有所成,與兩個舞姬跳得不分伯仲了,真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屏風後頭,她的身影終於能夠以假亂真,連伺候他的婢女都拍手稱道:「果然是分辨不出來了!」
蘇昱只是淡淡飲一口茶水,緘默不語,心跳卻像是做賊心虛一般忽然亂了。為什麼他……總是能一眼認出她來。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我先更一更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從前的這些故事,兩章根本寫不完啊!至少要三四章啊quq
我會說明天會有小王爺詐屍嗎?【←原諒我一生放蕩不羈愛劇透……】
感謝檸檬妹子的地雷,悠悠崽的手榴彈,和nora的火箭炮,么么噠!╭(╯3╰)╮
土豪這麼多,作者菌壓力好大……明天要不要繼續雙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