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已是寅時末刻,天邊初露一線光亮。
蘇昱睜開雙目時見到池中模糊的倒影,驚得轉過頭去,猛地站了起來。
謝綾的模樣很是狼狽,頭髮上沾了污泥,臉上也抹了幾道,像個大花貓似的向他一笑。她本來覺得她這個樣子教他看見有些丟臉,便一直猶豫著沒有出聲,沒想到他突然發現了,她卻反而沒了迴避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向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略有些尷尬,慢慢地舒展開,還沒有通達眼底,就被一個懷抱驚散了。她突然被他一把緊緊抱住,有些不能適從,臉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她想提醒他,她身上很臟,會污了他的衣裳,可他自顧自地把她抱在懷裡,雙臂緊扣住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嵌入他的軀殼裡似的,抱得她肩骨都發疼,動都不能動彈一下。
他一宿沒睡,嗓音發啞,悶聲從她頸後傳來:「哪裡去了?」
謝綾沒法表達出那麼一長串的來龍去脈,他問了也是白問,只是靜靜地被他抱著,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狼狽,揉了揉她髒兮兮的頭髮:「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
還不是因為你。謝綾腹誹了一聲,無奈地不言不語。
許久,他終於肯鬆開她,與她四目相對,方才枯坐時還算得上平靜的雙眸在此刻已經滿是驚魂未定的無措,雙手握著她的手臂,不知該把她往哪裡放似的,只剩下心口劇烈地起伏著。
謝綾自己都沒有這麼失魂落魄——他這是怕她跑了就沒人幫他解毒了么?她用整張臉上唯一乾淨依舊的眼眸盯著他看,抿了抿唇。他還真是惜命啊。
這樣的安靜持續了沒多久,謝綾的雙腳忽然離了地,驚慌間只能胡亂地抓住離得最近的他的衣裳。蘇昱打橫把她抱了起來,往乾西五所的方向走去,胸口被她隔著衣料抓得有些疼,他卻像是沒有知覺似的,步履踏得又快又穩。
謝綾除了狼狽點,倒也沒受什麼傷,行走還是沒問題的。看他這樣煞有介事,只能睜大眼睛把他的神情一點不漏地看進眼中。
他的表情出奇地嚴肅,鎮得謝綾大氣不敢出,反正這個姿勢費力的是他,她從墳地里跑出來也有點腿軟,乾脆就由他這麼把她抱了回去。
等回到了謝綾的房間里,他才把她放下,喊了宮人打了一盆水,又要了毛巾。安定下來之後,他面對著面問她:「你是不是覺得,跟著我很沒用?」
這倒是個能用點頭搖頭簡單回答的問題。
謝綾一瞬間很想點頭,但看他這個認真的樣子很不忍心,就……輕輕地點了一下。
回答完之後,她像是做了什麼壞事似的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變化,一雙眸子骨溜溜地看著他,好像只要他一有傷懷的趨勢,她就想給他翻案似的。
他淡然地把熱毛巾擰乾,動作頓了一瞬,才開始給她擦額頭,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他這個樣子讓謝綾更加緊張了。她也不是故意要氣他的,也知道在這種時候說實話有些傷人,但就是……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熱毛巾在她臉上輕輕擦拭著,那上頭的溫度暖暖的,偶爾會碰到一下他手背的肌膚,冰涼冰涼的,定是在外頭吹夜風吹久了。他的神情很專註,看不出對她方才的應答有什麼反應,一聲不吭的,好像仍是他平時那個淡漠的模樣。
但她知道,他平素一張冷冷淡淡的臉,總是微帶幾分笑意,好像時時刻刻都胸有成竹地在算計人似的。但這時候卻像是結了冰,一張臉僵硬著,說不出是生氣還是委屈。
等他把她臉上的污跡都擦盡了,又擰了一把,把毛巾擰乾凈了,謝綾也終於破了功。她接過他手裡的毛巾,遲疑著碰了碰他的右腮。那裡因為蹭到了她的衣裳,也有一小塊灰泥,此刻已經乾裂了,看起來頗為滑稽。
她的動作很輕柔,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要討好他似的。但轉念一想,差點往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是她,她有什麼要討好他的。她便下手重了點,像是發泄怒氣似的。等她胡亂抹了一通,一抬頭,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沉暗如潭底的深泉,在熹微的光線里有一點點水澤,恰好映出她的模樣。謝綾心尖一顫,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沒、事、了……」
她的聲音低低啞啞,每一個字都有些破碎,說得極其緩慢,但卻真的是她的嗓音。
蘇昱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掩不住驚喜:「……你能說話了?」
謝綾習慣性地點了點頭,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能發出聲音,「嗯」了一聲。
其實她前幾天就發現,自己能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但聲音嘶嘶啞啞怪難聽,而且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就一直沒同旁人說。方才一時情急,竟說出了完整的三個字。
她這時才終於有了真實感,她確實能說話了,不再是個啞巴了,雖然後知后覺,可心裡是同他一樣歡喜的。但見他這樣驚喜,身為當事人的她反而淡定得多。
她想說兩句話嘲弄他一下,但嗓子發出了幾個音節之後就有點發疼,看來是不能說很長的句子。她有些失望,由著他握著她的手高興了好一會兒,她才覺得他真是視男女大防為無物,抽出手,拿沐浴更衣作借口,把他轟了出去。
也不知道她是跟他賭氣還是怎麼的,之後的幾天蘇羨常來串門,謝綾理會蘇羨的時候倒比蘇昱還多。
蘇羨是個自來熟,跟什麼人都能聊上兩句,聽說她是個神醫,便拉著她不停問:「你是跟誰學的醫術?當真是像她們說的那樣,是仙法不成?」
謝綾覺得他們兄弟的腦子都不好使,很嫌棄地回答:「跟師父學的。」
她的嗓子剛好不能多說話,蘇羨並不在意她的敷衍,笑問:「那你是怎麼遇到我皇兄的?我聽說凡是神醫都是怪脾氣,你為什麼願意給他診治?」
他這個一問就問兩個問題的習慣果真沒得治。謝綾無奈地吐出四個字:「嫻妃娘娘。」
蘇羨兀自猜測:「嫻妃娘娘找到的你?嫻妃娘娘在哪裡找到的你?你為什麼答應嫻妃娘娘?」
「……」他居然一連問了整整三個問題,不能說太多話的謝綾絕望了。
蘇昱藏在柱子後頭聽到此處,笑著想出去給謝綾解圍。誰知一步還沒邁出去,卻聽到蘇羨問出了一個讓他笑意全無的問題:「話說為什麼你願意跟我聊天,卻不願意跟我皇兄好好說話呢?」
因為他沒你話多。謝綾想了一想,覺得這個答案有點傷人。她是吃過虧的人,如今學了乖,委婉道:「因為他沒你有趣。」
蘇羨繼續為他家皇兄辯白:「其實他人也很風趣,而且待你也好,就是平時看上去清高了點。我還沒有見過他為了誰緊張成那個樣子,幸好你本事大,否則我這個做弟弟的也過意不去。」
謝綾覺得他們倆,一個身為她被害的直接原因,一個身為她被害的間接原因,居然能坦坦蕩蕩地跟她談論誰對她好的問題,簡直畫風清奇。她愈發覺得無語凝噎,斟酌了一下,才勉強挑了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反正沒你有趣。」
蘇羨托著腮想了好一會兒,惶恐地指著她:「你,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謝綾的嗓子說了那麼多話已經冒煙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個字:「我……」
她這個模樣讓人很容易誤會她是在考慮,而且看她的臉頰憋得微微發紅,很有幾分含羞帶怯的意思。
蘇昱簡直不想聽見接下來的話,隔著半個長廊喊了一聲「阿謹」,便把她拖去喝葯了,回身向蘇羨解釋:「她嗓子剛好不大能說話,得一日三副葯潤著。這裡風也大,不如你們來屋裡講話罷。」
蘇羨當然沒有順水推舟地進屋,而是滿面堆笑地告辭了。
謝綾大約是上回吃了個暗虧之後一直與他慪氣,所以近日總是對他不理不睬的。這也不能怪她,只怪他沒有好好護住她。蘇昱心中有愧,每天親自幫她把葯端來,唯有此時才能趁機與她說上兩回話。
他與她相識已有一年,可卻沒聽她說過幾句話,所以連這幾句話,他都覺得是不能隨意留給旁人的東西。
謝綾乖乖喝著葯,偏偏一句話都不講,連一個「苦」字都不施捨給他。
蘇昱皺起眉。他很無趣嗎?她從前還說他總是一肚子壞水,好歹最近他是真心待她好了,反倒被她嫌棄他無趣。
他覺得有些氣悶,佯作不經意地一提:「我這個三弟今年也十六了,雖有些早,但也是可以娶妻的年紀。他的正室早被惠妃定下了,無外乎是京中高官的嫡女,側室恐怕也得計較出身,平常人家的閨女估計只能當妾。」
謝綾有點羨慕他能流暢平穩地說完一長串的話,眼中有驚羨之色,嘴上胡亂答道:「你三弟他丰神俊朗,人又風趣,未來又是前途無量。」她試著講了一段長句,在蘇昱泠泠的目光里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評說道,「我覺得一般人家的閨女就算現在嫁給他當妾,其實也不怎麼虧。」
雖然說得還是有些磕絆,但她為自己竟然講完了能說話以來最長的一段話而沉浸在喜悅與得意之中,捧著葯碗笑呵呵地看著蘇昱。
他卻像是偷喝了她的苦藥似的,臉色鐵青鐵青。
作者有話要說:重要的話要放在開頭講:感謝檸檬妹子的地雷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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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桑在被嫌棄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怎麼破==
雙更了!是不是很有信用!是不是很勤奮呀!【←這隻作者菌這麼努力地求誇獎求虎摸乃們真的沒有接收到嗎……】
我們的口號是——【日更兩章,豐衣足食,留評光榮,養肥可恥!】~\(≧▽≦)/~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