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
再見季斐是在兩年後。
那夜月很暗,海水泛著死氣。
季斐的眼已不像以前那樣空洞無神,卻也再不似幼年般明亮清湛,他的腿有些跛,艱難而狼狽地帶著他在破爛老舊的巷子里穿梭躲避,聽到槍聲的時候一僵,說,「你走,我引開他們!」
顧朗茳一把拉住他,「一起走,我的人在港口,上了船就沒人動的了我們!」
季斐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什麼,最終點了點頭。拖著殘破的右腿帶著他迂迴地轉躲逃避,因為地形複雜,空房危樓眾多,倒沒讓人追上。
「季斐,就在那裡,船!看到沒有?」他大喜,拉著季斐一路狂奔。
「少爺——」他的人已看到他們,跑出來接應。
「少爺,快上船!」
槍聲響起,兩邊的人已開了火,他被護在中央,拉著季斐上船。正要上船的時候突然被季斐推的一個踉蹌,回身的時候就是滿目鮮血。活了二十幾年,從未那樣驚恐過,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驚恐,只知道心臟一瞬間緊縮,痛的連呼吸都快忘了,瞳孔放大,連手都不控制地顫抖,前所未有的絕望湧上來,「季斐——」
「少爺,先帶季少爺上船!」
「開船!」
季斐並沒有死,可躺在病床上后再沒有睜開過眼,醫生說彈頭卡在頭蓋骨,造成腦部震蕩出血,大腦皮層功能嚴重受損,陷入深度昏迷,也許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在季斐病床前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沒有浪費一秒時間思考,還是沒想明白季斐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要替他擋那一槍。季斐明明是恨他的,恨不得他死。至今仍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季斐在夢中痛苦而掙扎的表情,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單,破碎斷續的聲音從緊閉的牙關漏出來,說,顧朗茳,我要殺了你!
那樣想讓自己死的季斐,為什麼要救他?記憶有些模糊,有些久遠的東西開始浮出腦海。
最初認識季斐的時候季斐還是個剛上初二的小毛頭,當然,他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季斐一歲,上初三。那時候的季斐其實是個風雲人物,家裡雖然窮,可是成績好,大考小考次次年級第002章生日什麼的纏一纏,送上大禮一份,平日囑咐小弟替他看著,不準季斐跟別人暗送秋波,自己就安安心心去花叢打滾去啦,女朋友換的那叫一個勤呀!
直到高二那一次,顧朗茳過17歲生日,一伙人躲在出租屋裡看毛片,季斐來敲門,顧朗茳一個沒忍住,就把他給辦了。
從此以後季斐再不肯跟顧朗茳說一句話,偏偏顧朗茳碰過季斐后對別的男男女女一概沒了興趣,又是天生的霸道性子,季斐越不正眼看他,他越要逼著季斐看他,將他的頭掰過來,捏著他的下頜,撐開他的眼皮,兩人一碰頭就大眼瞪小眼,火藥味十足,更別提做那種事的時候了,真真跟上戰場似的。季斐一反平日的乖巧斯文,又打又踢,逮著什麼就用什麼往顧朗茳身上招呼,顧朗茳也是爆脾氣,下手毫不留情,季斐身上常常沒有哪一處是好的,整個人瘦的不成形,又要上學考試,又要幫家裡幹活。高考前還被折騰了整夜,差點沒下的來床,東西也沒吃就往學校趕,考試的時候臉白的像張紙,連監考老師都建議他去醫院,說年年可以考,還有機會。可是季斐愣是給撐下來了,他知道這一次不撐過去,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曾經數一數二的尖子生最終只考了個二流大學,季斐卻興高采烈,只要能逃脫這裡,一切就還有希望。季斐忙著挑學校,卻不敢當著顧朗茳的面查資料,只能等半夜顧朗茳睡熟了,再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把那本厚厚的全國高校資料翻出來,決定到底去哪個大學。
季斐怕冷,卻挑了最北方的學校,他要逃,逃的遠遠的。
可是一切都沒有如他所願,僅僅是一年的好日子,第一學年末,他又碰到了顧朗茳。富有的混混公子搖身一變,成了臨校著名學府的高材生,聽說是什麼首長的兒子,人人巴結的不得了。
季斐卻陷入了惡夢,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被周圍的人一致排擠,有人舉報他作弊,學校因此取消了他的特等獎學金,針對貧困生的助學金沒他的份,原本板上訂釘的助學貨款批不下來,已找好的兩份家教家長打電話來說不用他再教了,咖啡館不再請他。他咬著牙繼續找工作,可是動不動就有人找麻煩,不論什麼工作都不成,就連撿個垃圾都能遇到地頭蛇,最後還說他偷了同學的東西,鬧的沸沸揚揚。最終被學校掃出校門,理由是品行不良、毀壞校譽又教不起學費。
那時的季斐同樣是瘦弱而單薄的,裹著劣質的棉衣在北方漫天的大雪裡直哆嗦,背脊卻挺的筆直,緊抿著唇,清冷的眼神中帶著幾分鄙夷與嘲諷。
顧朗茳就站在對面,眯著眼笑,我整不死你!
是他毀了季斐,毀了他好不容易掙出的一絲期望,囚禁他,威脅他,讓他沒了傲氣,沒了生氣,也沒了希望。
是他在季斐被綁架的時候不肯好好說話,懶得費心思找人,害他受盡苦頭,被打斷了一條腿。
顧朗茳不明白,這樣的自己,季斐為什麼要救。
漆黑的夜,病房裡沒有一絲生氣,季斐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顧朗茳的淚濕了整張臉,這些年,他從不敢回頭看自己有多惡劣,他從不敢想,為什麼明明真心喜歡,卻害的他體無完膚。
顧朗茳終於想明白自己其實是愛季斐,發了瘋地愛,所以怕他離開,恨不得一輩子將他鎖在身邊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世界,也許再不會有季斐了。
季斐沒什麼朋友,除了顧朗茳守在他床前,只有蘇行來看過他。
蘇行問顧朗茳,「你愛他嗎?」
顧朗茳說愛,蘇行就問他,「你愛他,為什麼他被綁架的時候你敢那麼跟你大哥說話,季斐被打斷了一條腿,左手也不能用了。」
蘇行問他,「你愛他,為什麼捨得當著別人的面上他?」
蘇行問他,「你愛他,為什麼捨得打他?打也就算了,那一次逃跑,為什麼把他送給別人,讓一群人一起上了他一夜?」
「不可能!我的人,誰敢送給別人?」顧朗茳的手在抖,整個人都在抖,連聲音都在抖,他說不可能,可他想起季斐就是在那一次逃跑后,整個人變得獃滯無神,眼睛里再無一絲希望,空洞而茫然,乖乖地任他擺布。
他不相信,他沒幹過,他再狠也不會讓別人碰他!可是他知道,結果已不會因此而不同。
蘇行笑了,說,「原來沒有,那就是阿斐誤會了,只是不知道誰有那麼大本事,在顧少爺的眼皮子底下奸了您的人,您還一無所知?」
顧朗茳猛地跌坐在座椅里,看著季斐安靜的睡顏,他覺得心在滴血。
是他毀了季斐。
蘇行說,「從此以後他再不敢跑了,你不開口,他連屋子都不敢出,你知不知道,就連后兩年你幾乎沒去他那裡,他都一步都沒有邁出過那間屋子,他每天見的人,只有你指派的保姆......你有沒有發現,阿斐總喜歡盯著窗子外看?」
顧朗茳猛然震了震,呼吸不暢,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指著蘇行,「你出去!」
「阿斐總喜歡看著窗外,是因為他想出去看看,因為他已經連、續、五、年,都沒有踏出過你關他的那間屋子一步,他已經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了」,蘇行看著顧朗茳慘無人色的臉,笑得凄厲又絕望,「知道阿斐為什麼要救你嗎?因為他早活不下去了,你毀了他,他的生活本該充滿希望,他不甘心,又沒辦法,只能讓你活著,讓你這個毀了他的人帶著他該有的精彩與希望活下去,他就是個傻子,要是我,就剖開你的肚腸看看是什麼顏色,然後再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顧朗茳,季斐再不會醒了,永遠不會醒了,因為這個世上有你,他再不想看到你......不及黃泉不相見。顧朗茳,你若對他有一絲絲真心,你就好好活著吧,越久越好,你沒有資格再去見他。」
蘇行轉身,走至門口時突然停了停,「哦,我忘了,阿斐說他其實早就喜歡你了,你17歲生日那次他去敲你的門,就是想告訴你,他喜歡你,可惜還沒開口,你就當著別人的面上了他。」
蘇行說的對,季斐不會醒了,永遠不會醒了。
沒多久,季斐就永遠地閉上了眼。
顧朗茳卻活著,痛苦地活著,此後的數年他都帶著那種無盡的空虛與悔恨活著,想一個人想的發瘋,卻摸不著、看不見。他在一張張虛與委蛇的臉上想起季斐,在每一個放縱糜爛的夜晚想起季斐,在每一次想努力生活的時候想起季斐,想起他是那樣的乾淨與充滿希望。
他把生命留給他,罰他一生求而不得。
還能有什麼期盼了?
還能有什麼期盼。
今生何辜,來生何遠?
流年沉夢,惟願君逢。
來不及的時候才知道,如此深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