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2)
刻骨銘心的愛慕。
這七個字,像針一樣密點點地扎在他心頭。一喘息,便像敲起了密集的鼓點,又疼又鑽心。
而更為讓人難過悲憤的是,劉榮的「愛慕」並非單向,陳阿嬌此刻便在回應,回應流離江湖劉榮藏在心底漫長沉冗的思念……
劉榮的悲傷與隱忍,終究還是有人聽。
那他劉徹又算得什麼?
夤夜孤寂,在宣室殿御案前捱過一個又一個清冷的夜晚,為權衡朝上,他也只能將心底最深的情懷掩藏。
世人皆說紅顏女子,月貌花容都埋在了深宮,冷月清輝下,美好的年華在一個又一個孤寒的夜晚,熬成了縞素塵灰。
但帝王的寂寞世間又有幾人知?
劉徹緩身站起,輕輕淡淡看了榻上那人一眼,頹了似的,欲走,又欲留。腳步是不隨心的,而心,卻又不知要往何處去。
楊得意腿肚子抽搐連急,低了頭,根本不敢看皇帝一眼。
榻上那人在睡夢中咳了一聲。
皇帝眉頭微一蹙,揚袖輕輕擺了擺:「請太醫令。」
榻上那正主兒看來還得君心,那麼地,楊得意心裡便有了數,因謁了謁:「奴臣這就去請……」
言畢,便緩身退下。直到出了門廊子,方才敢喘氣兒。這廝拍著胸脯,心裡直說命大,在皇帝還不知怎麼折騰之前,便有了這個好差事,得以「逃」出來。
她嗽了幾聲,卻不想喉嚨里愈來愈癢,咳嗽也愈猛烈,便睡不住了,人漸漸有了清醒的意識,皇帝卻獃獃立那兒,托著手,想去扶,又覺不妥……
僵持了一會兒,他也利落,便甩了甩袖,示意桂宮中守值宮人去做這差事,自己讓了一步。
陳阿嬌有些困難地坐起來,喉間急癢難忍,又嗽著,好難才稍稍坐正了,但身子太虛弱,便這麼歪榻上。
煎好的葯很快被端上來,還冒著熱騰騰的氣兒,宮女子小心翼翼伺候湯藥,她好容易才配合,灌了幾口,便喝不下了。這已算是極好,既這麼,也無人再強灌藥。
這一折騰,算是醒的挺透了,陳阿嬌眼前迷迷濛蒙,這才看見床頭立著那人竟是皇帝,便虛弱喚了一聲:「陛下……?」
「醒了?」
他喉間冒出那兩個字兒,酸味兒連他自己都不願聞。
陳阿嬌雖仍有些暈沉,但眼前這個熟的不能再熟的人,她是絕不可能認不得的。一夢一醒,場地兒轉換也太快,倒把她攪的愈亂了……
方才明明還……怎麼此刻在她眼前的,竟是皇帝?
劉徹也是個奇人,見陳阿嬌狀況之外,竟冒前說道:「方才朕恩准劉榮來探病,他與你說了些什麼……?怎麼朕見他出來時,滿臉喜氣洋洋?」
她一低頭,面上微微地泛起紅暈……竟是赧然。
劉徹絕沒瞧錯,陳阿嬌臉上真是羞羞怯怯的赧然!她是外向的性子,鮮少內怯的,從前與他一處打鬧,亦同男兒一般。
他當真愛她的性子!
嬌嬌雖驕縱,卻並無嬌氣,皇親貴戚中,鮮少能養出這樣的「大家閨秀」,這樣豁達的爽性子,卻因「劉榮」的幾句話,露出少女似的羞怯。
劉徹血脈賁張,喉頭擁堵著什麼似的,只覺滿身的戾氣都要噴涌而出,他手下攥著拳,忍的極難過——因說:「嬌嬌,你跟他說了些什麼話?難得使他這樣高興,朕想知道。」
朕想知道——
語氣自然是「溫和」的,若不然,也套不出陳阿嬌的話。
她當真昏醉了,原以為做了天下最美的夢,卻不想,是老成的皇帝設下的圈。
「也沒甚麼——」她的聲音極輕,帶著一絲淡淡的歡欣,那點兒歡快,全都掩進了逐漸垂下的聲調里。
皇帝卻捕捉的半絲不差。
劉徹緩緩轉身近了前,一點一點靠近她。
她不傻,那股子戾氣一逼近,便能感受的分分明明!
再一抬頭,皇帝受傷的眼神掠過她——劉徹的聲音中雖含笑意,但那股子悲傷到頂的凄冷亦是清清楚楚:「嬌嬌,你對劉榮說的話——都是真的?你不許騙朕。」
她一震!半晌沒回過神來!
都是聰明人,事已至此,話言過半,說不說完整,都已無意義了。
她沒說話。但此刻早已被皇帝冰冷的氣場震醒,額頭仍滾燙,整個身子都滾燙著……她直覺要死過去了,這回真要死過去了。
「那朕走了。」
雲淡風輕。
她一撇頭,眼淚流了下來。
皇帝沒有等來她的答案。說不說已無所謂了,她親口說出的答案,只會更傷人心。
他並不需要。亦不敢面對。
「陛下,往後……你再見不到我了。」她沒有正對皇帝。測流的眼淚卻已濕了枕頭。
「朕知道。」
皇帝並不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鬼使神差說出這三個字的。
皇帝擺駕,一轉身,已背對她,走出了好許遠的距離。
「嬌嬌,如有一天,你冒犯君威,朕能寬待,但大漢的宮規,必嚴懲你。」
帝王威儀如初。
再也沒有轉身。
「如有那一天,——陛下會要我死?」
她沒有等來帝王的答案。
春日,落了幾場小雨,天便漸漸晴緩起來。皇帝的大軍已於城外整肅,三軍整戈待旦。百姓們簞食壺酒,正等王城之師掃蕩匈奴,開一個凱旋的頭兒。
只等皇帝一聲令下,先鋒部隊便驅入長安城,與帝師會合,受眾臣賀祝,帶去大漢百姓的祝福與希冀,掛上帝旌,直殺去北漠,搗黃龍,伏匈奴。
這是一支榮耀之師。
這支軍隊的主帥,是皇帝。
帝王即將御駕親征。
皇帝行將隨軍離開長安時,宣室殿意外接到大臣求謁之信。原說將帥臨陣,若有人蠱惑軍心,使得軍陣散亂,那是必殺之。但此時皇帝親征之事大局已定,那些沒眼色的大臣在朝堂上反對時,早被皇帝一一駁回。此刻又有誰敢拿命來阻勸吶?
畢竟是忠臣,皇帝也不願在此刻與大臣起爭執,若那大臣不知眼色,很沒進退,為穩軍心,皇帝也只能忍痛殺之。若如此,大漢又將折損一忠臣。
因這般考量,劉徹便沒打算宣見。
誰想後來反是楊得意來告稟,又說起臣下正候宣室殿外,皇帝理也不理,反瞪楊得意一眼:「朕不見!大軍行將出城,有亂軍心者,一律格殺之!」
楊得意這才哆哆嗦嗦,冒死進:「稟陛下,求謁之人並非文臣,亦非武將……」
皇帝只覺奇了怪,又見楊得意這般吞吞吐吐的模樣,多小的事兒,搞的跟天兒大似的,便往心裡冒火:「那是誰?往朕跟前來湊份子要祭軍旗吶?」
楊得意一唬,也不管顧了,心一橫,便稟:「醫臣有事晉謁!求陛下……」
話還沒說完,皇帝便下意識地:「不見!」
楊得意便瑟瑟往後退。
皇帝微忡:「等等!」
楊得意便狗兒似的回了過來。心中嘆,噯!這掖庭當差著實難吶!
「求謁者是誰?」
「醫臣,」楊得意回答道,「……為桂宮遠瑾夫人瞧病的太醫令。」
皇帝火便蹭蹭往上冒:「因何不早說?」
楊得意拚命擦冷汗,心說是您不讓我說,這會子又急的沒能耐。但他卻不知皇帝心思,誰叫他與皇帝拐彎子的?這會兒大軍正待出城,皇帝首想的,求謁之臣必是欲勸阻他御駕親征的「直臣」,哪會往「醫臣」那拐子想?
「陛下,這醫臣……乃是桂宮瞧病的,奴臣敢攔萬幾個人,也不敢攔這個呀!」楊得意拚命擦著腦袋,急的不能。
皇帝一笑:「你還覺委屈?」因說:「他怎麼要來見朕?」
楊得意那廝還真是個能燎火的:「想來是無旁的事兒,——他既為遠瑾夫人瞧病,……許是有重要病情諸事須稟吧?」
皇帝一愣,過許久才問:「……她身子不好啦?」
「這個奴臣可說不好,奴臣不是太醫令呀!」
言下之意是,太醫令可不正巴巴地候宣室殿外么,您宣召一問不就知道了?
皇帝略躑躅,因問:「你好賴是御前長侍,連點兒消息都不通么?朕問你呢,桂宮那邊……最近可有甚麼要命的消息?朕……朕是說,遠瑾夫人身子怎樣?是大不好、還是大好啦?」
楊得意直想拍自個兒腦門子,怎麼有些想不過來啦?皇帝這麼一說,他若嚼說不出些個甚麼,……那反是他這個御前長侍的失職啦?
他也無法兒,既這麼著了,只能自保。皇帝若惱起來,撤他職、辦他差,那可怎麼辦?心說陛下拿火氣往他身上撒是怎麼個事兒,他這麼做,前兜后瞞的,可不就是希望皇帝與遠瑾夫人親近親近些么?
合著皇帝不領情,那便全是他的錯啦?
他便硬著頭皮,只得實誠說道:「想來遠瑾夫人身體無甚大礙,——最近掖庭里沒聽說過遠瑾夫人那邊兒出甚差錯呢!但……臣非醫官,也估摸不好,陛下不如便宣見候著的太醫令,聽他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