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6)
傍晚時分,皇帝終於醒來。眾位老將都長舒一口氣,王帳內的氣氛也鬆快許多。
皇帝在內臣服侍下,緩緩坐了起來。他氣色仍很不好,一手支額,很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緩聲問道:「誰在……?」
還是暈沉的模樣,沒頭沒腦來這麼倆字兒,很讓人覺莫名其妙。
「稟陛下,」內臣小心翼翼道,「方才醫官與將軍們都在。」
「不是說這個……」他只覺有些煩懨懨的,頭還暈著,因揉了揉……
她近了身,一句話也不說,很乖巧地陪在皇帝身邊兒。皇帝瞧見了她,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因問:「怎麼是你?」在確信是她時,眼神便轉為落寞:「……嬌嬌呢?」
她愣了愣,然後,忽地撲皇帝跟前,直挺挺跪了下來,哽聲道:「陛下!出大事了!宮裡出大事了!」
話剛出口,方覺失言。這麼急遭遭的,可不要招人更急么!
皇帝急嗽了起來。
一眾內侍皆驚慌失措地忙亂開,又與皇帝拍背,又遞帕子來擦……她也急了,因說:「陛下,怨臣妾失言!都怪臣妾不好!臣妾不該胡遭遭亂說話……」
他搡開內侍,向她道:「抬起頭來,好生說話,宮裡怎樣?」
她跪著,左思又量,卻不敢吱聲兒了。
皇帝便有些怒意:「你怎會在這兒?不知此處是軍中重地?好端端的,跑這兒來給朕撩火氣!行軍打仗的事兒,竟要女人來攙和么?朕最恨這個!」因是咬牙放了狠話,故語氣略重,皇帝自然恨這些個,他的天下,他的朝中,後宮不幹政,才是正當的。此時莫說干政,一個女人,竟敢跑了軍中來,干涉軍中要務,牝雞司晨,絕非好兆!
她幾乎要將整個頭都埋了衣襟里,不敢看皇帝。一眼都不敢看。她知皇帝此刻的眼神,必能生吞了人。
還好,皇帝約莫只生了把柱香時間的氣兒,很快軟下語氣來:「婉婉,這裡是男人的陣地,你一個女人,大老遠……不待在長安享福,跑這兒來做什麼?」
原來那美婦人竟是阮婉,平素看不出來,那樣的小身板兒,竟不畏長途奔波之苦,遠走千里,跑來了行軍王帳中。
皇帝一方面頗覺她辛苦,見她輾轉奔波來,並不容易;另一方面,又有些惱她不知輕重,她來能有什麼事兒呢?後宮爭寵無度,竟把這種招數都使了來……這裡是對陣匈奴王庭的行軍前線!一舉一動皆關係朝政,非同兒戲!
他向來痛恨後宮為爭寵使的這些小招數,多腌臢,多不上道兒!除了踩著旁人,自個兒弔膀子,還有旁的沒有?
倒是陳阿嬌不會這樣做。也不屑這樣做。
皇帝心裡自嘲一聲。此刻想到陳阿嬌又是怎麼個事兒吶?她是不會這樣做,因她不屑,只因她不屑!
「陛下,因宮中有事……臣妾左思右想,這才裹了包袱,親來找您……」
「宮中之事,驛站會報,」皇帝皺了皺眉,「以你千貴之軀,遠行萬里,橫過朔漠,來尋王帳,你覺得合適?」皇帝陡地提了聲量,有些咄咄逼人:「你是朕親封的美人!是朕的后妃!這一路來,若有何差池,你受苦吃罪不說,你置朕於何地、置我漢家威嚴於何地?!」
她當真被說哭了,只剩了哽咽。哽著哽著,又想聲辯,又不能,才吐出一個字兒,便又被自己吸了回去,著實覺委屈。
皇帝看著又覺好氣又好笑,因說:「既然來了,朕也不為難你。——這一路來,你算辛苦。有何事非得勞你這麼吃罪、拐著彎子親傳訓,要朕做什麼?」
「陛下,宮裡起了大火……您、您可知遠瑾夫人是誰?」
耳里只落了「遠瑾夫人」這四個字兒,皇帝便如被雷擊了似的,只覺眼前一片火花子躥騰,愈想鎮靜愈無法鎮靜下來。
阮婉神秘兮兮道:「那遠瑾夫人——竟是、竟是長門廢后陳氏!」
「只這個?」皇帝鬆了一口氣,心說,這不是禿子頂上的虱子,明擺著么?在宮中時,他對遠瑾夫人親愛有加,遠瑾夫人那張臉,成天兒地掖庭里晃蕩,從沒瞞人的意思。陳阿嬌誰人不識?那張臉子與陳阿嬌一模一樣,誰心裡都有個數兒,遠瑾夫人就是陳阿嬌!只不過未曾說破,無人敢捅破那層窗戶紙。
「並……並不是這個,陛下!」她有些吞吞吐吐,瞟了一眼皇帝,見皇帝臉無慍怒之色,這才道:「陛下可知,遠瑾夫人……她……她……」
「她怎樣?」皇帝急追問。
「她死了!」
皇帝側身扶著床榻,很急促地咳嗽,一口氣恍似沒提上來,整張臉都憋的紫青,喉間彷彿有塊棉花似的東西堵著,噎的他出不了氣兒,愈咳愈難受,那感覺,幾是要死過去了一般……
她死了……她……死……了……
腦中不斷飛轉著這幾個字,她死了,遠瑾夫人死了。
他的嬌嬌……死了!
他吃過醋,也恨她蔑視君威,將他的尊嚴視如草芥……他更恨在陳阿嬌心裡,他的種種好處皆比不上一個劉榮!
君王最不能忍受的是,後宮的女人,心中另有所屬。一旦侵犯了君王的威嚴,即便千刀萬剮,亦不當同情!
陳阿嬌做了蔑視君威的事,但他,從沒想過要她死……
也捨不得。
「你好好說話!不許騙朕……」待一陣急喘緩息過後,皇帝這樣對阮婉說道。口氣里,還夾著一絲小孩兒玩鬧的味道……就像三歲小孩兒在開玩笑,打勾勾,你,不許騙我!
到底還存著一絲幻想。不要,騙朕。
「事情是這樣的,」阮婉咽了咽,道,「臣妾這般唐突地離開長安,就是為這事。臣妾沒法兒,一介女流,遇上了這樣的事兒,亦阻擋不得。因此,只好出宮來,用最笨的法子,想著若能尋到陛下,請陛下速回宮中,興許還能救回遠瑾夫人一命!」
「遠瑾夫人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兒?」皇帝皺眉,想著離宮之前自己所做的多方安排,原是密密無差的,她在宮裡若受了委屈,太后都會做主,便是皇后,他也率先敲過震過,皇后不會讓她受傷害。因問:「宮裡不是還有太后么?若有要事,你呈稟太后便是!朕這遠水,難救近火,婉婉這會兒半點不聰明!」
「唉,」阮婉嘆氣,「要遠瑾夫人死的,恰恰就是……太後娘娘!」
「這不可能!」
皇帝吃了驚似的瞪著她,整張臉都變了顏色。
因說:「朕走之前,千千萬萬遍叮囑過母后,要她代朕好好照顧遠瑾夫人,母后信誓旦旦答應,說她體諒朕。母后……母后絕不會出爾反爾!」言說到了最後,皇帝明顯從失落轉而為極度的失望,再是絕望:「……到底,發生了何事?」
阮婉哭了出來,拂袖擦過眼淚,哽咽道:「我走的時候……只聞太后要勒死遠瑾夫人,動了好大的怒!無人敢勸,更無人敢說不字!」
「連皇后也不說么?」皇帝皺眉,忽然想到了一件極重要的事:「你是說,你離開時,她還沒死?她還……活著?!」
阮婉點點頭:「當時遠瑾夫人哭的梨花帶雨,哪怕太后不賜三尺白綾,看遠瑾夫人的意思,也是不欲求生的!臣妾瞧著,只覺好可憐,但無法兒,太后的命令,誰敢違抗呢?」
「她還是好生生的,……那你因何說她已死呢?」他蹙眉。
「陛下!噯,太後娘娘既已賜死,那還有活頭么?臣妾蠢笨,想救遠瑾夫人,只惱自個兒沒本事,偏想了這麼個笨法子,欲拿陛下這遠水去撲長安城的近火,多蠢笨!可臣妾真無旁的法兒……陛下此刻回宮,怕也是來不及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他坐龍榻上,渾身的力道都散了肩頭,這麼鋪陳開、攤放開……好似生無可戀,不欲再管顧這世道似的。他閉著眼睛,彷彿在思考事情,偶爾眉頭會微微地蹙起。皇帝的面色極蒼白,這許多月行軍來,人瘦了不少,此一役又吃了敗仗,身上負傷,還未調養好,就迎來這麼個透頂兒糟的消息!
當真折磨人!
阮婉極小心,輕輕探手上去,想摸皇帝的額頭:「陛下……」
「朕問你,」皇帝猛地睜眼,「罪名是什麼?」
「嗯?」
「母后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若要處置誰,絕不會無憑無據,便濫殺無辜!更不會因自己不喜歡,便賜死朕親封的夫人!朕不信母後會這樣做,」因問,「……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要讓母後背棄對朕的承諾,趁著朕出行在外時,對她……除之而後快?」
阮婉頓住,許久都不出聲。
「朕問你話。」不怒自威,是帝君與生俱來的氣質。
阮婉打了個冷顫。
「穢/亂宮闈,與男子私通,故……太后誅之。」她咬著牙,說出這幾個字時,都覺渾身發顫。不知下一瞬間,天威之怒,要怎樣傷人呢。
「……你信?」
皇帝卻只平靜說了這麼兩個字。
她搖頭。又小聲道:「可……太後手中有確實的證據,若不然,也不能那麼容易便殺一個夫人。況且……宮妃與男子私/通,傳出去,於陛下聲譽大損!想來……太後娘娘不至不顧漢室尊嚴,拿這個做話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