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
皇帝懶懶靠著黃袱墊,眼微微眯著,似有盹意,但只那眉角微微吊起的一抹,正顯示君威昭昭,哪怕是盹著的老虎,那也是老虎呀!每一絲刻意散開的慵懶中,都透著一股子精神頭,皇帝于丹陛上,縱權君臨天下。
他那樣倦懶,卻掩不住王者之氣巍巍。
竇沅手裡那物什,已經由御前長侍、從侍,一道一道遞呈上去,一方好精細的嵌絲錦盒子,遞到皇帝面前時,君上連眉都未抬一下,只懶懶揮了揮手,示意御前從侍打開。
是一卷帛,擺呈在錦盒子里。
皇帝回神瞧了瞧,目光才觸著帛書卷角,便驚怔的一下彈開!皇帝仰后縮了縮,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瞟竇沅:「……這是甚麼?」
這是什麼?他自是認得的,但問題是……竇沅怎麼會有這個?
「陛下打開看看便知。」
皇帝極固執:「朕是問你,——這是什麼?」
「這是,陛下的心結。」
一方帛,端端正正的小篆,幾乎讓人看酸了眼。他到如今仍記得,初次偷覷這一方帛書所承載的少女心意時,是如何嚙齒深沉的恨意,突兀地灌盈他整片的肺腑。那恨,直如千萬隻蟲子瘋噬他的心、他的肺,她對劉榮情深款款,那他又算得什麼?!他是皇帝!這普天之下的女人,皆是他的!為何偏她不是?
偏她這一顆心,不是他的?
篆字如其人。
那是陳阿嬌的字。
「這不是朕的心結,」他冷笑,對立在殿下的竇沅道,「阿沅,只要朕願意,這……將是你的催命符!你如何挑釁朕,如何揭朕的傷疤,朕忍不下,要殺你的頭,你可覺朕霸道?」
「不霸道,」竇沅搖頭,「一點不霸道!陛下也知,陛下的尊嚴高於一切!誰若冒犯陛下,其心可誅!便是砍殺十遍、百遍,亦是應當!此刻便有人偽造書信,挑撥阿嬌姐姐與陛下的感情,帝后不睦,無助於社稷——這可惡之人,當殺!」
皇帝驀地直起了身,目光灼灼:
「——這帛書是假的?」
竇沅謁了謁:「陛下可否與榮哥哥一瞧,真偽悉可辨!」
皇帝一瞪眼,殿下劉榮並無突兀之舉,仍是這麼站著,一雙清朗的眼,似養著一泓清流,正與皇帝對視。與皇帝好生相似的眉眼,風流自持。皇帝杵著,竟從劉榮的身上,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些疲累地擺了擺手。御前從侍個個皆是皇帝肚裡蛔蟲,自然知曉皇帝這意思,即是允了。便將帛書交與劉榮。
劉榮滿腹狐疑地接過來,實在不解,因瞧了瞧竇沅,那眼神好似在問,這是甚麼,與我又有何相干?
竇沅因道:「榮哥哥,你看看便知。」
他果真仔細瞧了,眉頭卻微微地皺起來……好生漂亮的眉眼,便這麼悄悄地縮起,透著淡淡的憂色,卻顯了另一番風味。
「你有何話說?」皇帝居上,突然問道。
「這字跡挺熟悉。」他答。
皇帝嗤笑一聲:「自然熟悉。只有她,才會寫這樣的篆字,連拐角勾畫都轉著一絲俏皮,形如她的人。」
「但……」劉榮皺了皺眉:「仿的還是有些不像。」
皇帝猛地坐直了身,冕冠十二旒隨著他的身子晃動,旒珠直撥到案外。
「怎樣說?」竇沅問:「榮哥哥若是瞧出了甚麼不妥,但說無妨。陛下面前,咱們絕不說虛妄!」
「陛下認為這是嬌嬌的字?」他抬起頭,與皇帝對視,嘴角拐著一抹溫和淡然的笑,直如四月的陽光,沁的人心裡暖洋洋。
「如何不是?」皇帝反是嘲諷。
「陛下再仔細看看。」
言畢,他將帛書又遞與從侍,示意他交還陛下,供皇帝御覽。
劉榮娓娓而道:「人說字如其人,這話不差。這封篆體仿的再像,仍缺少一點東西……」劉榮笑了笑:「大抵只有這『韻』,是怎樣也仿不來的。陛下請仔細瞧,這字兒未免太過柔美,形似神不似,少了幾分嬌嬌的爽脆幹練,仿這字的人,應是個柔弱的姑娘。她的韻致與風骨,遜於嬌嬌太多。」
皇帝倉促地過了一眼又一眼,又走了劉榮臉上,心說,你倒對嬌嬌熟悉,風骨韻致……你倒都知道!話雖如此,但他不免惱怒自己有些粗心了,被劉榮這般一說,愈看愈覺這封篆字竟不是陳阿嬌所寫了!
劉榮極溫極好聽的聲音卻在皇帝耳邊響來:
「太子敬啟:宮中花燈幾數,過眼處,一片如曜。然天家威儀,未及長安百姓家,圍爐生樂,是夕嬌矯退羽林軍,出宮門,繞牆耳……殊念太子,一夕竟樂,奴寤寐思服,思之,思之……」
那是陳阿嬌寫在帛書上的篆體。許多年前,她曾給劉榮寫過這樣一封深情款款的信,后收於妝奩,被衛子夫侍女婉心發現,再呈皇帝。皇帝由是大怒,蓋有些疏遠了陳阿嬌。
這是他的心結。也許竇沅是對的,此心結不除,皇帝與陳阿嬌之間,便有一道永難跨過的鴻塹,她不復寵,他這一生,哪怕表面裝作不自知,深夜孤身批奏摺,每每想起,絕然是恨毒了陳阿嬌!
但若那一封曖昧非常的書信,蓋由始終皆是假的呢?皇帝又會如何審視他與陳阿嬌的那段過去?
會否有一絲愧疚,對她?如同失而復得的珠寶,再將她妥善安置?
一字一字,溫溫然,聽在皇帝耳里,每一個字,皆是恥辱,他不由抬眉,諷笑道:「這般羞怍之事,你竟可以溫色讀來?」
「噯,」未及劉榮說話,竇沅一嘆,「果真是局中之人,甚迷,不怪陛下看不透……有人要陷害嬌嬌姐呢,陛下卻半點不深慮!」
「作何講?」皇帝卻也好脾氣,被她兩人唱和著幾是嘲諷了這許久,還能不作色。
竇沅道:「敢問陛下,書信之中所提,是何年?」
「並未講……」皇帝回道。他緩身又將至靠後,手舉至一半,卻忽地頓住,雙手撐案,幾是將整個人都支了前去,眼眸中閃著一絲撥雲見月的光亮:「朕明白了……」
「正是如此。」竇沅點頭:「年份對不上,想來這書信偽作的極匆促,有些細節,便不深想了。信中所記『太子』,原為引陛下往榮哥哥身上去想,暗陷陳后與表兄太子榮有私情。偽作之人卻漏了一點,那一年的元宵節,依憑榮哥哥與陛下記憶,乃是先帝前元時,彼年,陛下龍潛,信中所記『太子』,當是榮哥哥——那人便要咱們這般想歪,陷害陳后彼時便思慕榮哥哥,挑撥陛下與阿嬌姐夫妻之情,陛下乃是用情至深,深陷其中,被妄人利用了!」
皇帝的手正扣案上,起先只是微微地顫抖,后之,卻顫抖極厲害了,他只覺心冷,後宮之中,詭譎勾斗,原是這般狠!
皇帝自然知道,後宮女子為爭寵,不免耍些心眼兒,他瞧的開,愛過一陣便不愛了,管她們怎樣勾心鬥角!嬌嬌的直率與爽性,這才愈顯珍貴,他只愛嬌嬌便好,管她們呢!
卻不想,她們的爭鬥,竟有一天害了嬌嬌,害得他與嬌嬌……暗裡這般生疏……
更可惡的是,這謀划、這心機,竟從如此早便開始了,一點一點,如汞水般滲透,待他發現時,已潰爛千瘡百孔!
他對不起嬌嬌,卻何嘗對得起自己?
皇帝喑啞的聲音迴旋在建章宮正殿,忽地琉璃瓦檐之上打了個悶雷,眾人一怔,再緩過神來時,皇帝已走下玉階……
分明仍是挺拔偉岸的身姿,裹著寬大的玄色冕服,一走一擺,直如一條烏龍遊走在青琉地上,那身影,卻突兀地透著一絲疲憊。竟是不忍看的疲憊……
皇帝道:「景帝七年正月,先皇廢太子榮為臨江王,書信之中所記『太子』若仍是劉榮,……必是更早之事。朕龍潛不過數年,七歲時即被冊立為太子,按此推算,此封帛書若果為嬌嬌所寫,那時,嬌嬌最年長不過八歲。一個八歲的女孩兒,竟寫出這般露骨『情誼』來,也委實……」皇帝笑了笑:「朕竟這般糊塗,初時竟未想過這一層!」
阿沅也笑:「陛下明白便好!那暗陷阿姊之人,也算得心思縝密了,但千算萬算,確確然漏算了年歲這一條……若說阿姊十五六歲情竇初開時,對哪個官家子弟有一番情誼,寫個書信、給個信物甚的,還能教人信。那她才八歲呢!阿沅八歲時,正跟著阿嬌姐爬樹呢,哪會留意哪家的俏生招人愛呢,更寫不出這般書信來!」
皇帝笑她道:「姑娘家家,尚未出嫁,阿沅一口一個『俏生』,可不羞?」
「不羞、不羞!」她擺手笑道:「阿沅馬上便要北出匈奴了!這可不是陛下交代的么,也算是有了人家,與未出閣的姑娘家家不一樣……」
這一說,眼淚竟要流了出來。她開著只有她與皇帝才懂的玩笑。明是玩笑,卻如此傷感。
皇帝也噎了聲。
作者有話要說:哭……從昨天晚上刷到現在,抽的更新都更不了,早上剛報抽,現在總算好啦~這章是昨晚更新的。。這麼晚才奉上,實在抱歉~~
辣個,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後面一句是:「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逃亡屋……你們懂的……
另,謝謝三位美人的地雷,摟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