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3)
竇沅正想著,親軍羽林衛的統領已領著一位宮裡匆匆行來的從侍到了她跟前,那從侍想來是認得她的,向她微一頷首,她忙問:「宮裡有事?」
那從侍回頭來,面色略有為難。
竇沅的心緊抽了抽,心道那可要不好了,八成宮裡有甚急事,要不然,也不會連夜派人來催請皇帝。這大好的萬壽節,稍不妨的事兒,亦是不會來擾陛下的。好賴待明早回宮再說。
羽林衛統領將刀挎腰間,順手引了條道兒,向從侍道:「陛下在裡面。」
「有勞了……」那從侍也好生客氣,那目光順著也便下來了,正擦過竇沅的臉,因瞧了瞧建章宮這好恢弘的樓宇,又瞧了瞧竇沅,有些拿捏不定主意。
竇沅便道:「這位從侍可是要請陛下?煩請人通報一下吧。陛下今兒喝了酒,想來睏乏,這會子若去驚擾,怕是不合適……」
噯!這當然不合適!一歲一次的萬壽節,皇帝好難得卸了煩累,來這建章宮避一避,駐蹕短來,這下宮裡便要催人了,也忒不近人情!
只……若不是十足的無法兒,誰願跑這個苦差事呢!皇帝若生起氣來,有幾個腦袋去拼掙?他們夤夜跑腿子的人,當真是有苦難言!
竇沅見那從侍這般苦臉子,便知宮裡出的這檔事兒非皇帝親跑一趟不可,因問:「——是長樂宮發話啦?」
那從侍這麼拽著袖輕輕向上抬了抬,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咬牙道:「噯,翁主不瞞您,好賴從中斡旋還須您勞動一把——是這樣的,長樂宮那邊連夜審了人,正鬧開了呢!楊長侍千囑萬咐,須連夜將聖駕請回,否則……否則鬧出了點兒血光來,咱們可擔待不得!」
竇沅一時沒聽明白,問:「是太后要發落人?」這才對上從侍憂急的眼神,便開了竅!因拍腿道:「可不好!是新封的夫人出事了么?太后要拿她怎樣?!」
從侍點頭:「可不知怎麼的,這才新進封不過幾個時辰,便衝撞了長樂宮,太後娘娘鳳顏大怒呢!也是個沒福氣的,枉生了這麼一副好皮相,今兒陛下一見傾心,親封『遠瑾』夫人,眼瞧著扶搖直上呢,哪成想……原是沒這個福分消受!」
竇沅急道:「莫杵著,趕緊通稟陛下吧——等等,」這著又叫回了人,「誰叫您來的?」
「楊長侍親叫的!看他急的,怕是宮裡那事兒真不好辦,忒棘手……」從侍咂咂嘴,一臉子苦相。
竇沅這會子已急的沒了神兒,宮裡那些事,她稍想想便門兒清,太后好端端怎會平白為難人呢?想來是今天萬壽節,建章宮殿上發生之事,已有人在太後跟前吹了風去……皇帝惑於美色,只見這麼一面,便當廷加封了一位夫人,太后愛子情切,被些惑言迷了去,也不為怪。
皇帝這邊,連個挑燭芯的宮人都沒有,他不發話,殿上侍立的宮女子沒一個敢動的……
這燭焰眼瞧著是要熄了,焰穗子瘦了不少,蔫蔫的,本無人關注,偏一個劉榮看出了神,皇帝不禁笑道:「好看么?從小你便這樣,愛瞧甚麼,瞄準了死盯盯瞧著,盡發獃,好似要將心魂都注了里去,性子太沉……」
劉榮也笑,一面又懵懵地掠了一眼那偃下的焰穗子,道:「連焰都燒沒了……只與陛下說說話,不想時間過的這樣快。」他的笑容半點不持貴,清淡又平易近人:「陛下,臣退了。這便……走了。」
說到了那一句辭離的話兒,到底鼻尖酸澀,這一走,大抵終生不會回來了。
他還欠嬌嬌一個荷花塘呢。
他行謁,再跪,碰頭,半點不生疏的朝儀,一一做來。
「陛下萬歲。」
揮一揮衣袖,便這麼逍遙落拓地離去。皇帝卻深吸一口氣,在他身後叫了聲:「兄長……」
劉榮沒有回頭,只覺眼角有些濕潤。
巍巍漢宮,他的家,他的長安,就此別過。
簾穗子被風輕輕地揚起,滿殿明燭扯著穗尖那一脈焰,在沉厚靜謐的大殿里回曳……招搖的滿殿皆是這片焰。
兄長。
江湖漂泊十數載,餐風露宿,世道艱險,他從未流過一滴淚。回到漢宮,回到長安,再見君上,他竟被這兩個字生生擊潰……
他抬手,用指骨颳了刮眼角。是濕潤的。
門打開時,夜風躥進來,一道黑影子也緊隨著跌進來,撞在他腳邊。劉榮生驚:「阿沅?」
竇沅抬頭,裹著凄風,露在他眼前的,是燭光下一張淚痕滿生的臉。他連忙屈膝跪下,捧起她的臉:「阿沅,你怎麼了?」
很溫柔的聲線,噎的竇沅吞了滿腹的委屈。兄長在,就什麼都不用怕。
「陛下呢?」她胡亂抹了抹眼淚。
皇帝拖著玄色朝服,已緩步踱了過來,很快地在她和劉榮跟前停下:「阿沅?」
「陛下……」竇沅幾乎匍匐在地,拽著皇帝的玄服一角:「陛下……去救救夫人!」
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遠瑾夫人!她回宮之後——此刻……此刻正在長樂宮呢!太後娘娘只怕要對她不利……只怕……」竇沅思緒混亂,連話都說不清楚。
皇帝一聽「遠瑾夫人」這四個字,形如五雷擊頂,眼前一黑——旋即,狠甩了冕服袖子:「來人!擺駕回宮!」
「擺駕——」
一重一重的聲音交和,在黑色的天幕下久回蕩:
「陛下擺駕——回宮——」
遠處巡遊的夜火點點躥走,像是接了甚麼命令似的,忽地一下便散開,似歸於山林的野螢點子,重新遊走在棋局上,又整合……
皇帝在哪兒,親軍羽林衛便在哪兒。
自建章宮而出,臨近上林苑的官道上,大隊人馬點火而走,洞若白晝。
儀仗最後頭宮妃車馬里,不時有抱怨:「大半夜帶露夜行,這萬壽節過的未免有些……」這細碎的聲音很快被騰騰的馬蹄聲淹沒,弱似蚊蠅。
「噓!管住嘴巴,享你的福吧!編派的話,可不要再說啦,陛下萬壽節,不興說這些個……」
「不知宮裡出了甚麼事,誰有這個膽子教陛下夤夜車馬勞頓呢?」
「回宮再說——莫不是軍情緊急……」
矮草被馬蹄踩踏而過,大隊過後,生了一場風,又噌噌地冒起來了。
旌旗連天。
轉眼巍巍漢宮已在眼前。
這時天邊竟已現了一抹亮白。
長樂宮。
禁衛一路避讓,宮門大開,皇帝的車馬便打那邊來。御前隨行親軍羽林衛一路卸刀,直扔了宮門外,連氣兒都懶怠喘,隨皇帝車隊入宮。
這一行走的太急,皇帝連輦子都來不及換,直坐了御車破宮門而入。這唐突之舉自是於宮規不合,皇帝一向孝謹,王太後面前素來規規矩矩,今夜卻是完全失態。
下了車,皇帝一手提冕服,一手撩面前十二旒,行步速急。長樂宮當值內侍、宮女子已跪行出來,戰戰兢兢迎突然回宮的皇帝。
迎駕宮人們磕頭磕的咚咚響,皇帝卻連看都不看,被擋了道兒,索性抬腳踹開:「母后呢?」
無人敢應。
「朕問你們——母后在哪兒?」
眾宮人唬的面色青白,皆頻頻叩頭,腦袋瓜子這一刻彷彿不長自個兒頸上,竟不知疼的。
「起身,朕問你們話呢!」皇帝氣極:「最見不得這番誠惶誠恐的模樣!出了事兒,沒個能回話的!這般當差,閑來你們可得往頸上箍道鐵箍子——朕保准沒事便拿你們頸子磨磨刀!」
他氣透了,便有些口不擇言。一回頭,皎素的月光下,平陽正站在那裡。
「阿姊?」皇帝走了過去:「人呢?」
「徹兒……」平陽仍立在那裡:「你不必與母後生氣,你……你這是何必?大晚上的,不在上林苑待著,攜千軍萬馬回宮來,這陣仗……當真把母后氣著了!」
皇帝滿目憂色,卻也只屏著,微微這麼一嘆:「朕……一刻也待不下了!她……毋須犯什麼罪,落母後手里,那張臉,便是罪證!可不是?」
「長得當真極像,」平陽亦順著他裝傻,「難怪母后聽說了你抬舉她的消息,那樣魂不守舍……」
「阿姊,我只問你,她……可在?」皇帝不欲再與她兜轉。
「我到底……來晚了。」平陽一聲嘆。
皇帝目色一滯,而後,發了瘋似的撥開人去,險被門階絆了一下,幸旁邊一位從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皇帝這才沒摔倒。
「徹兒……你這樣失儀,這才是母后擔憂之處。為一個女人這般,未免枉費這麼多年苦心栽培的心血……」平陽的睫下灑落月色斑斑,她一說話,眼睫微微地顫,那流動的月光也跟著顫,極漂亮。
沉厚逼仄的濃色寂夜下,皇帝身形孤單。他喉頭動了動,聲音極沙啞:
「你們……你們一刻也不肯叫朕快活……」
帝君那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