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9)
那內侍進了殿,向陳后謁禮。阿嬌抬了抬眉,細瞅了半天,因說:「瞧著臉生,你打哪兒來?」
那內侍低了頭,告稟:「奴打長樂宮來,受館陶大長公主所託,來長門別苑報信兒……」
「母親打發你來的?」阿嬌身子一凜,有些喜悅,轉而眉頭微微攢起,心下又有些害怕。因何事?館陶大長公主素來謹慎,斷不會在這當口,不瞧皇帝眼色,私下與她相授。她母親若然要叫她復歸椒房殿,必是想出了萬全之策,否則,萬萬不會輕舉妄動。
她正思忖間,那內侍急匆匆又說:「正是了!奴受館陶大長公主大恩,公主吩咐的事,奴自當儘力,因此才犯險來這長門宮跑一趟……」
「你且慢說。」阿嬌穩了穩神道。
內侍道:「太皇太後身上大不好!昨兒個竇大人拜見后,太皇太后不知受了甚麼刺激,那病發的愈急!整日懨懨沒精神,到了夜間,只吃下小半碗湯水,倒是咳了好大一盂子黑血!可把老奴嚇壞了!」
阿嬌驚乍起來:「可怎麼了得?!」
她一慌神,那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手也抖的厲害,整個人沒了主張。小玉忙扶她:「娘娘莫急,想是太醫令候著吶,長樂宮若是有半點不妥,那太醫院還不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陛下頭一個饒不了那班子太醫!」
她眼神茫然,眼前只晃著一片虛光,只覺看不清人影兒了,那眼前的淚霧才漸漸碎開,似在冰窩子上鑿了個洞,陡地瞧見那內侍仍跪在殿下,動也不動。
她這位外祖母,人前威嚴,人後卻一派慈祥。很小的時候,她半數的光陰都是在長樂宮嬤嬤們看管下度過,太后鳳塌,她時常脫了鞋子上下,皮的不成樣兒,被母親呵斥了也不怕,她的外祖母很快會出言笑斥她母親:「館陶,讓嬌嬌頑呢,憑你恁嚴肅樣,嚇壞孩子!」她笑著踩鳳塌上的黃袱墊,躲在外祖母身後朝母親扮鬼臉,貴胄無雙的長公主根本拿她沒法子。
她是母親館陶長公主唯一一個女兒,母親又是鳳闕之上恩威無雙的外祖母唯一的囡囡,老太后自然寵她無法無天。
她想念外祖母,真想陪在她身邊,親伺湯藥。
可是她沒法子。那邊是鳳闕威嚴的長樂宮,這一邊兒,是蕪草蔓橫的長門冷宮,她過不去。沒法兒。鳳闕階高的瘮人,她便是爬,爬上了也得實實摔回去。
「長樂奉母后。」
長樂奉母后。是她沒用處,太皇太后病入膏肓,她卻沒法兒親去瞧一瞧。
小玉見阿嬌愣忡不發話,又想,長樂宮的內侍手頭必有差事,耽誤不得,如此耽擱下去,被人撞破可更了不得,便代阿嬌問話:「有勞常侍公公啦,這苦天苦地的,偏跑這麼一遭兒。公公可還有話兒?」
「有話有話,」那內侍因見是陳後身邊小宮人發話,便也沒這麼拘謹,道,「館陶大長公主的意思是……有無陛下恩旨已不是最關鍵,」他頓了頓,「……娘娘好歹去長樂宮走他一遭,也好了太皇太后心事,不致……不致抱憾終身哪!」
這一言出,連小玉都嚇的一痙:「怎地說?莫不是……」小玉頓了頓,輕輕掩嘴:「公公恕奴婢大不敬,莫不是……太皇太后……不太好捱?」
「噯,」那內侍狠嘆一聲,口裡也再無忌諱,「老太后怕是……捱不過這一冬啦!大長公主意思是,教娘娘拚死一搏,哪怕拼著『抗旨』這一罪,也需出將長門,去長樂宮走他一遭,拜謁老太后,——日後娘娘能不能捱過這一冬,只在此一搏。」
阿嬌何等穎慧,立時瞭然。——母親的意思是,須在太皇太后大限之前,親謁榻前,好教老太后恤祖孫之情,想起她這位外孫女的種種好來。若然於皇帝面前「叮囑」幾句,她遷出長門,後半生的榮華富貴,才有指望。太皇太后大限將至,此時所講每一句話,君上自然過耳不忘,必然往心裡去。
母親太會計量。這冷冰冰的皇宮裡,所行每一步,都像在走棋,精心計量,好生盤磨。真是……好無趣。
她必然要去見太皇太后,哪怕不為自己平生,長樂宮阿祖大限以極,她如何能不去?
想及此,陳后虛抬了抬手:「小玉,你教嬤嬤拿大氅來,本宮走一遭兒。」
正待小玉回話間,殿下內侍已然叩首:「娘娘保重,切記抄小道兒,盡揀著人少的廊子走,大長公主吩咐,……這一路招搖過去,自要生事兒。娘娘好生保重。奴……奴告退。」
「也好,公公這便走,本宮教宮人掌燈送公公一程。」因向小玉道:「天雖還亮著,這冬天兒風冷日短,怕是一會子就黑黢黢啦,怪瘮人的。宮裡廊子多,路遠,你盡教人為公公提一燈,送一程罷。」
小玉領「諾」而去。那內侍謁大禮,告一聲「謝娘娘體恤」,也便去了。
皇帝御駕威儀,浩浩出了長樂宮,甫一下玉階,直瞧遠處宮路皆是積雪,一眼望去,茫茫無邊。
日頭雖未西下,也將薄暮,四下里宮燈已然照開,映的這積厚的雪明明堂堂的,熠熠生光。這青磚路、長蛇廊子,盡似鋪了一層雪白雪白的軟氈,人腳踩下去,一墩兒一墩兒都是小坑,宮靴上沾著黑糊糊的碴子,弄染了白凈的路面。風一吹,迎頭又是一陣雪蓋上來,很快將靴印子碾上,黑碴子沒進了潔白的雪絮中,又是一條整厚的大軟氈,好似人從未踩著走過似的。
皇帝晃了晃神,疑似看走了眼。
那條軟氈延出去,直要延到天盡頭,潔白的團絮中忽有一個紅點子挪動,很快後面移出了兩粒黑點子,緊跟著便趕了過來。
皇帝眉頭微微攢起。
冕冠十二旒晃過眼前,瑩透的珠子碰的「咯楞楞」直響,那珠子偶爾碰著前額,冰透透的,直寒的人要發抖。
皇帝的眼色卻更寒。
楊得意此時心中極為惴惴,他御前伺候多年,皇帝使個眼色,發個忡,他都能知道皇帝在想什麼。
果不其然,皇帝口氣極冷:「楊得意,長樂宮多少道門兒?朕叫走小偏門,便是欲避過那起子行著瞧太皇太后病的幌子,實欲探聽前朝政事的朝臣女眷!你……半點事兒辦不伶俐!」
唬得楊得意腿一哆嗦,正要下拜請罪,武帝已然擺了擺手:「免,免!寒天寒地的,仔細你那老寒腿!御駕前伺候,哆嗦的連個茶碟子都端不穩,仔細朕罷你官兒!」
楊得意一時沒摸楞清楚皇帝這是什麼意思,便偷偷覷龍顏,意欲忖度。只見皇帝劍眉微微攢起,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然冷成了雪糰子……楊得意心下一緊,不敢再窺覷。皇帝眉仍皺著,迎風挺挺立在那兒,不說「擺駕」,也不說「歇停」,隨駕諸侍人皆沒了主意,又不敢問,只得隔風瞅楊得意,好似在問他拿捏個法兒。
楊得意心裡暗暗叫苦,心說伴君如伴虎,這老虎肚裡有幾根腸子,老子怎麼知道!
皇帝知道是她。
那樣嬌小的身子,披一件紅色外氅,在雪地里迎路跑來,跌跌撞撞,腳下揚起的雪塵子幾乎要蓋了她半截身子……老遠彷彿都能聽見她「呼哧呼哧」大口喘氣的聲音,天極冷,她呼出的氣息很快攢成一團濃霧,緩緩散開,沒在白色天地間,很快消失不見。
陳阿嬌。
果然是她。
她走的極艱難,有幾步趔趄著差點跌倒,身後隨行的兩名宮人跌跌撞撞跟上來,困難地扶住她,撞起了齊膝高的雪絮子。
紅色的點子愈漸放大,皇帝的目色更濃,他知道是她。太熟悉的身影,那樣瘦,那樣小,就像很多年前在掖庭的雪場上,也是這樣瘦瘦小小的身影兒,裹在紅色的絨衣下,極艷麗的顏色,映得那場雪黯然失彩,她身後跟著一群跌跌撞撞大驚小喝的嬤嬤,捧的她似天上的明月,「小翁主,且注意腳下!」「小翁主,喝口熱湯暖暖再頑罷……」「噯喲,您磕著碰著啦,教奴如何向太後娘娘交代……」
她是陳阿嬌,打小兒乖張跋扈的陳阿嬌。皇帝眉頭微攢,沉沉陷入往事中。很多年前,他居掖庭猗蘭殿,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堂邑侯府的小翁主隨母親館陶長公主入宮謁君親,昔年封膠東王的他與表姐阿嬌打照面,她很小,得承館陶姑姑美貌,那胚子已是十分出彩,漂亮的眼睛里總有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她的眉毛微微揚起,是乖張的,甚而有些跋扈。
高座上的父皇早已忘了他與猗蘭殿的母親王美人,這天卻突發的好興緻,賞猗蘭殿一枚上貢夜明珠,他極高興,捧在手裡左右看不夠。阿嬌來的時候,他正賞玩,乖張的小翁主頤指氣使,他們兩下里爭辯,有了口角,阿嬌竟失手打碎了夜明珠……
他悶聲坐在門檻上,不肯說話,也不吃飯。小太監拉他起來時,他曳著大袖,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母親自然是只肯說他的,那時,母親正盤磨要借館陶姑姑勢力,重新獲幸君前。
阿嬌是無錯的,即便有,也沒有人敢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