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20)
她輕輕將車簾挑起,探頭向外望了望,皇帝這邊已經握住她一隻手,笑的輕淡又快樂:「此處駐蹕,風景是不錯,晚點朕帶你走走?」
「此處……是何地?」她沒有回頭,一手仍然撥著窗帘,正望窗外。
「博浪沙。」皇帝笑著:「這個地名兒,你應該聽過?」
她搖搖頭:「有些熟悉。」
「始皇時,張良派刺客伏於此處,刺殺祖龍,」皇帝極有耐心地解釋,「這『博浪沙』,因而名揚天下。」
她輕輕將車簾放下:「我們因何要來此處?」
「沒什麼特別原因,朕瞅你興許高興呢,」皇帝眼中溢滿寵溺,「御駕南幸,不過挪個地兒遊樂一番,在長安時,朕就說過,待朕空閑下來,帶你出來走走。」
因見陳阿嬌放空了眼神,好似絕無興趣,他便問:「怎麼,不大高興?」他揚手,輕碰了碰她的臉,笑著等她回答。
皇帝出行便像變了個人似的,極盡的耐心和溫柔,與在長安時御座上睥睨四方的君王完全是兩回樣子。
「『空閑』下來?」她緩笑:「匈奴馬踏山河,北方軍情緊急,便是四方城內,還有同姓諸侯王同室操戈,陛下何來的『空閑』?」
「哈,」皇帝笑了起來,「你心裡,朕是個昏君?你瞧著像?」
這便把人噎住了,三歲小兒都知,當今聖上,乃是千秋帝君,聖明之主!若說劉徹昏庸,那當真是個極好笑的笑話了,連說笑都如此無腦子。
她只顧望著簾外的風景,甚覺無趣,不便再與他貧。
劉徹笑著瞅了她一會兒,忽然將手伸了車窗外:「楊得意!」楊得意在馬車下應了個「在」,皇帝便吩咐:「將東西扔上車來,朕這便換!」
果然好大一個包袱就窗里落了進來,劉徹穩穩接住,因覷陳阿嬌滿臉不解,便拆了包袱解釋說:「朕早吩咐楊得意備下的,都是些百姓的衣物,你換好了,朕帶你走走。」
「為何要換上百姓的行頭?」雖是疑問,陳阿嬌卻早已動手來,將衣物整理。
劉徹笑道:「博浪沙這處風土人情,坐御輦內,怎看得明白?既來了,朕帶你瞧瞧當年張良刺祖龍之地大象之勢。」他牽起她的手,忽放了自己唇邊,輕輕落上一吻,笑了笑:「正好去百姓家裡坐坐,算是微服一行,回了長安,亦不枉我們好大的聲勢出來走一遭兒。」
駐蹕停當,博浪沙之處野風肆意,招搖的旌旗獵獵起伏。楊得意正宣皇帝口諭:「陛下有令,大軍悉數撤入城內,此處只留少數車馬伴駕,陛下入夜即歸,與城內大軍合一處。奉上諭……」
黃幡翕動,四處皆是一片野麥色的金黃紋浪。
群臣拜謁呼萬歲。
此時「萬歲」卻與美人換了裝束,混雜在伴駕中,貼身羽林衛將皇帝與眾人隔開,因少人知皇帝正在此處。
四處黃幡都在流動,大軍正撤出。
她舉目望下,四野一片茫茫,似出了神,自己整個的心魂也被這曠野吸了去。皇帝見狀便問:「在想什麼?你甚少這樣……」說了這話,便又覺不妥,便笑了笑:「朕是說,你從前不這樣,瘋瘋傻傻的,愛鬧,甚少會出神地望著甚麼。朕……朕倒有些不習慣了。」
「我在想,」她答,「陛下未免有些大意了,說句大不敬的話,祖龍尚在此處遇伏,陛下卻半點不設防?」她眸色稍轉,似在試探:「將大半的隨扈都撤入城內,萬一有個事,照應不及,豈不悔之無極?」
她這語氣,在「陳阿嬌」的成分里,是再正常不過。但她已好久沒有這般「正常」地同皇帝說過話了,遠瑾夫人用這稍稍嘲諷的語氣提醒皇帝,本算是「過分」了,但皇帝卻偏偏聽出了不一樣來:
「你這是在關心朕?」
然而她所慮是極對的,皇帝不知犯了什麼傻勁,平日里聰敏至極,這會兒偏偏不敏銳了,博浪沙此處便於設伏,隨扈被皇帝減去了一半,自然危險也隨之增多了數倍。
埋伏刺客挨近皇帝御輦時,黃澄澄的天已經雲氣消散,塵土四揚。
殺聲四起。
隨扈起先並未反應過來,待皇帝親軍羽林衛操戈斬殺時,遲鈍的隨扈眾人方才疾呼「救駕」,投入這一場搏命廝殺中。
獵獵的帝旌搖搖欲墜,飄落的黃幡不斷被馬蹄碾壓,刺客來勢洶湧,極熟悉地形,與隨扈救駕的忠臣猛將不斷周旋……
這裡是博浪沙,曾經伏過祖龍始皇。
這一年,漢室的帝君也受困於此。
博浪沙,揚名天下的博浪沙,總有一個又一個糾纏的故事,在恆遠的塤聲里,渺渺的與今人飄近……
戰役結束時,皇帝行蹤消弭。數幾大臣跪於曠野之中,面南而哭,大數其護駕不利之罪,自責不已。當下派出親軍四散找尋,又傳檄會各郡守秘密來助,一時間,隨扈人心惶惶。
皇帝貼身內侍來報,隨同陛下一起消失的,還有陛下寵姬,遠瑾夫人。
楊得意雖慟至無形,待神志醒轉時,將一至關重要之情報告之羽林衛首領:陛下失蹤時,與遠瑾夫人已換上百姓裝束,那群刺客首向御輦,想來並未知皇帝已不在輦中。按此,陛下生還希望十分之大!
一時軍內人心稍定,羽林衛總統領撒下羅網,命手下就附近百姓宅中,一一搜查,絕不可輕放過。一旦有情報,速稟!
動蕩之後的博浪沙,竟像雲沙古戰場。一夕殘陽晚照,落日餘暉網下來,車馬、鐵戟,都像鑲了一層滾金邊。
博浪沙隨扈眾人守著一夜的膽戰心驚,躺在冷涼冷涼的月色下,等到撒出行哨的好消息送回。
這無疑是最難捱的夜。
卻無人知,對皇帝而言,多年之後再回首往事,博浪沙之夜,是他這一生少難得的快樂回憶之一。
陳阿嬌沒落穩腳,險些兒踩了空,劉徹將她的胳膊舉了起來,明是笑著,連微微的嗔怪都帶著暖意:「小心,別忙……」
她抬頭,正瞧見他一臉狼狽——柴草插了發里,頭髮散亂,額上冒著汗,不由笑了起來,因想,自個兒沒準更糟呢!又不笑了。
劉徹因說:「朕知你笑甚麼,」便抬手從她頭上撥下一根柴草來,「你瞧,沒比朕好多少呢!」他笑的極歡,恍然就是當年那個小小、頑劣的孩子。
陳阿嬌略怔,彷彿在久遠的時光中捕捉到了當年的記憶。
連多看他一眼都再不忍心了。
他們進了屋,劉徹動手極快,倒搶在她前頭麻利地收拾起來了,陳阿嬌搶下他手裡的活兒:「你會么,養尊處優的!」
劉徹笑了笑:「很不會。朕不是那塊料子!」因嘲笑她:「好似你會收拾一樣,我養尊處優,你十分勤快么?」
她笑了起來。
「沒能耐,咱們誰也別嘲笑誰。」
這是一處極簡的屋,雖簡陋,卻十分乾淨。也算大,有三間齊排的屋室連著,睡的地方、起火的地方,一應俱全。
卻……沒人住。
陳阿嬌不免擔憂:「咱們能這樣留下么?這屋的主人沒回來,鋪褥都是乾淨的,總覺不妥。」
皇帝笑道:「旁人若說不妥,我還就無話可說,嬌嬌都說『不妥』,實在有些……這拆房子掀桌子的事兒,嬌嬌乾的少么?」他笑的更「猖獗」:「這麼住著,連嬌嬌都發話了,我還真覺不妥了!」
陳阿嬌斜乜他一眼:「沒,陛下皮子比我厚呢!」
這一刻,他們之間總算拉近了這許久生疏的距離。他喚她「嬌嬌」,她卻也用「嬌嬌」的語氣與他頂嘴磨皮兒,皇帝是真心的,在宮內,在長安,他永遠都是皇帝,架子是放不下了,陳阿嬌也已不是從前的陳阿嬌,他便覺活的更累。只在這曠野之外,靠近博浪沙的小村莊里,他才能這樣溫聲地與她說話,她也會像個小女兒那般應。
只有在這裡,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被廢黜的皇后。陳阿嬌才能卸下心防,借著往昔的一點溫存,勾起從前的美好記憶。
此刻,至少他還是她的徹兒。
「那些人……是什麼人?」
「不知道,」劉徹坐床沿上,似滿不在意,「朕猜不準。」
「他們是沖你來的?」
「不一定,」皇帝蹙了蹙眉,眼睛里卻是藏不住的笑意,「我夫人這樣美貌,不定是沖夫人來的……」
他貧起來半點不落人後。
陳阿嬌氣的推他一下:「那咱們什麼時候可脫身?」
「脫什麼身?」皇帝乜她,劍眉星目,倏然都是笑意:「——有美婦佳人,我在這兒樂得逍遙!」
他又沒正經,陳阿嬌真是忍不得,索性將他推開:「不如找個村裡的識路人,讓他將我們隨身的信物送去駐蹕行帳,好賴能有人知我們身在何處……」
「不急……」皇帝擺擺手。
「不急?」陳阿嬌差點跳起來:「您的羽林衛這會兒必定瘋了似的在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