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十里燈
喜轎繞城一周后終於穩穩落地,纖綿定了定神,暗笑自己已經如斯年歲,還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仍然為著這嫁人之事心神不寧。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徐徐將帘子撩開,纖綿傻獃獃地盯著無端出現的夾谷琰,唇角微微抽動,嘆道,「似乎,不是這麼個程序罷?」
夾谷琰痴痴地看著她半晌,低眉咳了咳,緩緩伸出手,笑道,「我為天下主,程序都是我定。況且,也只省去了你不喜的和我不喜的,你覺得可好?」
纖綿顫顫地伸出手,把兩人都不喜的程序省略,還能剩下些什麼?她垂下眼帘,並沒有分辯,不置可否道,「主上定下的自然都是好的。」
「你好,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夾谷琰緊緊握住她的手,篤定道。
纖綿淡然一笑,不以為意地跟著他從正門而入,紅綢十里,兩邊皆是跪拜的大臣,隨著纖綿和夾谷琰的步入,齊齊叩首,三呼「恭賀主上與主母大喜。」
呼聲山響,彷彿久久回蕩。
自詡見慣了大場面的纖綿不覺已經滿手是汗,有些拘謹地低眉,卻聽到夾谷琰低聲囑咐,「阿毬,抬起頭,你足夠配得上這份榮耀。」
府內位份最高的先城主夫人只剩下了珍兒的母親孔氏,她著一身暗紅色傲然立在最上,捧著一份明黃的布帛,隨著兩人拾級而上,跪拜下來,雙手捧卷,恭敬道,「主上大婚。天地為證,列祖列宗為高堂,妾身斗膽勉作證婚。」
「免禮請起。勞煩姨娘。」夾谷琰握著纖綿的手,對著這位府內剩下的唯一的長輩略略欠身。
孔氏回禮之後,端正地站好。捧著布帛緩緩誦道,「天下初定,萬象更新,龍鳳並立,為民請命。念今日榮華貴重社稷之責,感他日紛亂鬥爭萬民之痛。謹以天下父母之心,定龍鳳之盟。欽哉。」誦畢,將布帛放於供桌之上。
纖綿和夾谷琰並立在前,兩方丫頭分別送上玉璽和金印,纖綿接過沉重的金印。似乎瞭然了下一步的動作,托著自己沉重的印鑒,鄭重地走向前,不經意地低眉略略掃了一眼布帛,卻發現布帛上所寫的字並非剛剛所念,她啞然,狐疑地看向夾谷琰。
夾谷琰湊到她耳邊低語道,「這才是我想對你說的。也是我希望你能夠誠心與我盟定的婚書。」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彷彿是平常百姓的口吻,所有祈願皆是平淡,卻是世間最難許之約。
纖綿的手不由得一顫,白頭之約。轉瞬即逝的自己真的能違心與他定下這個白頭之約嗎?也許,剛開始就不該因為自己的這一點點私心應承了這不該之事。國婚。不僅是城主與主母之約,更是城主主母與百姓之約。她如何能夠許下一個永不可能完滿的約定?
夾谷琰見纖綿猶豫,眸光一轉,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穩穩地將金印蓋在了婚書之上,隨後在纖綿還未緩過神來便將自己的也蓋了上去,狡黠一笑,「阿毬,天地為證,你我從此再不分離。」
纖綿略略有些恍惚,她想要分辯什麼,卻只是輕嘆一聲,「人有生老病死,所謂生死離別,難免。」
「魂有七世之約,正是天道輪迴,無妨。」夾谷琰攥住她的手,篤定地笑道。隨後,他斂起笑意,示意丫頭將另一份金冊送上,正色道,「婚約既成,孤與主母之女盡歡為公主之事便定,盡歡公主,夾谷昭便是我城唯一的嫡長公主。」
臣子們再度三呼萬歲,盡歡著得體的朝服一臉肅穆地緩步而上,禮數周全地從夾谷琰手中接過金冊,謝恩,雙手捧起金冊,一言不發地望向台階下的臣子,眉眼中儘是公主的傲氣。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臣子們再度高呼道。
「本宮既是主上親封的嫡長公主,便是與世子身份一般無二,是榮華,同樣也是責任。之後,還要仰仗各位臣子們助本宮一臂之力。」盡歡朗聲說道,隨後向各位大臣們行了禮。
臣子們都不覺一愣,隨即明了盡歡公主不是一位好糊弄的主子,不由得越發恭敬地高呼起來。
纖綿望著臣子們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以及之後發自內心的恭順,心終於放進了肚子里,就算她今日亡故,盡歡和不懼也有足夠的身份和能力在這府中妥當地生存下去了。
國婚典禮之後,因為事務頗多,纖綿與夾谷琰穿著這一身喜服便上了朝,臣子們事事問詢,而纖綿只是望著木格子窗透進來的日光逐漸變短,隨後逐漸拉長。她知道,那是自己無法丈量的生命在不斷溜走的印跡。
夕陽斜照,朝堂事務終於處理妥當,夾谷琰邀纖綿一同出府,纖綿其實想要將自己最後的時光用在兒女身上,並不想隨他去,便直言拒絕,「這一天妾身累了,主上想必也累了,我們便各自休息罷。」
「今日是下元節,我只想和你一同放個河燈罷了,你就允了我罷,好不好?」夾谷琰孩子氣地扯著纖綿的袖子,低聲懇求道。
纖綿望了望天色,自己竟然不知道又是一年下元節了,時光翩然輕擦,隔著歲月的洪流,她依稀能夠見到對岸那個尚且不諳世事的自己。說到此,自己還沒有和孩子們好好過過一個下元節,而自己也唯有這麼一個下元節了,她心中一痛,仰臉卻是一笑,柔聲問道,「那我們帶上孩子們可好?昱兒也一起,我們一家人一起過節。」
夾谷琰自然沒什麼不允的,歡歡喜喜地回去換便服去了。
纖綿回到春蕪園,將給孩子們寫好的東西整理妥當。換了一身青藍色的新襖,將前世鏡揣入懷中,囑咐了含朱含翠照料園子,望著二人古怪的目光,啞然一笑。自然明白這兩個丫頭不解,也懶得解釋,擺了擺手道,「今日下元節,你們該玩便玩去罷。」
兩個丫頭歡喜起來,行禮之後。匆忙地跑開了。而纖綿則立於園中,靜靜地環顧了一下這座小院,此一別便是永別了,想到自己初初進入這個小院時心中滿懷的不過是今日的榮華,不想歷經世事終於得到了這份榮華的時候。她已然不在乎了,人生萬事多半如此,紛亂的世事改初心,變初顏,待到那期許的畫卷終於在面前展開,早已身心俱疲,無心留戀。
盡歡著喜慶的桃紅色的襖子歡天喜地地牽著面無表情的不懼而來,而尾隨兩人而來的昱兒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纖綿最先走到昱兒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過節嘛。好歹也要喜慶些,不懼他不怎麼笑就罷了,你怎麼也如此?」
昱兒的不安消減許多,揚起笑臉,嗯了一聲。
纖綿見此心安下來,低聲囑咐三個孩子道。「今個過節,想必人多。你們可別亂跑。」
此時,夾谷琰穿了一身青藍色的衣服隻身一人站在了門口。倒是與立於園中纖綿所著的顏色格外相稱。盡歡見此,拍手笑道,「早知道我們也穿上一個顏色,那樣遠遠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一家人了。」
夾谷琰聞言,淺笑著走過來牽起纖綿冰涼的手,頷首道,「我們當真是心有靈犀。」
纖綿並沒有回應,只是領著三個孩子抬頭道,「走吧。」
府外果然一片歡騰,各色的燈盞幾乎讓人眼花繚亂,孩子們更是沒怎麼見過如斯景象,各自奔向各自的方向。纖綿緊緊拉著三個孩子,生怕被人群擠散了。夾谷琰揉了揉纖綿攥成拳頭的手,輕聲安撫道,「我派了暗衛跟著,不會有事的,我們儘管樂我們的。」
纖綿聞言不覺一撒手,三個孩子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她急忙想要擠出人群再去尋,卻被夾谷琰拉住了手,他勸慰道,「孩子們都大了,不會有事的。我們去河邊看一看罷。」
纖綿就這麼愣愣地被夾谷琰拉走,護城河邊擠滿了放河燈的人,她遠遠地看著都覺得擁擠,搖頭擺手道,「罷了,我們看看便好。」
正說著,三個孩子被暗衛們領了回來,盡歡笑盈盈地捧著所買的河燈邀功般地說道,「母親,我的兔子河燈漂亮吧?」昱兒則低頭看著自己的蓮花河燈,不發一言。不懼的河燈卻只是簡單的式樣,他懶洋洋道,「母親不願放,我們去幫母親許願去。」
此言一出,其他兩個孩子忙不迭地應和,三個孩子再度沒了人影。
纖綿望著三個小人影消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夾谷琰笑了笑,道,「你不必焦急,我也給你買了河燈呢,我們去看看?」
纖綿再度一愣,也只順著他的意思跟著去了,卻不想竟然是一葉扁舟,扁舟的邊角皆用琉璃燈盞做點綴,遠看倒也真如河燈一般。
夾谷琰示意她上去,纖綿卻暗暗覺得不妥,往後退了退,卻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三個孩子推了上去。
盡歡扁著嘴道,「盡歡想坐,父主還不許呢,娘親既然能坐,便替盡歡好好遊覽罷。」
纖綿拗不過他們,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前世鏡遞給不懼,湊到他耳邊低語道,「鏡子若有異動,你便帶著他們兩個回去。」
不懼似乎明了了什麼,面色一震,灰敗地垂下頭,低聲問道,「母親可還有什麼別的可囑咐?」
纖綿低眉,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淚光,嘆道,「許多,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都在春蕪園桌上的盒子中了。」
不懼鄭重地點了點頭,牽過盡歡和昱兒,蹙眉吩咐道,「和母親告別罷,母親和父主不知要逛多久。」
盡歡懵懂地點了點頭,不諳世事地粲然一笑,「娘親好好玩,盡歡玩累了會自己回去的。」
昱兒看了看不懼,低聲簡短道,「母親,好好玩。」
纖綿伸手一一撫過孩子們的臉頰,微微頷首,笑道,「嗯,你們要乖乖的。」說罷,便爬上了小舟,回頭深深地看了看孩子們一眼,別過頭,再也不看。
小舟緩緩行駛,漾開了河流,隨著簇擁著的河燈順流而下。護城河邊不知是誰每隔五步便點了燈盞,如此一望,竟然是燈盞綿延數里,美妙絕倫。
白日還晴朗的天空竟然在此刻飄起了綿綿細雨,深秋的細雨帶著一股刺骨的涼意,隨著細雨入衿,纖綿的心口曼上細碎的寒冷與疼痛,她知道自己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她緩緩地坐了下來,耳邊聽到的聲音時近時遠,眼前的景物也時模糊時清晰。
「十里長燈,一直不都是你所想嗎?從前不能,此刻,我卻是能夠給你的,如此,也算是我不違背諾言。」夾谷琰說著,扯出了一柄油紙傘,撐傘坐在纖綿身側,溫柔地說道。
纖綿恍惚之間似乎聽明白了他說的話,低低地嗯了一聲。
夾谷琰彷彿受到鼓勵,抿了抿唇,低聲試探性地問道,「阿毬,往事不可追,但好歹還有以後,你,原諒我可好?」
良久沒有回答,夾谷琰有些不安,再度抿了抿唇,耍無賴道,「你若不應答,我便當作你答應了?」
意識漸漸遠去,纖綿的手無力地垂下,頭一偏,靠在了夾谷琰身上,漸漸沒了呼吸。
小舟上點綴的琉璃燈盞在細雨與寒風的連番捶打下,搖晃許久,再搖晃許久,終於漸漸熄滅。
不懼望著歡騰玩耍的盡歡和昱兒,不安地回頭望了望護城河,忽然感覺懷中鏡子輕輕顫動,他不由得將鏡子拿出,低聲喚道,「娘親」。卻再也得不到應答。
細雨將臨河的一盞盞紙燈籠打濕,剛剛絢爛如星光般的燈盞卻如煙火般驟然熄滅,單薄的小舟在風雨中徐徐搖晃著,漸漸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