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如戲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門外長廊的冷風頃刻驅走一室暖香。
凝馨覺得頭腦一陣清明。
聽到喚聲,轉過頭,正是雲笙站在門口,月白衣衫染了些許塵土,然如玉溫潤的臉龐依然丰神毓秀,他手中拎著幾包葯,笑容朗朗:「凝馨。」
「出門也不知會我一聲,等了半天卻不見你,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凝馨的笑意迅速蔓延,調皮而放肆,全然沒了中規中矩的莊重矜持,洋溢著歡喜與溫馨。
雲笙望著她眯成兩彎月牙的眼睛柔聲道:「我說我不回來,你信嗎?」
他拍拍她的頭,眼角眉梢都是寵溺的笑容,溫潤儒雅,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理由應當,就好似一對偕老的夫妻,相敬如賓溫情四溢。
窗外終於飄起几絲細雨,乘風灑落到屋裡,轉瞬便沒了蹤影,竟連半點兒水漬都未留下。
這樣的天氣少有行人,屋內屋外都是一片寂靜,寥寥落落的雨絲不緊不慢地浸潤大地,悄無聲息。
凝馨倚在榻上,雙手掩在袖口中,望著窗外的一片暗沉,默然無聲。
「在想什麼?」雲笙的笑容有些彆扭,雖然穆羽峰聽到門聲及時從窗子跑了出去,卻不知,南宮雲笙已經在門外聽了多時。
凝馨這樣默不作聲望著窗外已有些時候了,他心中忐忑,有些擔憂。
凝馨似乎終於看到了雲笙的表情,忽而一掃愁雲,聲音軟軟的:「雲笙你來。」
雲笙坐到榻旁,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游移不定等她開口。
荼白紗帳直垂下來,漫過她烏雲倭墮髻,好似白雪皚皚間一筆濃墨重染,是出塵的清冷幽靜。
她緩緩而笑,眨眼間都是柔情似水,那笑容好似大雪催開的白梅花,一枝獨秀:「不要胡思亂想,你我在一起就好,我只是擔心花梓。」
雲笙一把攬過凝馨的肩膀,低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穆羽峰本坐在檐角,此時倏然起身,縱身離去,細涼的雨絲打在臉上,打在發梢,像綿密的針,刺得心裡生疼。
她怎麼會過得如此幸福坦然,他傷了她的心,她不是應該痛哭流涕傷心難過嗎?
如今他出現在她面前,她怎能如此彬彬有禮,笑得坦然,他更希望她能拔劍相向,流著眼淚質問他。
他討厭這種始料未及的尷尬,討厭這種失去的感覺。
他從來覺得,自己想要的就一定會是自己的!即便自己拋棄的,也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是夜,蓬萊島,白月光。滿地月華如碎銀,十步一閣,十里飄香,流水潺潺,裊裊水霧籠在水上。
蘇落恬一路分花拂柳,卻見穆羽峰醉卧水榭,手中的酒灑了一地,順著亭柱滴滴答答落入水中,耳畔只余瀑布湍急的水聲,彷彿洗刷著一切頹敗的情緒。
「相公,你怎麼了?」蘇落恬扶起穆羽峰,卻撞上他茫然若失的雙眼。
他皺著眉頭死死盯著她,彷彿看穿到骨子裡,眼裡透著隱忍不發的情緒,卻看不懂是悲傷還是憤怒,忽然,他狠狠將她擁在懷裡,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口中卻輕聲喚道:「凝馨,凝馨……」
蘇落恬沒有動,表情木然,卻忽然咧著嘴笑了。
眼前蒼茫的水霧在月華下泛著紗一般的柔光,就像每晚暖香紗櫥里的帷幔縹緲。每個夜晚,都是她望著那帷幔,一個人清醒著發獃。
驕傲抑或任性,她如今沒了力氣去質問去張揚,只是默默承受著自己選擇的悲劇。
不,是他為她選擇的悲劇,於她而言是悲劇,於他而言,或許不是悲劇。
因為,她所要的沒有得到,而他想要的已然握在了他的手中。
她笑得比水還要冷,心裡比臉上的笑還要冷,只有眼淚滾燙滾燙流過臉頰,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還活著。
她想,自己不該奢求許多,因為他醒著的時候做的如此體貼完美,那醉了的時候或沉睡未醒夢中呢喃的時候,權當自己是個聾子瞎子罷。
可她總覺的他睡著了或是醉了的時候才是真的清醒,而清醒的時候卻好像在做夢在演戲,這樣整日里演戲,都不嫌累,不入梨園真是可惜。
她掙脫穆羽峰的懷抱,疾步走到瀑布旁,彎腰掬了一捧涼水轉身潑到他臉上。
穆羽峰搖了搖頭,*的鬢髮松垮垮散在肩頭。
他抬起頭,似乎清醒了許多。
蘇落恬已擦乾眼淚,溫柔而端莊地望著他,笑容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是一個賢妻應有的溫順體貼。
「夫人,你怎麼在這?」穆羽峰眼神里浮現出些許慌亂,他站起身,整理整理衣衫,依舊有些頭暈腦脹,站也站不穩,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蘇落恬款款移步上前拖住他的胳膊:「峰哥,你喚我恬兒如何?」
她眼中亮晶晶的,是淚花映著月影。
穆羽峰握著蘇落恬的手,聲音透著花蜜樣的甜膩:「恬兒。」
他頓了頓,脫下身上滿是酒氣的氅衣,披在蘇落恬的肩頭柔聲道:「夜裡寒氣重,你出來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蘇落恬起手將氅衣扯下來,遞到他手中,溫婉笑道:「我不冷。」言罷,轉身匆匆而去。
青色額環冷冰冰直抵心間,笑容霎時煙消雲散。
她踉踉蹌蹌,橫溢斜出的花枝扯亂了她的發,霧水打濕了肩,大團大團的花簇在深夜蔓延著異常的詭艷,一路披星戴月,一路淚水漣漣。
待所有的腳步聲消失殆盡,穆羽峰長長出了一口氣,坐了下來,花香雜糅,如迷藥一般讓人頭腦不甚清楚,以致半晌未曾發覺南宮傲正立於身後默默望著他。
直到他邁入亭子,穆羽峰方回過神來,提起十二分的警戒,表情卻毫無敵意。狼見到狽也不會生出敵意的。
南宮傲接過他手中的酒壺,拾起旁邊的玉杯,細斟慢酌。
穆羽峰也不說話,只低著頭,盯著南宮傲被露水打濕的黧黑色馬靴。
南宮傲細長的眼斜睨著穆羽峰,冷峻的面容借著月光更顯得不近人情,緊抿的薄唇有些蒼白,顯得整個人更加陰沉肅穆。
穆羽峰終於行了個大禮,低聲道:「今日之事,再不會發生。」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南宮傲手中的杯子化作一地碎片。
許久,他抬起頭,勾起嘴角,扯出個不像笑容的笑容:「但願如此。」
聲音撕裂夜色,像一把刀子,直逼的穆羽峰呼吸不暢。
那種威嚴氣勢,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重負。
南宮傲站起身,頎長的身姿后是湍急的瀑布,如星河墜落,細細的水花將月色撕個粉碎。
他走出不遠,又忽然回過頭來,陰沉著嗓子扔了句話:「你應該是個聰明人。」
四周十分安靜,水聲便格外刺耳,穆羽峰獨自立於茫茫黑夜,笑著輕哼了一聲,南宮傲也著實多此一舉,他穆羽峰向來懂得自己要的是什麼,也曉得自己該如何做。
何須他來提醒?
為了女人不顧一切的是他弟弟,自己怎會是那種愚蠢之人?
他想到這裡,隨手抄起身邊的酒壺奮力向水中拋去,水中月霎時碎成千片萬片,好似無數個斑駁在夢中和記憶里的過往,待一切歸於寧靜,他毅然轉身,向蘇落恬的房間走去。
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心上人!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