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不對!
滕秀琳急促地喘息著,像是下一刻就會斷氣,她心慌意亂,放眼四看,周遭亂石嶙峋,怪樹叢生,天色已近黃昏,重重陰雲當頭壓下,一切都像是四個字:窮途末路!
不,這不對!
滕秀琳搖頭,深吸一口氣,捧著肚子艱難起身,站起的時候回手撐了一下后腰,她靠在山石上勉強住腳,高高隆起的肚皮意味著她已有了八.九個月的身孕。
嘩啦啦!樹林中發出一聲怪響,有道黑影「呀」地直飛出來,原來是一隻野鳥,從頭頂的天空掠過。
滕秀琳大叫一聲,渾身繃緊,心跳太快,彷彿隨時都會破胸而出。
一手撐著腰,一手揉過眼睛,兩行淚悄然無聲落了下來,滕秀琳吸了口氣,復又咬住嘴唇,挪動步子往前蹣跚而行。
肚子卻在這個時候,劇烈地疼了起來。
裡面那小東西在狠狠地踢她的肚皮,不合時宜的小傢伙,等了他盼了他這麼久,卻偏在這個時候要來添亂了。
滕秀琳擰眉咬牙,嘴唇卻仍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她想忍,卻幾乎忍不住了:往前的每一步都成為折磨,但是她不得不走,不得不逃!
每一塊石頭後面都好像藏著刺客,每一棵大樹後面都好像站著殺手,他們是為她而來,不死不休,斬草除根。
但是她卻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
拼著命走出會兒,嘴唇幾乎咬破,淚撒一路,滕秀琳再也撐不住了,身體重若千鈞,雙腿麻木而顫抖。
柔嫩的手撐住岩石,卻握不住地往下滑落,原本保養的極好的手指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痕,有的滲著新鮮的血,手指上原本戴著三四個稀世難得的金玉戒指,都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只有玉腕上還吊著個碧綠通透的鐲子,隨動作無力地晃動。
她抱著肚子跌坐在地上,發出一聲絕望的隱忍的慘叫。
這怎麼可以,這怎麼能是真的?
本朝睿帝最寵愛的梅妃,滕氏之女秀琳,早在八個月前得知她懷有身孕之後,內務府就開始忙碌準備,六百宮奴忙裡忙外,鎮日無閑暇,準備不休;春陽宮滿殿奴婢,盡心竭力小心伺候,不敢出一點紕漏,千餘人眺首以盼,就為了龍嗣降生的這一日。
可是她卻在這荒山野嶺,獨自一人,面對這本該是她人生中最為輝煌尊貴,值得紀念的時刻!
滕秀琳想大哭,肚子的劇痛卻更厲害,有什麼順著雙腿流了下來,她惶恐而艱難地起身去看,卻看到羊水打濕了裙擺,她呆了呆,用力扯起裙擺。
太過驚詫,淚珠順著嘴角滴落,滕秀琳看著內里濡濕的絹褲,難道真的……窮途末路了嗎?
眼睛一閉,彷彿記起舊日的時光,那些淺笑嫣然,陽光明媚,榮寵無雙的好日子……那些鶯聲燕語,阿諛奉承,瞧她臉色的各色人等……如潮水湧上,又如泡沫消散!
肚子的疼痛讓她回到現實,滕秀琳仰頭,對著陰霾的天空發出無聲的喊叫:不!
一定要生,要活著生下孩子,如果她的性命註定終結,或許,可以讓肚子里她呵護了這麼久的小傢伙,能夠有看一眼這世界的機會。
——這是她,在這絕境之時,最起碼的願望,最卑微的願望。
滕秀琳抬手,將嫩藕一般的手臂放在嘴邊,她用力咬了口,鮮血的滋味,讓本來瀕臨絕望的女人生出一絲狠厲。
不能死,不能在這時候死。
滕秀琳拼力往後挪去,將身體窩進一塊兒凹陷的大石中間,她雙手在周圍亂抓,抓到幾根乾枯的樹枝,摸索著撿到拇指粗的一根,塞進嘴裡用牙咬住,滕秀琳抬頭,似看到陰雲背後,電光閃閃。
轟隆隆地雷聲由遠及近,夜晚跟風雨即將聯袂而至。
亂石中的女人絕命掙扎之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低沉的男聲:「那邊有動靜,去看看!」
隔了片刻,又命令道:「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腳步聲逐漸逼近,正是向著這裡。
肚子的抽搐也越發厲害,雙腿無力地蹬著地面,滕秀琳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睜大雙眼,雲層里的電光在她絕望的雙眸里閃爍:不!這不是真的!不能相信她的命運會結束在這裡,還有,即將出生的寶寶……這不對,這……一定是一個噩夢!
「找到啦!」欣喜若狂又喪心病狂的聲音響起。
荒山野嶺中彷彿有一聲凄厲絕望的喊叫,林中野鳥紛紛飛出,翅膀帶著恐懼的陰影,掠過陰雲密布的夜空。
雪亮的電光如同刀光,照的荒野如同白晝。
轟隆隆,驚雷連番炸響,似雷神震怒,駕了戰車滾滾逼來。
「太後娘娘……娘娘……」宮女柔婉的聲音帶著急切,聲聲呼喚。
滕太后從沉沉夢魘中驚醒過來,發現床帳外電光閃閃,是一個雨夜。
床前,貼身女官雪海和熊嬤嬤兩人正擔憂地看著她。
滕太後起身,仔仔細細將兩人看了會兒,才點了點頭。
雪海轉身,吩咐宮女:「上一碗雪蛤寧神湯,別忘了加百合跟梅片。」她的聲音低而柔和,雖然焦急,卻仍從容不迫。
宮女領命而去,熊嬤嬤已經將滕太后小心扶起來:「娘娘,又做噩夢了?」
滕太后垂眸,任憑熊嬤嬤用錦帕輕輕擦去她眼角跟臉頰上的淚,她看著蓋在身上的騰鳳紋錦被,空茫的眸子逐漸冰冷:「幾更了?」
熊嬤嬤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頭一震:「娘娘……」
滕太后抬頭,神情也是一片冰冷,冰冷之中偏帶著一絲很淡的笑意:「本宮得去看看那個賤.人,這樣的夜晚,不能讓本宮一個人醒著!」
滕太后要去的是紫榭宮,鳳輦經過御龍殿的時候,看到殿內燈火通明,滕太後人在步輦上,望著那處燈光閃爍,有些詫異問道:「這麼晚了,皇上還在哪裡?」
雪海道:「回娘娘,現下已過三更,平時這個點兒皇上早歇著了,不知今日是怎麼了。」
滕太后略微沉吟,道:「去看看發生何事。」
雪海領命而去,滕太后一行卻仍不停步。太后鳳輦極快便到了紫榭宮,宮女們將門推開,太監抬著步輦入內,此刻正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滕太后在步輦上,感覺到迎面凄風冷雨瀟瀟而來,她放眼看向這紫榭宮,先帝廢棄宮人安置所在,就算是白天來到,也自有一股幽怨凄冷之意撲面而來,宮內沒有人願意接近此處。
可對她而言,卻彷彿有一種痛徹心扉的爽快。
滕太后的唇角挑起,流露幾分比風雨還要肅殺的冷意,她不怕鬼亦不解怨,因為沒有什麼比得上她心中的怨跟恨,早在十七年前步雲嶺上,那種怨恨已深種心中,沒有什麼可以開釋。
正躲在床角澀澀發抖的女人被太監們用力扯落,重重跌在地上。
太監們的動作粗暴,毫無顧忌,怪就怪眼前這個女人,讓他們在本該好夢正酣的風雨夜又起來行事。
女人嗚咽著,被揪扯到殿中央,殿門洞開,滕太后兀自端坐步輦之上,動也不動,燈籠光芒映出她依舊秀美明艷的臉,她端然坐著,冷冷相看世間所有,就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神祗。
女人從亂蓬蓬的頭髮中抬眼看去,望見燈光中的滕太后,本能地瑟縮著要後退,卻又被太監攔住。
滕太后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開口道:「芙妹妹,本宮來看你了,你可睡得好么?」
宮芙跪在地上,低著頭,亂髮垂落地上,逶迤層疊,她終於開口,木訥道:「太後娘娘,奴婢給您請安,您長命百歲,大慈大悲。」
滕太后笑出聲來,聲音有些尖銳而高:「長命百歲,大慈大悲?該長命百歲的那個,早給芙妹妹你害死了,還記得嗎?」她在步輦上微微傾身,似是想要將地上的女人看個仔細。
宮芙垂著頭,不曾做聲。
滕太后又將身子後仰,舉起右手,她打量著那纖縴手指,掌心裡一處疤痕深深,十分醒目而突兀,滕太后喃喃彷彿自語:「十七年前,你在本宮身上狠狠地捅了兩刀,本宮命大,從地獄里爬回來,如今你要本宮大慈大悲,放過你,這可真是……呵,呵呵,這世間有這樣好的事兒么?你們說?」
滕太后慢條斯理,卻又像是自言自語,身畔的熊嬤嬤低頭,眼睛里也掠過一絲厲色,咬牙沉聲道:「回太后,這自然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略微抬手,旁邊兩個年紀稍大點的嬤嬤上前,便按住了宮芙。
宮芙瑟瑟發抖,竭力掙扎,卻無法掙脫,她抬頭看向滕太后,蒼白的臉上有種似曾相識的絕望。
左手的嬤嬤將宮芙肩頭衣裳扯下,把鋼針在燭心處燒得通紅。
宮芙戰慄地看著這一切,瞳孔放大,知道逃避無果,她顫抖著,抬頭看向滕太后,忽地嘶聲叫道:「你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折磨我?你如今貴為太后,兒子又當了皇帝,你折磨了我十九年,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
一道閃電掠過,把兩個人的臉都照的雪亮。
滕太后雙眼中水光閃爍,她卻偏抬頭,看向黑漆漆的空洞殿頂。
雷聲轟隆隆,彷彿舊事重現,嬰兒的啼哭聲在她耳畔撕心裂肺的響著,不管過去多少年,每個午夜夢回,她都會回到之前,每次下雨天,她都會聽到那孩子不屈不撓的大哭聲,彷彿在控訴她曾是個多麼無情冷血的母親。
從那之後,滕秀琳不知道,世間有哪一種痛會比那時她所經歷的更甚。
滕太后握起右手,手指觸到掌心的疤痕,只有在宮芙的慘叫聲中,她悸痛著的心才似乎得到一絲慰藉。
嗤啦一聲響,殿內有種烤焦肉皮的味道散開。
宮芙疼得發瘋,顫抖著大叫:「滕秀琳!當初你為什麼沒有死在步雲嶺,如果不是蘇順那奴才辦事不利,你早就跟你那孽子屍骨無存了!哈哈哈……」
熊嬤嬤厲喝:「即刻把這張嘴打爛!」
滕太后淡淡道:「不用,讓她叫,叫的越大聲越好。」
她並不想遺忘,因為她永遠都遺忘不了,甚至……她想要有個人如此大逆不道地提醒著她。
宮芙聲嘶力竭,氣息奄奄,滕太后淡淡地看著如沒骨了的蛇一般趴在地上的女子:「你害我失去的,遠比你自以為的要多,你放心,本宮不會讓你輕易死去的……本宮也會長命百歲,而有本宮在的一日,你就活該受這些罪,在本宮死之前,會送你一個痛快,到時候……去了黃泉地獄,咱們繼續再分勝負。」她微微一笑,笑容冷酷無情,卻極美。
太監抬起步輦,緩緩起駕。
太醫上前,給宮芙診斷,確定她不會因傷而死去,負責伺候的宮女太監將她扔回床上,兩扇門沉沉地甩上。
雨有些停了,冰冷的雨絲隨風送來,滕太后高坐輦上,昂首不動,端然彷彿石像。
出了紫榭宮,便看見女官雪海站在門口。
太后從冥想中醒了過來,想起之前交代雪海去查問為何皇帝徹夜未睡,雪海垂首,道:「娘娘,奴婢問明白了,皇上在半個時辰前召了解少卿進宮,此刻正面見。」
滕太后掩不住詫異:「這個時候召見解聽雨?難道是邊關出了什麼大事?還是……」
雪海搖頭,有些猶豫:「回娘娘,都不是,只不過……」
滕太后等不及,慍怒地皺起了眉:「只不過什麼?」
雪海深深低頭:「聽說今夜,解家女眷游鶴影湖,不知為何船竟翻了,其他人倒是安然無事,但至今未找到解少奶奶……」
滕太后猝然色變,高聲道:「你說什麼?錦懿不見了?」
雪海道:「正是,皇上得知消息后即刻傳了解丞相跟少卿,先前丞相先一步出宮,這會兒皇上正跟少卿相談。」
滕太後面上浮現怒色,玉掌握拳,打在步輦上:「一群人遊船,偏偏錦懿出事,解家……想幹什麼?」
雪海跟熊嬤嬤對視一眼,雪海道:「太后,皇上命人都退出了御龍殿,不要人伺候,但是守在殿外的艾公公跟奴婢說……隱隱聽到裡頭皇上震怒了。」
滕太后擰眉,手指拈動腕上的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