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解廷毓起身,退出御龍殿,左邊肩頭奇疼無比,皇帝自小文武兼備,登基之後,雖忙於政務,但得閑便會下校場騎射演練,甚至會跟侍衛過招,這一腳踢來,力道十足。
可雖則疼,解廷毓卻也知道皇帝手下留情,若這一腳是兜心窩子來,此刻他只有躺在地上嘔血的份兒,哪裡還能用兩條腿走動。
沿著廊下,默默往前,夤夜冒雨進宮,這算是本朝來頭一份,明日往後,不知又會有多少奇異留言四處散播。
太監頭前帶路,避雨的玻璃燈在風中,玻璃罩上打著些透明雨點兒,裡頭的燈芯,如同一隻含幽帶怨的眼睛,冷冷瞪著他。
解廷毓低著頭,不緊不慢而行,想到皇帝方才一言一行,素來以喜怒不形於色心思深沉到可怕的皇帝竟也忍不住動上手了……
解廷毓嘴角一扯:「親妹子?」聲音里三分冷峭,七分嘲諷。
嘩啦啦地雨聲淹沒所有,頭前的太監聽不清楚,回頭道:「解大人說什麼了?」
解廷毓微微一笑,燈光下,笑容溫文爾雅:「我是說,天雨路滑,公公小心腳下。」
太監將解廷毓送出宮門,宮門口有人忙不迭上前,以傘替他擋雨,又小聲:「老爺不肯回去,等了好久。」
解廷毓驚地抬頭,卻見宮門前面不遠,停著一頂轎子,有幾個人站在周圍守護。
解廷毓知道是父親,忙緊走幾步上前見禮,也不顧雨水濕了衣袖。
轎子裡頭解丞相聽了兒子聲音,道:「你過來一步。」
解廷毓靠前,冷不防轎簾內探出一隻手,將他拎著脖子揪了進內,解廷毓屏息,卻聽得黑暗中,父親蒼老的聲音響起,道:「你惹的禍,你自己收拾妥當,倘若有半分延及解家,不用皇上動手,懂嗎?」
冰涼的雨水澆落半身,很快地濕透官袍,濕透裡衣,黑暗中解廷毓睜大眼睛,啞聲道:「遵命,父親。」
春雨瀟瀟,轉夜天晴。
晨光初透,洛水河上,有一小船靜靜停在溪邊水草叢生處,隨著遠處山城一聲雞鳴,小船的帘子搭起,漁公躬身出來,準備去拉昨晚放下的漁網。
船艙內漁婆還在半醒,忽然聽到外間一聲驚呼,漁婆嚇得探身叫道:「老頭子,咋啦?」外面漁公一疊聲道:「快來快來,你瞧這是什麼?」
漁婆不知所以,忙披衣起身來到外間,卻見漁公指著遠處:「我有些眼花,你看那是不是有東西?」
這會兒天色尚早,江上還是灰藍晨曦之色,飄著玉帶似的白霧。
漁婆凝眸細看,卻見在數丈之外,荷葉叢生處,隱隱地有光華透出!漁婆吃了一驚,道:「怪事!難道是龍王爺水晶宮裡透出來的祥瑞?」
老兩口風裡來雨里去,大半生都是在江上討生活,此刻見這異樣光景,不約而同倒身下拜。
誰知剛跪倒之時,一陣晨風自江上而來,忽忽悠悠,吹得那荷葉搖擺翻動,那淡淡光華也越盛,老兩口齊齊看去,驀地漁公大叫一聲:「婆子,你看那是不是有個人?」
原來風把荷葉掀起,果真露出荷葉下面的一張臉來,白皙有光,乍一看有些嚇人!漁婆跟漁公雙雙一哆嗦,他們兩個江上過活,也見過不少溺水而亡的……乍然見了這情形,自然也以為是個不慎落水身故之人,是以一驚之下,卻也不怎麼害怕。
漁婆閉眼,念道:「阿彌陀佛,真是可憐!」
漁公也嘆了口氣,皺著眉多看一眼,誰知越看,越是驚奇,拉了拉漁婆,道:「等等,你看這人有些古怪。」
漁婆道:「淹死的,自然是不好看了……」
漁公道:「你仔細看,不是不好看,反倒好看的很。」
漁婆大為詫異,重新扭頭看過去,卻見那荷葉下依舊光華爍爍,淡淡地光籠罩著那張臉,漁婆先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才又細看,這一仔細端量,卻也看出蹊蹺來,只見這荷葉下的人,容顏秀麗之極,十分恬靜般地閉著雙眸合著唇齒,彷彿只是熟睡著,哪裡有溺亡之人的慘狀?
漁婆跟老頭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事很是怪異,兩人壯著膽子把小船划向那處,越是靠近越看得清楚,卻見原來是個女子,通身衣物整齊,只有頭髮散開,如青荇般飄在水上,那衣袖裙擺也隨水淺淺蕩漾,白色的衣衫似蓮花盛放,情形十分曼妙。
按理說溺水之人都會沉底,被泡壞了才會浮上來,但是這女子不知為何竟浮在水面,並不沉底……而且面容秀麗毫無損壞,身段婀娜,如此浮在水面,悠遊自在,且又美,就像是熟睡中的仙人一般。
這情形,若是換了個膽小的人,怕是不敢靠前。若是換了那壞心的人,怕是要趁機行惡事。但漁婆跟漁公兩個,雖則一生漂泊江湖打魚為生,過的十分清貧,但老兩口素來仁心向善,雖然見這幕過於奇特,心中不免忐忑,但畢竟事關人命,當下老兩口咬牙,齊心協力地將這女子從水中救了上來,放在船頭。
在水中之時,女子遍體生華,但是剛拉上岸,光芒便隱沒了,老兩口不明所以,只當是菩薩顯靈,越發敬畏。
說也奇怪,這女子雖渾身冰涼,但心頭微溫,以手在鼻下試探,彷彿有微弱鼻息。漁婆經驗豐富,當下試著幫這女子控水,又將她平放船頭,施加救助之法。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女子手指輕輕一動,旋即睫毛輕顫,咳嗽一聲,竟醒了過來,老兩口見人果真是活著,自然大鬆一口氣,無限喜悅。
說也奇怪,這天老兩口打了好些魚,頭一網上來就沉甸甸地,皆是肥美大魚,漁公喜滋滋地去集市賣魚,漁婆便守著那女子,於船頭坐著,一邊補漁網,一邊問長問短。
女子怔怔地坐在船板上,身上已換了漁婆的簡陋衣裳,她原先穿的,正搭在竹竿上晾著。漁婆問道:「孩子,你是怎麼掉下水的,家在哪裡?」
女子本正望著江面發愣,聞言一眨眼,長睫下的雙眸似蒙著一層晨霧,片刻才答道:「我……我都忘了……也不知家在哪裡。」
漁婆愣了愣,旋即念了聲:「可憐見兒的,不過不打緊,慢慢地想,終歸能想起來的,要知道昨夜下的那場雨可大,江面又有風浪,我跟老頭才避在此處……你大概是在近處落水,僥倖沒給沖遠,又給荷花擋住了,不然的話可是神仙難救,命只有一條,其他都不打緊,不打緊。」
女子聽了這番話,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老人家,您說得對,多謝您跟阿叔的救命之恩。」
漁婆喜笑顏開,手上卻仍不停補網:「說哪裡話,幸好孩子你命大才是真……我跟老頭在江上這五十幾年,頭一遭見到你這樣落水的,必然是觀音菩薩護身,你可知道,頭先見到你的時候,你身上是有光的,人也沒吃多少水,才救得活。」
女子聞言一怔,過了片刻,才抬手在胸口一撫,隔著粗糙布衣,摸到裡頭圓圓地一物,喃喃道:「有光……么……」
漁婆畢竟年老,眼睛有些不靈,低頭湊近了看那漁網,嘴裡尚不忘問:「孩子,你叫什麼?」
女子回過神來,卻不知如何回答。漁婆卻又咧嘴一笑:「差點忘了,你方才說你都不記得了。」
女子抿嘴笑了笑,道:「阿婆,你叫我小庄就好了。」
漁婆笑得合不攏嘴:「小庄,小庄,這名字別緻,好好,有名兒就好!不然老婆子要以為你是龍王爺的龍女了,只有仙女兒才會這樣標緻嘛。」
小庄仍是笑笑:「您老人家說笑了,我不過是生得白點兒,一白遮百丑呢。」
漁婆見她竟會說笑,便越發快活,差點縫錯了網,急忙仔細。
小庄見漁婆眯著眼縫補漁網,便輕聲問:「阿婆,這網都壞了,為什麼不換新的?」
漁婆道:「還能用,還能用……換新的又要花錢啦。」
小庄問:「阿婆,你跟阿叔年紀都大了,莫非沒有兒女?要你們兩人仍漂泊江湖?」
漁婆嘆了口氣,手上動作放慢了些:「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呢,只不過我們那村子,也是窮,好不容易嫁了閨女,大兒娶了親,卻實在擠不出給老二娶親的本錢,老二去了城裡做工,勉強度日,我跟老頭子不想連累他們,就想走遠一些,但凡能動,有這艘船這面網,就有一口飯吃……」說到家事,之前笑呵呵的漁婆眉眼裡透出幾分感傷。
小庄蹙了眉峰,低下頭去,目光落在漁婆腳邊那張千瘡百孔的網上,漁網在漁婆手裡跳躍,那是一雙粗糙枯槁老人的手,寫滿了勞作過度跟年歲滄桑,世事艱難如許,卻還要努力活著。
漁婆看出小庄有心事,但小庄不說,漁婆自也不好多問,兩人閑話片刻,漁婆把網放下,回身將熬好的魚湯給小庄端來:「也不知在水裡浸了多久,先驅驅寒。」
小庄道了多謝,抬手接過來,到手的是個缺邊少瓷的海碗,扔在路邊恐怕都不會有人撿,裡頭飄著新鮮小魚,几絲野蔥花,幾點薑絲,小庄嗅了嗅,便慢慢地喝了口魚湯,入口鮮甜,這等她平日里連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此刻,竟如此可口。
漁婆重抄起漁網慢慢修補,一邊看小庄,見她不疾不徐地喝湯,吃魚,動作間不聞一絲聲響,每個動作都能入畫,漁婆雖是個鄉野婦人,見小庄如斯舉止,卻也知道她必然是大戶人家的出身。
小庄慢條斯理把魚湯跟魚肉吃光了,把碗筷放好,又道了聲謝,便問道:「阿婆,前頭那是什麼地方?」
漁婆本以為她是在此處落水的,然而聽口音卻不太像,又見她如此問,便道:「那是樂水城,是個好地方,因官爺們能耐,管得極好,去城內賣魚也不會被人欺壓,所以我跟老頭就在這兒多住段日子。」
小庄緩緩地「哦」了聲,又問道:「官爺?是縣官么?」
漁婆笑道:「縣官倒是平常,是管事的差爺厲害,才鎮住那些飛禽走獸。」
小庄聽得有趣,跟漁婆閑話了會兒,忽地問道:「阿婆,不知樂水距離皇都多遠?」
漁婆聽了,便又一樂:「三年前我跟老頭從皇都外的金流河上路過,遠遠地看了一眼,嘖,皇上住的地方,真是神仙住的好去處,雖我沒福氣進去逛逛……跟這裡若是水路的話,應有二百多里,旱路就不清楚啦,孩子你問這個做什麼,莫非你要去皇都?你的腿上有傷,可得休養幾天才好……」
小庄搖了搖頭,並不去理會腿上傷處,手在胸口緩緩撫過,隔著衣裳摸到頸間那物事,不知不覺魔怔,只覺眼前平靜的湖面影影綽綽,彷彿有無數陰影重疊涌動,而耳畔亦響起怨毒的聲音,咬牙切齒地:「不錯!我是恨你,一直厭恨之極!你怎麼不去死!」雙手用力將她一推,彷彿要將她從九重天上打落地獄黃泉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