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爛帳

「到後院說話。」簡彤強忍著噁心，看都不看那三人一眼，冷聲道。

到了後花園，簡彤站在假山池邊，一言不發。公孫訣和燕七俠對這憑空冒出的極品親戚很是費解，再一瞧簡彤似乎對那家子深惡痛絕，不待開口細問，只聽那個表舅滿眼黯然道：

「彤彤，我們家宅邸和田地都讓人侵奪了……」

簡彤顯示出一絲驚愕，再一看錶舅媽一臉羞慚，低頭不語，簡彤忽而想起什麼，對著那位面黃肌瘦的表哥，扯了扯嘴角：

「你的姘頭呢？」

「不要提那個賤人，」表哥彷彿被什麼深深刺激，大聲叫道，「都是她把我們一家害得這麼慘的，處心積慮接近我，然後……」

「住口！」不等表哥把話說完，簡彤憤怒以及的厲聲喝止，「你們都是一路貨色，還有臉說別人，想想你們當初是如何處心積慮接近我，霸佔我家財產田園的，就因為你們是簡家為數不多的親戚才相信了你們的鬼話，你們卻在背後捅刀子，狼心狗肺的東西，知道這叫什麼嗎？報應！」

話畢，簡彤彷彿心中出了口惡氣一般，放聲大笑，然而聽在公孫訣和燕七俠的耳朵里，卻分外震驚，此前除了知道她是個孤兒，卻不知她還有這麼沉痛的過往，心疼的都要碎了，公孫訣不由自主的上前，想把她攘進懷中，卻讓簡彤輕輕推開，她對著眼前猶如喪家之犬一般的一家子，面色冷峻道：

「你們還有什麼話就快點說，但別妄想從我這裡拿走一個子兒！」

「彤彤，你知道嗎？奶奶……過世了！」

「什麼？！」簡彤吃驚的瞪大眼睛，小身板猛得一顫，紅唇咬出了血絲，嘴中自言自語，「奶奶。為什麼不等我，奶奶……」

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就這樣去了，悄無聲息，可她都還沒來得及孝順！巨大的悲痛將簡彤緊緊纏繞。彷彿頃刻間無憎，無愛，亦無言……只覺得一股腥甜直衝喉嚨口，鮮紅的血液湧出櫻唇，隨即眼前昏黑，雙腳一軟，公孫訣眼疾手快長臂一伸，簡彤就這樣倒在公孫訣臂彎中。

「小彤——」

「簡姑娘——」

簡彤躺在床上，渾渾噩噩，眼皮沉得睜不開。彷彿有種詭異無形的力量要把她生拉硬拽的拖走，拖向一個未知名的世界，而她往昔記憶的殘存碎片瞬間凝聚一團，朝她鋪天蓋地的湧來……

小小少女，睜大一雙水眸。驚恐的望著眼前不懷好意的兩個親戚——

「表舅，表舅媽，我不要嫁人」七歲的簡彤眼淚汪汪的央求著，「我還這麼小……」

在她蓄滿淚水的眼中，隱含著深深的恨意——眼前這對親戚夫婦，在她父母相繼過世之後，突然到訪。以照顧她的名義霸佔了她的宅邸和田園，一開始還假惺惺的對她好，取得了她和奶奶的信任。然而時間一長，便漸漸露出了真面目，對她非打即罵，逼她干那些永遠也干不完的活。甚至還欺侮到她唯一的奶奶頭上，終於有一天，小小少女再無法忍耐，不知哪來的力量，她操起柴刀劈向在一旁邊嗑瓜子邊監視她的表舅媽——

「你這個壞女人。敢不給我奶奶飯吃，不給她床睡，我殺了你。」

表舅媽一驚，拔腿就跑，嘴中喊著「救命」。聞訊而來的表哥，奪下她的柴刀，猛推她一把，小小少女摔倒在地。

「簡彤，不許你欺負我娘。」

小少年比小少女大三歲，是簡彤的表哥，平時會偷偷對她好，此時卻充滿敵意的對她橫眉怒目。

欺負你娘？小小少女唇邊噙著冷笑：我恨不能對她抽筋剝皮，喝血噬肉！

「彤彤乖，」表舅上前摸摸她的頭，溫和的笑容里暗藏著詭譎的算計，「自從表姐和姐夫過世，就讓我們過來照顧你，特別是表姐曾千叮萬囑一定要替你找個好婆家……」

「你放屁！」小簡彤的奶奶突然手拿菜刀衝進房門，「你們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打算把小彤賣到雲州官家做童養媳，我現在就替她九泉之下的父母要了你們的命，省得再禍害我們祖孫倆。」

說罷，年老體邁的老太太竟像吃了豹子膽似的揮刀砍向表舅和表舅媽。

表舅和表舅媽大驚失色，逃出房門。「咣當」一聲，菜刀落地，奶奶再無一絲氣力，一下子坐到床邊，老淚眾橫：「造孽呀！」

「奶奶，別哭，別哭，」小簡彤輕輕給奶奶拭去淚水，裸露著的小胳膊傷痕纍纍，「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容許他們欺負你。」

奶奶苦笑著輕撫小簡彤稚氣未脫的臉，又撫摸她滿是傷痕的胳膊，心疼的把她攘進懷中，哀聲嘆氣……

在表舅表舅媽惡言惡語、白眼冷嘲中，小少女和奶奶艱難的熬過了五年，十二歲的小簡彤，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嬌美如花，奶奶看在眼裡，喜在心上，並且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本是藥材商賈的簡氏家族與遠在遼城的慕容家族是世親，在她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與對方家族的公子訂了親，慕容公子比簡彤年長七歲，品貌俱佳。

「不嘛，我不要，」小小少女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她不明白為什麼五年前才剛躲了一場無聊的婚姻，現在又要面臨被逼婚的境地，「彤彤要一輩子陪著奶奶。」

「傻丫頭，奶奶已是半身入土的人了，」奶奶愛憐的拉著簡彤的小手，和藹的說，「而你還這麼小，若不嫁人，難不成還要一輩子受他們欺凌？虧得我們這位慕容公子極為明理，一直在等著你長大……」

「可是，可是我沒見過他，」小簡彤嘟著小嘴，挖空心思的找借口，「況且，他還比我大那麼多，感覺好老哦，奶奶。我……不要。」

五年了，奶奶爬滿皺紋的臉，第一次笑得險些掉淚：「傻孩子，人家呀。長得可好了，還很能幹，現在就缺個賢內助，前陣子差人來問提親了。」

小簡彤清亮的水眸暗淡著，要怎麼辦？難道真要這麼糊裡糊塗的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么？她耷拉著小腦袋，小手扯著手中的絹帕，心中糾結著，苦惱著，良久，她抬起頭。眼睫輕輕顫動：

「奶奶，非嫁不可嗎？」

奶奶嘆口氣，把簡彤攘進懷中，語重心長道：「彤丫頭，奶奶苦熬了這些年。就是為了這一天，不但是婚約在先，這也是你父母生前的遺願，況且一旦奶奶入了土，誰來照顧你？彤彤，你就讓奶奶安心看著你出嫁好嗎？否則怎麼對得起你九泉下的父母……」

小小少女無言的趴在奶奶肩頭，回想五年來艱難的日子——奶奶為了護她周全。受盡白眼和冷落，表舅和表舅媽雖沒有再打罵，沒有再逼她幹活，卻總是變著法子欺侮祖孫倆，吃不飽，穿不暖。病了不給錢買葯，冬天僅給件薄單衣，冷得小小少女瑟瑟發抖，一張小臉凍得發紅髮紫，手腳冰涼。每當這時，奶奶總會以溫暖的懷抱為她驅趕所有的嚴寒，讓她在臘月冰凍三尺的夜晚得以安然入夢。

「彤丫頭，奶奶這麼做也有另一層打算，」奶奶拍著簡彤後背，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那個慕容公子家條件非常好，你嫁過去，藉助他的力量，奪回原來屬於我們簡氏家的一草一木，明白了嗎？」

簡彤依舊默默無語，老太太又問了一遍。

「明白……」兩滴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美麗的眼角滑落而下。

兩年後，十四的小少女迎來了她人生當中最重要也最凄楚無奈的日子，她要出嫁了——嫁給一個她從未見過面的男子，無論在外人口中他有多麼好，對於她來說始終是陌生人，眼望著滿院子用紅綢紮成錦花的聘禮，望著表舅表舅媽那一改往日的臭臉和白眼，「殷勤」的幫她打理的「妥妥帖帖」，她就滿心作嘔，但想到白髮蒼蒼的奶奶，還是忍住了。

然而，在訂親的那個晚上，在迎親隊伍到達之前，小小少女幾經掙扎之下還是出逃了，帶上聘禮中少量珠寶首飾「倉皇出逃」——前世的自己，婚姻遭到綁架，遺憾而亡，若今生還不能改變婚姻不自由的狀況，那麼重生又何意義？不，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奔走在蒼茫的夜色中，崎嶇難行的小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及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光都令她絕望到雙腿發軟——那是尾追而來、要抓她回去的人們。

「奶奶，對不起，我不能聽天由命，」簡彤邊跑邊拭去眼中泛起的霧氣，心中默念，「因為我不想再過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我要靠自己，等我賺到錢，我一定去接你，把你救出那個魔窟，好好孝順你……」

簡彤躺在床上，額冒細汗，雙眼緊閉，面色蒼白，斷斷續續的說著糊話：「奶奶……孫女不孝，我對不起你……」

今天是簡彤昏迷的第三天清晨，公孫訣和燕七俠一直守在身邊，李時桐來過她幾次，給她診脈，說是心火鬱結，加上舊傷未愈，引起高燒不退，吃了幾貼葯，到今天才稍有好轉。

「彤兒，醒醒，彤兒——」公孫訣心急如焚的坐在簡彤床沿邊，大手緊緊握著簡彤的柔荑，焦急而又輕柔呼喚，「醒了嗎……」

簡彤緩緩睜開眼睛：床前圍了一堆面露焦灼的人，她的水眸忽閃忽閃的移動，似乎在搜尋著什麼。

「你們過來。」公孫訣對著那站在門口的一家子，虎著臉道。

三人陸續走到簡彤床前。

「奶奶什麼時候過世的？」簡彤盡量提起精神問。

「一年前，」表舅媽抹著眼睛，聲音哽咽的說，「你逃婚之後，她老人家一直在找你，茶不思飯不想的，沒多久就過世了。」

鱷魚的眼淚！簡彤恨恨的望定眼前的三人，冷不丁問：

「我走以後，你們沒為難奶奶吧？」

「沒，沒有，哪能呢，」表舅媽顯得有點慌張，眼睛躲躲閃閃道，「我們可是一直都照顧著她老人家，養老送終的……」

養老送終？！呵，只怕豬都會飛了！簡彤緊咬著牙關，剋制著不讓惡毒的言語從她嘴邊噴出來。

簡彤再不願去面對這一家子惺惺作態的嘴臉，她冷冷轉過頭去——

「出去！」簡彤冷冷的說。

「彤彤，以往什麼過錯都在我們，」那表舅沉不住氣了，聲音暗啞的彷彿吞了鴨糞，低聲下氣道，「求你給我們一點錢，給你表哥看病吧，你看看他……」說到這，已是泣不成聲。

最好趕快去死！簡彤一張臉已呈青色，嘴唇也咬出了血痕：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十歲那年的高燒，日夜不眠，但這良心給狗吃了的一家子竟說看病買葯要花許多銀子，甚至私底下說「讓她自生自滅！」若不是她生命力強早給折磨死了。

「你們如果再不滾，我就一腳把你們踹出去。」公孫訣赤紅著眼睛，沉聲警告。

那一家子嚇了一跳，尷尬的抽搐幾下嘴角，轉身走向門口。

簡彤這才又回過頭，望著那三個離去的猥瑣背影，清澈的水眸罩上一層黑霧：自求多福吧！這筆爛帳我遲早要跟你們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