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病兄嫁（二）（非親兄妹）

最初的最初，易紹其實很討厭易緹這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妹妹。

後來回想，他覺得這種情感大概是源於嫉妒。

大約在他三歲的時候，父母因為工作的緣故相繼出國，將他丟給了家中的保姆。雖說衣食無缺，但對於孩子來說，不是吃得飽或者穿得暖就可以滿足的。所以直到今天，他雖然懷念父母，卻偶爾還是覺得他們不夠負責任。

四年後，七歲的他終於得知了父母將要歸來的好消息，卻同時也得到了一個噩耗——他有了一個三歲的妹妹。

現在想來雖然有些幼稚，但易紹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小小的胸腔中的確滿溢著失落、傷心以及憤怒。這種情緒大概來源於長時間將他丟在一旁的父母，卻在這期間將愛給予了另外一人。

而這個人，就是他的妹妹。

他嫉妒了。

但是，孩子的情緒明顯是無法左右到任何人的，更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不敢他願不願意，他終究還是多出了一個妹妹，而父母，也一定會把她帶入他的家。

這種領地被入侵的感覺，很討厭。

顯然，長時間離家的父母並不能體察到他的情緒，而唯一察覺到的，正是一直照顧著他的保姆。在這四年的時間內，她盡職盡責地照顧著他，兩人間也自然而然地積攢起了濃厚的情感。可惜她離開他家時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他也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位慈祥的阿姨。在保姆的開解下，易紹心中那種幾乎走到極端的心情稍微平息，但他果然還是討厭，那個莫名其妙就冒出來的妹妹。

直到那一天……

易紹永遠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

原本還縮在被窩中的他突然聽到了一陣喧鬧的聲響，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血脈的聯繫，他下意識地就跳下了床，穿上拖鞋就朝客廳跑去。

「小紹！」

幾乎在同時，正脫去厚外套的女子雙眸一亮，對他喊道。

「媽……媽？」

「都長這麼大了。」女子身旁的男子溫和地笑了起來，朝易紹招了招手，「快過來，爸爸媽媽給你帶了很多禮物哦。」

無論之前心中有著什麼埋怨，這一刻的易紹完全忘記了一切，想也不想地就抬起腳向兩人走去。

就在此時，女子將身後的一個小不點往前面一推，柔聲說道：「小緹，那就是我和你說的哥哥。」

易紹的腳步頓住。

他愣愣地注視著那個穿著粉色大衣的小女孩，她頭上戴著一頂毛絨絨的粉色帽子，圍巾和鞋子也都是粉色的，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隻粉色的糰子。

有點……

可愛。

即使已經決定要討厭她，但才第一次見面，這種信念好像就已經潰散了。

「去啊，小緹，去和哥哥打招呼。」

易紹下意識屏住呼吸，而後只見那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後就朝自己走來。三歲的孩子已經能夠走路，只是大概是因為衣服穿太多的緣故，她走起來很有點跌跌撞撞的味道，讓人擔心她什麼時候就會跌倒。

他的心不由就提了一路。

好在，她終於成功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看了他片刻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衣角，輕聲喊了句：「哥哥。」

就這一聲，易紹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於是當年的他就這樣被征服了。

現在想來，這種感覺其實相當類似於「一見鍾情」，也許是建立在體內血液共鳴的基礎上。只這一眼，他就決定一定要做一個好哥哥，好好地保護自己的妹妹。

如今的易紹可以自豪地說：「我做到了。」

小緹剛回家時，大概因為水土不服的緣故，總是會做惡夢。工作忙碌的父母顯然不可能一直照顧她，於是很自然地，她被丟給了易紹。

於是，他的床上多出了一隻滿是奶香味的小糰子。

小緹小時候起就很乖，很聽話，從來不會胡鬧。他在檯燈下做作業時，她就乖乖地抱著布娃娃坐在一旁的地毯上，自己玩自己的。等他收拾好東西，朝她招招手時，她就雙眸一亮，抱著娃娃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頭扎進他的懷裡，奶聲奶氣地喊「哥哥，我要聽故事」或者「哥哥，和我玩遊戲」。

晚上洗漱時她也總是「親力親為」，刷牙倒還好，有電動牙刷。洗臉時她壓根擠不動毛巾，每次都是他幫忙把毛巾擠乾淨后，再遞給她，看著她像小貓一樣蹭蹭蹭擦擦擦。

那時她留著及耳的短髮和可愛的齊劉海，小臉圓嘟嘟，總是泛著健康的粉色。還有那麼一點小肚子，摸起來軟乎乎的。因為他的床有些高的緣故，她每次都要抬起雙手，滿眼期待地沖他喊：「哥哥，抱~」

他就彎下腰，用力抱起穿著粉色睡衣的小女孩，將她穩穩地放在床上。

而後，她嘻嘻一笑，整個人像只小倉鼠般鑽進了事先鋪好的被窩中，露出兩隻大眼，用手拍拍身邊：「哥哥，快上來。」

他於是爬上去，看著她「咕嚕咕嚕」地滾進自己懷中，小章魚一樣纏著他不放，小腦袋還在他懷中蹭來蹭去撒嬌：「哥哥，要聽故事。」

所以他開始說故事。

《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

他說地又慢又耐心又生動，任由她時不時地插嘴提問，或者把話題拉到十萬八千裡外。

任何一個認識易紹的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嚇一大跳，因為他們心目中的易紹固然優秀，卻是個標準的冷高症患者，自帶「蠢貨別和我交流」氣場，何時看過他這樣耐心這樣溫柔？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一物降一物」了。

自從有了她后，每一天都很快樂，時間也過得很快。

然後……

就是父母去世。

那年，他十歲，她則是六歲，正是略能體會到生死之差的年紀。

父母是車禍去世的。

不得不說，這真的極具諷刺性，因為工作，他們夫妻二人輾轉乘坐著各種交通工具，最終，也在其上結束生命。因為死因，兄妹二人最後見到的父母經過了入殮師的化妝，和生前很像，卻也一點兒都不像。

他記得很清楚，小緹只看了一眼就渾身顫抖，一邊後退一邊哭著說：「這才不是爸爸媽媽。」

他沉默著抱住她，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懷中，任由胸口被滾燙的淚水打濕，什麼話都沒有說。

在親戚的幫助下，喪事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再然後，父母永遠地被隔絕在了墓碑之後。

那一天，小緹抱著墓碑大哭，說什麼都不肯放手，那悲鳴聲讓他的心幾乎整個地裂開了。他走上前抱住她小小的身體，她渾身一顫，轉過頭期待地看著他，天真地問：「哥哥，你能不能讓爸爸媽媽回來？我想他們……為什麼所有人都說我見不到他們了？」

在她的心中，哥哥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到。

但是，其實他什麼也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無聲地抱著她，一言不發。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之後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只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問他：「哥哥，你也會離開嗎？會嗎？」

她的身體顫抖地是那樣厲害，簡直彷彿風中的殘燭，好像只要他說出「是」，就會立即熄滅。

「不會。」

「真的？」

「嗯，放心吧，哥哥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一直都會在你身邊。」

他一直堅守著這個承諾。

但同時，他也知道，先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會是她。

他們是兄妹，但正因為是兄妹，所以總有一天會有各自的家庭和人生。雖然一路並肩而行，但一旦到達某個地點，就會自然而然地分開，就算再不甘願也沒辦法。

為了她的幸福，這種疼痛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靜坐在陽台上仰望著星空的易紹點燃了一支煙，他很少抽煙，因為自家妹妹討厭煙味，但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想抽上這麼一根。

夜空中星光閃耀，而現在小緹又在哪一顆上呢？

也許是這顆，也許是那一顆……

總有一天，她的腳步會遍布浩瀚宇宙。這對於他來說也許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因為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自家妹妹走過的痕迹。

易紹微眯起眼眸，微微地笑了起來。

煙霧裊繞中，樓下突然傳來了這麼一陣樂聲——

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費我狼狽……

再痛也不說苦……

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

請記得你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對自己殘酷……

他隱約記得，這是一首老歌，名字好像是叫《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雖然歌詞還是有點不那麼貼切，不過無所謂了。

所以，小緹，一定要幸福啊。

一定要比他，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否則你家哥哥的痛可就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