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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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鬧鐘叮鈴鈴響起來,時針正好指向三點整。
伊婷伸伸懶腰坐起,使勁揉揉眼睛,拿過火柴點上床邊的小煤油燈。怕影響宿舍里其他不用早起的同伴們,她用紙把燈圍成弧形,使昏黃的燈光只射向那張俊美的臉蛋。她對著小鏡子左照右顧,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呀,可惜了這張臉!」
她的心裡確實很不是滋味:在這個「廣闊天地」都「作為」兩三年了,何時才是個頭啊,究竟幾時才能離開這鬼地方?媽說過她會盡量幫我想辦法,可她一個家庭婦女,又能想出啥辦法?唉,不管如何,只要能離開,啥辦法都行,哪怕是嫁個80歲的老頭,只要能幫我把戶口搞回南州就行!
儘管天上地下雲里霧裡的想象著調回南州的情景,伊婷仍不忘用梳子攏幾下頭髮,拽拽衣擺,然後穿上背帶工作服,點亮膠燈,拿起工具與同伴們一起出門了。岔道口,伊婷與同伴們「分道揚鑣」,走向自己負責包乾的橡膠林。又行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的盤山小路,終於到達橡膠林邊。
諾大的膠林「對影成二人」。
不經意環視一下,天地渾沌間漆黑一片,帽上的膠燈噴出淡藍色火光,一閃一閃,膠樹的影子忽長忽短,象煞四周鬼影憧憧。她心裡猛抽一下,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媽耶!」她趕緊收回視線,放下膠桶,取出磨利的膠刀,「嚓嚓嚓」手腳麻利割了起來。
樹位與樹位間僅幾米寬,她邊走邊用圍裙擦膠杯,走到下一棵膠樹,膠杯已抹乾凈,往圈著膠樹的鐵線上一擱,又「嚓嚓嚓」割開了。蝴蝶般在樹位間穿梭,如此這般不斷重複。膠刀下,薄薄的樹皮「噝噝」吐出。
晨曦剛露,這片膠林已割完。伊婷撩起圍裙擦了把汗,坐下來靠著樹桿打盹。
「啾啾」的鳥鳴聲把伊婷喚醒。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進排列整齊的膠林,似萬道金光,飛鳥的翅膀直把金線搧向地面。遠處,傳來老牛拉破車的「咿呀」聲,趕車人悠揚的「哦嗬啷」在山間迴旋。
「哇呀,大山裡也有美的時候。」伊婷緊繃的心已然鬆弛下來。她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拍拍屁股上的草末,提了膠桶收膠水。乳白的膠水漸漸倒滿兩個膠桶。「哈,我今天的收穫還真不錯!」她好象渾身是勁,便挑起膠桶下山。
擔挑在肩膀上輕輕晃悠,雙手一前一後扶著膠桶的繩子,伊婷輕盈地走在山道上。少傾,把擔挑一轉,挑子換到左肩,輕輕顛了顛,看穩妥了,又繼續下山。遠遠望去,沐浴在朝霞中的美麗身段象極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前面好象有東西橫擋在小道上。
「哎呀,寨子上的牛車又把木料落在路中了,還不知有多重,能不能把它挪開。」伊婷不滿地叨咕一聲,心裡卻有些納悶:真是的,這木頭如此細小彎曲,能作什麼用途?她漫不經心地放下膠桶,準備移去比手臂粗不了多少的木料。剛觸到樹身,她卻發現滑滑的不對勁。
遲了!只覺「呼」一下掃過一條軟軟的粗大的繩子,捆住她的腰,原來「樹榦」竟是條大蟒蛇!
「啊!」她尖叫一聲,忽覺呼吸困難,隨即昏倒在地。
凄厲的喊聲還在山間環繞,一個健碩的男青年已跳將過來,拿起擔挑朝蛇頭一陣猛打。蟒蛇被打惱了,鬆開伊婷向他衝去。男青年往路旁順勢一滾,瞬即跳將起來,左右環顧了一下,麻利地捧過一塊山石,狠狠砸在蛇頭上。蟒蛇慢慢停止蠕動。
男青年用衣袖擦了擦滿頭汗水,猛然想起躺在地上仍在昏迷的人,急忙跑過去。「啊,伊婷!」
俊俏的臉蛋昏迷中仍「睡美人」般無以倫比。怪不得男知青背地裡喊她「驕傲的公主」,當然,這麼資產的綽號只能小範圍傳播。
聽說隊里幾個男知青在暗地裡為她較勁,可她一個也沒正眼瞧,說是她一門心思只想著回南州。還聽說縣裡剛下放的「政治學徒」有事沒事總找她「談話」,說是動員她入黨。鬼才信!自打那「政治學徒」被提拔副隊長之後,更是三天兩頭找她做「思想工作」,那些男知青見狀,便都知難而退。
此時,男青年又用袖子擦了把汗,便忍住激動的心蹲下身子把伊婷抱起,輕聲喊道:「伊婷,伊婷!」沒有任何反應。他於是把她背起,徑直往山下走去。
伊婷彷彿坐在一條缺了漿的小船上,晃晃蕩盪向海上飄去。晃啊,晃啊,卻又似伏在一個結實有力富有彈性的東西上。「我在哪兒啊?」她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人背著。她掙扎著要下地,男青年輕輕把她放下,扶她站穩了。
「阿力,是你!」原來是隊上的知青荊惟力,一起從南州來的。
荊惟力很內向,女知青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石頭」。有人說他是孤兒,有個刻薄的人還說連他本人也不知誰是爹娘,還背地裡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野種」。這個綽號簡直比判了死刑還難受,可荊惟力不作任何解釋,知青們更覺他的身世是個謎。「驕傲的公主」從未與荊惟力打過交道,人們的傳言使她幾乎把這個一起來的男知青給忽略了。
見伊婷頭腦已經清醒,荊惟力烏黑的眸子閃著亮,雖仍沉默寡言,卻帶著女孩般的羞澀,與「英雄救美」時判若兩人。伊婷好不容易想起剛才的事,腿直發軟。她已顧不及證實他是否「野種」,抓緊他的手臂顫抖道:「阿力,謝謝你,謝謝你!嚇死我了。那,那東西呢?」
「死了!」確實是擲地有聲的「石頭」。
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伊婷的眼神不自覺的露出光彩,臉色因激動而泛紅,臉上跳出兩個深深的酒渦,顯出少女的嫵媚。第一次近距離與「公主」接觸,第一次近距離欣賞到她的美,荊惟力的心在顫動。可他不知該對她說什麼。
蒲一回過神,伊婷開始正眼打量荊惟力:鼻子筆挺,稜角分明的嘴巴透出一種男子漢的魅力,一字濃眉下,烏黑的雙眸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更加使人過目難忘。「呀,『石頭』竟是這般英俊!」見他也在定定注視自己,她抿著嘴低下頭。
他們一起返回遇險的山道。
遠遠見到那條死了的蟒蛇,伊婷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反身緊緊拉住荊惟力的手臂,躲到他身後。荊惟力安慰似的輕拍一下伊婷的肩膀:「在這裡等我。」話音未落,已跑過去扯起死蛇尾巴甩下山崖。陽光輝映下,他的姿勢顯得那麼矯健、英勇,堪比《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大喊「向我開炮!」的畫面。伊婷的心不經意猛跳幾下。
回到原處,伊婷發現膠桶已被打翻,原本滿滿的膠水所剩無幾。她呆住了,不禁淚水盈眶:「啊,我回去怎麼交差啊?」荊惟力見狀轉身離去。「阿力……」她一愣,心道:「真真是塊石頭!」
少傾,荊惟力挑著自己的膠桶返回,把膠水往她的桶里倒上一半。「你,你這是……」她明白了,水瀅瀅的淚眼感激地看著他。他莞爾一笑,挑起膠桶大踏步往山下走去,她緊緊跟在後面。
望著荊惟力的背影,伊婷的心在顫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