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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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美蓮頭髮散亂眼睛發直,跌跌撞撞跑到人事科,發瘋般喊道:「管明,管明!」
她剛得到支行不與她續簽合同的消息,便不顧一切推開要攔她的人,衝進管明的辦公室拉住他的衣袖哭道:「管明,你行行好,不要『炒』我!就算是掃地搞衛生,不管做什麼我都干。我女兒要交學費,老公身體又不好,我每月還要寄錢給我的婆婆,要是我沒有工作,我們一家人都沒命了。」
管明厭煩地把洪美蓮的手拉開,聲音十分嚴厲:「這不關我的事,是支行決定的,找我也沒用!」隨後把被她扯皺的衣服下擺使勁扯了幾下。
「你是人事科長,怎麼不是你說了算?伊行還不是聽你的!」洪美蓮說著嚷著,竟跪到管明腳下,抓住他的衣擺懇求道:「看在咱們一起入行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吧!」
英雄不提當年「勇」,管明最忌諱別人提起他剛入行的事。那時他初中畢業,到處找工作,托熟人走後門,好不容易進了銀行,在飯堂當了幾年伙夫。後來憑藉小聰明轉了干,再後來終於混了個一官半職。他覺得當伙夫的歷史是他的「恥辱」。
管明使勁從洪美蓮的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擺,喝道:「你這是怎麼了?丟不丟人?快站起來!」
洪美蓮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鼻涕,歇斯底里的喊道:「工作都要沒了,還有什麼丟不丟人的!你要不答應,我就跪死在這裡!」
管明怵然,往後退一步,向外喊道:「陳燕!」
陳燕原本躲在角落裡,聽到科長的喊聲,她不得不跑過來。她連哄帶勸把洪美蓮拉起來,眼睛一閃一閃,嗲著聲道:「你不要這樣嘛,真的不關管科的事。你想啊,管科能幫你的話,怎麼會不幫呢?要不然,你去找找伊行,說不定會有轉機。」
洪美蓮想了想,擤了把鼻涕往地下一甩,跌跌撞撞向行長室跑去。
管明揩去額上的汗水,對陳燕拱了拱手,不無感激的對她道:「還是你行啊。若不是你的話,我還真的不知怎麼應付她。」
陳燕仍嗲著聲閃著眼回道:「瞧管科說的,這是應該的。」說著皺起眉頭大喊搞衛生的阿姨:「珍姐快來,把這些髒東西拖乾淨了。」珍姐應聲而至。
「阿燕,要是洪美蓮回頭來這裡,就說我外出了。」管明吩咐陳燕,陳燕心領神會的笑著點點頭,管明便走進他的辦公室,把門反鎖了。
洪美蓮一把推開行長室的門,跑到伊婷的面前,扶住她的雙膝跪了下去。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的伊婷被這情形嚇了一跳,杯子里的咖啡猛地撲出,灑到地板上。伊婷連忙把杯子放到茶几上,甩開洪美蓮的手,站起來急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洪美蓮又拉住伊婷的裙子,眼淚一串串往下淌:「伊行,你做做好心,不要趕我走,讓我掃地、搞衛生都可以。下輩子做牛做馬,我也會還你這個人情。」
伊婷連忙伸手拉過電話撥到人事科:「管明,你立即過來!」
管明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一把拉過陳燕跑去行長室,見洪美蓮還跪在地板上拉著伊婷不放手,兩人連忙把她扯起來,又怕她繼續糾纏伊婷,便一起把她按坐在椅子上,一左一右伴著。
伊婷這才放心的坐回沙發上,溫和的對洪美蓮道「你冷靜點。其實我們也不願這麼做,但市分行下達了減員指標,是死命令。」伊婷撫了撫被洪美蓮抓皺的裙子,繼續道:「支行只能採用考核的辦法實行末位淘汰制,不是淘汰你就是淘汰他。支行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卻不珍惜,能怪誰呢?」
洪美蓮哀哀道:「我不是怪你們,只是我已經盡了力去參加考核。要是我沒了工作,我們全家都會餓死,你們也清楚我的實際困難。伊行,你行行好,再給我一次考試機會,我不睡覺也要好好複習,爭取一次能通過。或者,你就讓我去搞衛生吧。」
伊婷向管明打個眼色,他連忙道:「搞衛生已經夠人了,總不能把人家『炒』了讓你頂上吧。」
陳燕嗲著聲對洪美蓮道:「走吧走吧,伊行已經把道理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她的工作那麼忙,還耐心的給你做解釋,你真應該感激她才對。說到底,這件事情只能怨分行的政策,同時也怪你自己考核考不好。你還是趕緊回去想一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吧。」
陳燕說著,便和管明連推帶哄把洪美蓮拉出行長室。洪美蓮坐在樓梯口哭天抹地死活不肯離開,管明和陳燕也就由她了。
洪美蓮哭累了,獃獃地靠著木樓梯的欄柵,冷不丁耳畔有人小聲道:「你這樣老坐著根本沒用,還是去市分行找人說理吧。」她猛一回頭,人已經走開,淚眼模糊竟分不清是男是女。
「對,到市分行去!」洪美蓮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一早,洪美蓮就趕到了市分行。
在別人的指點下,洪美蓮找到了分行人事處。然,那裡給她的答覆是:那是你們支行的決定,分行無權插手。還好,人事處的有關人員答應幫她了解情況,讓她靜候答覆。
一連半個多月都不見回復。
根據指點,洪美蓮又去市分行找分管人事的副行長,卻讓秘書擋在了門外,讓她去找人事部門。洪美蓮只好回頭再找人事處。可人事處長說是開會去了,而辦事員還是那句話:「別急,了解情況總是需要時間的,請耐心等候答覆。」
洪美蓮抱著滿腔的希望,每天都掰著手指頭在家裡等候市分行的消息。可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她仍然一無所獲。
洪美蓮又一次跑到市分行,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求爺爺告奶奶地訴說,得到的答覆仍然是由支行自行解決。她終於絕望了,登上市分行23層大樓的樓頂,朝天大喊了一聲:「天啊,為什麼你就不肯容我啊?!」聲音非常凄厲,令人毛骨悚然。
喊聲迴旋間,洪美蓮縱身一跳,可憐她直直的摔到鬧市大街上,腦漿迸裂,慘不忍睹。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剛從這裡經過,被洪美蓮飛揚起來的衣襟帶倒了。老人還沒來得及抬起摔斷的腿,已然被嚇得昏死在她的身旁。
管明又拖著陳燕來到洪美蓮的家。
一室一廳的房子只有20多平方米,原本洪美蓮和女兒住在裡間,以方便照顧孩子的氣管炎,而體弱的爸爸藍仕貴則在廳的角落搭個小鋪。
昏暗的屋子髒兮兮的,東西亂七八糟已不成樣子。桌上放著一碟青菜和兩碗飯,已經涼了。藍仕貴和女兒藍蘭獃獃坐在小鋪上,眼珠子動也不動,像木頭人般。
管明被屋裡的情形嚇得頭髮直豎。他定定神,輕輕推一下陳燕,讓她發音。陳燕只好往前一步,硬著頭皮作出萬分親切的樣子對藍仕貴道:「伊行派我們來慰問你們。」
沒有任何反應。
管明強忍心悸走近前去,聲調里飽含關心和同情:「伊行讓我們送3000元慰問金給你們,她說你們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提出,還請你們節哀順變。」說著從口袋掏出個印有銀行字樣的信封,把整疊百元大鈔拉出一點,遞給藍仕貴。
藍仕貴拿過信封,一揚手甩在管明身上,喊道:「人都死了,要錢幹什麼!」喊完竟嚎啕大哭起來,女兒藍蘭也隨著大哭。
紙幣飛了起來,在陰深黑暗的小屋裡飄蕩著。
管明和陳燕被嚇得拔腿往外跑。剛到樓梯口,便聽到屋裡面「啪」的一聲,象是重重跌倒的聲音。隨後傳出藍蘭的哭喊聲:「爸爸,爸爸,你怎麼啦?你醒一醒啊!爸爸……」
在洪美蓮遺體告別式上,10歲的藍蘭死活不肯離開,她不斷哭喊道:「媽媽,你為什麼丟下我和爸爸?你不管我們了?是不是我不聽話?你醒醒啊,我會聽話的,我會做個乖孩子的。媽媽,你快起來啊,我們回家。媽媽……」
人們拉住拚命掙扎著撲向洪美蓮的藍蘭,孩子那原本清亮的童聲已變得嘶啞,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使在場的人都哭了。
藍士貴「忽」的一下昏厥過去。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的呼喊聲、搶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