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回 蹈覆轍恨是女人 為復仇慶是女人
卻說那林聰兒一行人自出城后,一路西逃狂奔,除卻解手方便,幾乎不曾下馬,連吃喝都一概馬背上解決,接連周車疲勞,已經有一大半人吃不消了。
而這其中,更是以林聰兒為最甚。
不管她頂了多麼大的頭銜,不管她在傳說中是多麼神力無敵,說到底,她不過還是個不到而立的小婦人。
翌日夜裡,當一行人草草的與城外給馬飲了水后,正待啟程,林聰兒翻身上馬,一個踩空,便整個人倒栽了下來,砸在地上,灰塵四起,嗆的她連連猛咳。
弟兄們趕緊過來拉拔,這離近一看,茲見主上面若灰土,雙眼已經布滿血絲,額頭太陽穴處一跳一跳的清晰可見,任誰都能一眼看得出來,若不是那幾乎快要咬碎的牙齒,怕是主上的身子一早就扛不住了。
「主上!不能再這麼漫無目的的逃了!再這麼逃下去,你的身子——」
「我沒事。」林聰兒咬牙起身,卻連著起了三次,也生生沒起來,扶著鑽心疼痛的腰眼,拽著弟兄的手,又再使勁兒。
一個眼尖的弟兄瞧了出來,「主上,你的腰——」
「我沒事。」林聰兒一個咬牙,站了起來,但那腰眼傳來的鑽心疼痛,還是讓她吃痛的發出了磨牙根的吱吱聲。
「主上!」那兄弟上前去扶,卻被林聰兒一個倔強的揮開,許是揮的太過用力,那兄弟五尺壯漢竟被揮的一個踉蹌。
這一趔趄,可是讓滿肚子牢騷打翻了罈子,那漢子連站都沒有站穩,就甩著胳膊指向林聰兒,怒聲大罵——
「你這娘們兒夠了哈!真當我們兄弟是你養的狗呢!」
……
……
四周一片安靜,所有的人最多不過面有赧色,但十幾個人沒有一個人出聲制止。
林聰兒明白了,不是他衝動,而是他說出了所有人不敢說的話。
林聰兒甩開攙扶自個兒的,手越來越僵硬的弟兄,一手掐著劇痛的腰眼兒,一手撩撥著已經在嘴裡最少待了一天的一縷頭髮,她冷眼看著周遭這些個至少面對了十餘年的熟悉的面孔,冷笑。
她抬頭看向西天一角,眼神縹緲,她苦笑著喃喃,「姚勝,若你還活著,定不由得他們這般欺我。」
「主上——」提起姚勝,多少有幾個弟兄於心不忍,但很快就被剛才開口的漢子轉了畫風。
「少給我提姚教頭!你這娘們不配!」
「誒!行了你,少說一句吧!」有弟兄開口勸道。
那漢子卻全然不聽,反是走到了林聰兒跟前兒,怒目相向,「怎麼,我說錯了么?」
他指著林聰兒,橫眉冷目,「我們兄弟為了給姚教頭報這份兒血海深仇,這麼多年,都任憑你這娘們兒差遣,別說你那些個狗屁不懂的糊塗點子,就是今兒個夜裡帶我們來送命,哪個弟兄又說過一個不字兒?」
「行,我們兄弟不埋怨你這布的糊塗陣,也不埋怨你為了在劫選了功虧一簣的路,如今大仇未報,狗一樣的逃了出來,沒吃沒喝,我們弟兄也願意追隨你,可你呢!」
那漢子憤怒的甩著胳膊,指向不遠處的茂密山林,「你當弟兄們都糊塗,不知道你帶著我們往哪兒逃么?我們一不去京城,二不去甘陝,往這個方向跑,除了那大堡山的三虎寨,我真想不到還有第二個地方!」
「那三虎寨是什麼地方,你比我們兄弟清楚!那寨主就算有一萬萬個能耐,也不是我等能投奔的地方!那哥仨對你的那點心思,道上人誰不知道!咱們若是這般喪家之犬的去了——」
「你!」那漢子咬牙切齒,「如何對得起姚教頭!」
林聰兒喉嚨滾了滾,一言不發。
形勢尷尬,一旁還算和善的弟兄趕緊上前根林聰兒道:「主上,快解釋清楚,咱們不是奔著那三虎寨——」
「沒錯,我就是要去三虎寨。」林聰兒淡淡的道。
所有的兄弟都急了,「主上!」
林聰兒掃了一圈弟兄們,而後看向空氣中的某一點,斂去了昔日慣常裝點自己的戾氣,不掩無可奈何的口吻道:「不去那,咱們還能去哪兒?」
「我又何嘗不知道去京城,去甘陝都能得到支援,可——」林聰兒忍著腰眼的吃痛,從腰上解下了錢袋子,翻手一倒,三五碎銀砸向地面,輕薄的連點兒土灰兒都沒掀起來。
「你們都說這些年跟著我委屈,可我的委屈跟誰說去,你們自己算過你們自己一年要吃要喝多少銀子?」她指向那個叫囂的最恨的兄弟,「還有你,你爹娘久病,你弟弟蓋房子娶媳婦兒,哪筆銀子不是從我這兒借的?」
「是,你們一個個都是姚勝出生入死的弟兄,別說借,就是給你們銀子,都是我林聰兒這未亡人該盡的道義!」
「可你們是不是掄刀掄槍的太多年了?忘了人是要吃飯的,要照顧這麼一大家子人是要銀子的!」
四周鴉雀無聲,人人看著林聰兒掐著腰眼兒,吃力的蹲下去揀那幾個碎銀,小心翼翼的吹了灰后,攥在手心裡。
她蹲著沒起,或者說,她試著起了,但是腰實在太疼了,沒起來。
林聰兒幽幽的聲音從低處傳進每個人的耳朵,「我不是跟你們算舊賬,我就是想說,姚勝的仇我一定要報,在劫我也一定要救,所以我得活著,我必須活著。」
……
半個時辰后,原地。
林聰兒掐著腰眼,站在一匹單馬前,冷眼目送著那十幾匹朝甘陝方向賓士的所謂兄弟。
她掂著手心裡那最後幾枚紋銀,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憤怒。
她想,她該慶幸吧,姚勝有這麼一批願意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兄弟,他們依舊以替姚勝報仇作為餘生的目的,只是他們不再信她林聰兒。
儘管如此,那幾枚僅剩的紋銀還是一枚不差的留給了她林聰兒。
林聰兒望著西邊看了好久好久。
半晌扯下了衣擺的一條,扎在腰上,狠狠勒住,勒到幾乎喘不過氣的麻木,才咬著牙吃力的上了馬。
踩著月光,單馬殘影。
看著那不遠處的大堡山,林聰兒滾了滾喉嚨——
策鞭。
……
卻說那一行十五個弟兄改道甘陝,連夜狂奔,儘管每一個都是血性漢子,但畢竟是*凡胎,在身無分文,又一路難逢煙火的當下,不過半日,就已被飢腸轆轆弄的沒了精神。
雖說這些年這些兄弟跟著林聰兒吃飽穿暖,從不為五斗米發愁,但到底都是出身山野,混跡刀尖兒的人,茲要是想,總有那些不著路數的法子。
「咱們去前面瞧瞧,有沒有趕路歇下的駱隊什麼的打來駱駝燒了吃,雖說機會小,但碰碰運氣,總比吃了咱們的馬強。」
一漢子帶了頭道,其餘人等紛紛點頭響應。
少時,拴好了馬後,十四個人拿劍的拿劍,拿刀的拿刀,奔著前面黑股隆冬的黃土丘里去,只留一個最小的,跟這兒看著馬和東西。
時值深夜。
這個方向,沒有林子,只有數不清的黃土丘巒,夜風吹起的漫天黃沙,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那風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土坡,生生竄出了鬼哭狼嚎的動靜兒。
月光打在那漫無天際的黃土之上,天地一片漆黑。
幾個漢子一個踩著一個的腳印,偶爾回頭,身後的腳印兒立馬被風吹平。
走了很久都沒有動靜兒,漸漸的有人開始怕了。
「咱們不會迷路吧?」
「迷什麼路,來回就這一條!」
「別說話,聽——」
忽的一個漢子開了口,而後一個俯身趴在地上,側耳貼著地面聽著。
別的弟兄忙問:「是不是有蹄子動靜兒?」
那伏地的漢子擺手示意他安靜,接著貼地聽著——
聽著那隱隱約約由遠及近的蹄子聲。
噠噠、噠噠、噠噠——
漢子一臉興奮的笑著,然很快,就變做驚恐。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那一聲聲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幾乎成排山倒海之勢鑽進耳朵,漢子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倏的猛跳起身大喊——
「不好!快跑!」
「怎麼了?!」
卻聽那漢子一臉驚恐,「最少三五百!」
彼時人人緊張!
誰會不知,三五百齊整整的馬隊,絕不可能是尋常綠林,只有一個解釋——
官兵!
一想到此,一行人拔腿就往回跑,可腳程怎能趕上馬匹,結果就是幾人越跑,那馬蹄聲越近。
待到耳邊都覺得振聾發聵時,一回頭,已經能看見遠方旌旗!
儘管此時天色暗黑,視線一片模糊。
可哥兒幾個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隨風招展的旗子上,大大的『僧』字。
可不?
他們這些年都在跟僧格岱欽的軍隊周旋,又豈會不認識這面旗?
「操他娘的石猴子,我還真當她慈悲放了咱們,合著是把咱們當成大禮送給了僧王!」
那為首的漢子怒極攻心,氣的全身發抖,彼時回頭張望,茲見越來越近,知今夜必定逃不掉此一劫。
決定殊死一搏認命時,忽然想到僧王出現在此的目的,立馬正色的跟兄弟們交待——
「趁著黑,咱們分道揚鑣,四下亂跑,若誰有幸跑的出去,一定趕去告訴主上,她石猴子,反口了!」
好!
接下來的故事,並沒有逃出預期,僧格岱欽的軍隊如一股玄鐵旋風般襲來,並不廢吹灰之力,便追打了他們區區十幾殘兵,死的死,傷的傷,被綁的被綁,被戕的戕。
若不是發現沒有林聰兒的身影后,僧格岱欽一聲號令:「留活口!」
那唯一翻身上馬趁亂逃出的弟兄,絕對不可能只是被砍掉了一隻手臂。
那斷臂之處的鮮血始終汩汩留著,與馬蹄瘋狂掀起的塵土混在一起。
終於趕到林聰兒面前時,天色已經微朦。
彼時林聰兒還未看清來人,那弟兄就已經連滾帶摔的砸到了她的馬前。
當林聰兒翻身下馬,來到他身邊時。
那弟兄已經奄奄一息,任誰都看得出,他的兩隻腳很快都會邁進鬼門關。
「石…。賤……反、反口……僧、僧、僧……」
連王字都沒說出口,那弟兄在人世間最後一點香火就滅了。
可儘管只有隻字片語。
林聰兒也聽明白了——
她起身時,臉色蒼白如紙,回頭望望這一路,她忽然笑了。
接著二話不說,抽了自個兒一個大巴掌。
她用了十二成的力度,企圖將自己打醒。
這一刻,她又無比的噁心自己。
那樣的噁心,一如八年前的那個山洞裡。
她林聰兒真的是個傻逼。
居然又一次相信了她石猴子。
從這一刻起,林聰兒的腰忽然就不疼了。
她抹去了心中的全部遲疑,拎起了鞭子,幾乎把馬身抽掉了皮,一路前往三虎寨。
少時,太陽高照。
當林聰兒報上姓名,等待會面時,她漫不經心的拔開水袋的塞子,拿著塊絹帕浸濕。
她從臉擦起,擦的認真用力,接著擦擦手,擦完后對著陽光照了照,慶幸自己的尚算白嫩。
那三個黃目獠牙的虯髯大漢自寨子中興奮的邁出來時,那一臉銀邪,一如每次見到她,毫不掩飾。
林聰兒這一生,都沒這會兒來的平靜。
她甚至連那寨子還都沒走進去,就一臉嬌笑的佯做好熱,撕開了衣領。
被那為首的大虎銀笑的一把扛在肩上時,林聰兒始終笑著。
這一刻,她笑的並不違心。
她甚至慶幸。
自己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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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兒我去抓鬮,嘿嘿,誰中了,明天刷標題[手動表情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