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
宋竹真正聽說此事的時候,一點也沒覺得陳珚勇武,反而覺得他十分不可理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人家那是要謀反呢,早就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你不在福寧宮裡守著,反而挎著刀出去轉悠,你是嫌棄別人找不到你么?」想到陳珚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幹了這樣的蠢事,宋竹便是氣得簡直有些結巴,她道,「那些御林軍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不讓他們去?你這簡直是——」
雖然還不至於想著就要哭起來,但宋竹說著說著,也是一陣后怕:這萬一黑燈瞎火的時候,陳珚出了什麼事……
「你要是再敢做這樣的事,我——我就上姑姑那裡告你的狀去!」最後,她一跺腳,給陳珚下了最後通牒。
「哎呀,別——」
見陳珚一下急了,宋竹心裡這才高興了點。「難道姑姑還不知道這事兒呢?」
「聖人就以為我是坐鎮中樞指揮眾將領的,你可千萬不能說漏嘴了。」陳珚的語氣還是很嚴肅的,宋竹略微寬慰:好歹還怕個聖人,唔,說起來,似乎也怕福王妃……「現下官家身子越來越不好了,不好再讓老人家煩心。」
「我明日就過去服侍湯藥。」宋竹雖然疑心陳珚只是為了轉開話題,但她這個小月子做得不好,時間又久,心裡其實也是虛的,聽陳珚這麼說,也不顧之前的話題,忙表了態。「除了這事兒不能說走嘴以外,還有什麼事么?」
「別的也沒什麼了,」陳珚又思忖了一會,「還有就是別說我時常進來看你的事兒,你知道那些窮講究,說什麼坐月子的屋子不能多進。雖然你我都不信,但難保聖人心裡有些介意。」
宋竹忙點頭應了下來,想到自己坐月子期間,陳珚日日進來探望,又親自過問三餐,為自己點了許多滋補藥膳,心裡也是甜滋滋的,忽然想到宋大姐,「——還是大姐高瞻遠矚,從前沒成親的時候,想到納妾什麼的,竟沒有什麼警惕。若是當年沒有那個約定,現在七哥要這樣對別人,我心裡該多難受呢?」
想到若非大姐明見,今日的寵愛,很有可能被別人分走,陳珚也許都不會關心她每天吃了什麼,她心裡就是一酸,看看屋內無人,便摟住陳珚的脖子,主動把頭靠到他肩上,膩聲道,「七哥,你待我真好。」
他們小夫妻之間,一個勇於示愛,一個心細如髮,體貼到了極處,真是蜜裡調油,即使京哥都一歲多了,感情也沒有絲毫疏遠,反而是越來越好,之前兩個月,宋竹一直不能洗漱,她好潔,就不肯讓任何人碰觸,現在好容易出了月子,豈不是拿肉麻當有趣,要好生彌補一下之前的遺憾?雖然如今按醫囑還不能真正彌補,再加上官家病重,也不好真正彌補,但總是有些變通的辦法,可以去做的。
如此膩了一夜,第二日起來,宋竹便穿上素凈的服色前去福寧宮探望伺候——其實也是陳珚太疼愛她了,她做人新婦的,怎麼可能真正操勞到?貼身服侍用不到,熬藥也不是專家,除了幫忙生個火以外,也沒什麼事好做,每日里打個照面就回來了。之所以每日要去,無非也是取代陳珚罷了——陳珚現在出面監國,比較忙碌,若是有上朝,那麼早上便是過不得福寧宮了。
雖然眾人悉心照顧,但官家的病勢還是一日接一日地沉重了下去,宰輔們輪番值宿的日子,也是持續了有好幾個月,宋竹都習慣了進出時避開宰輔們在的東門方向,她聽說朝廷已經暗暗開始預備一些必要的典禮——雖然宋竹在此之前幾乎沒有和官家見過幾次,說不上有什麼感情,但心下仍是有些沉重。
這一日早間,她到福寧殿里問候了病情,見官家精神似乎還算不錯,有找人聊天的意思,便沒有就走,而是坐在床邊陪官家說些外頭的天氣,為他解悶。由於兩人實在不熟,宋竹也是字斟句酌,說了幾句,見官家的聲音漸漸地低弱了下去,便站起身來,欲要退下。
沒料到,她才一動,官家又睜開了眼,宋竹忙趨前道,「舅舅,您要什麼?」
官家看了她幾眼,彷彿才認出她來,「是太子妃啊……」
他的心情似乎不錯,揚起唇角勉力一笑,輕聲細語地說道,「我剛才夢到六哥啦……」
宋竹聽了,也覺心酸,她想要說什麼,但卻為官家搖頭止住,「不必虛言寬慰……」
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七哥聰明孝順,你也是一樣,把這天下交到你們手上,我放心得很。以後,皇后的下半生,也就指望你們了。」
到了此時,聖人和太后在他心裡的地位就體現出來了,宋竹也不敢提醒,只是恭聲道,「不論是婆婆還是姑姑,七哥和我都一定好生孝敬,請舅舅放心。」
「還有……」官家摸索著一下攥緊了她的手,幾乎是耳語一般地說,「多子多孫、開枝散葉……」
宋竹心頭一震,反射性地掃了官家一眼,見他一雙眼盯牢了自己,雖然眼珠渾濁,但眼神卻隱約透露焦急,一時間也是百感交集,心思千迴百轉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官家才好了。
見她良久無語,官家失望地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鬆開了手,宋竹退後了幾步,這才拜下.身去,低聲道,「那……新婦告退了。」
一直到走出福寧宮,她心底都是沉甸甸的,想到官家剛才那失落的表情,幾乎有折回去的衝動,但每當要折回身子時,都想到陳珚每每對自己笑起來的情景,這腳就像是有千斤那麼重,拔也拔不起來,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沒有捨得回頭,只是又是難過、又是委屈地,慢慢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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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的病終究未能拖過秋天,在秋末的一個夜晚,他在太后、皇后、陳珚、宋竹甚至是值宿宰執等人的看顧下,終究是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有了景王的前車之鑒,接下來的事自然是順理成章了,宗室們無人持有疑義,陳珚順利地登上皇位,尊太後為太皇太后,皇後為太后,冊立宋竹為皇后,為福王府加了封地,對蕭家、周家、宋家都有加恩,宋先生也因此終於被封為伯爵,宋家終於徹底成為外戚,宋竹的幾個叔伯、兄弟雖然還在任上,但眾人都相信,他們離開政壇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把外戚留在朝廷里,不論對朝政還是對外戚本身都沒有好處,這一點並非人力能夠改變。即便宋家人的品德再好,也是不行。
不過,這也不是說宋學就沒有了掌門人,陳珚即位半個月以後,第一道政令就是把王樞密提拔進了政事堂中,重用之心昭然若揭。——第二道政令則是請姜相公回京平章軍國重事,雖然領平章重權,但只限于軍國重事,不及日常庶務。這異論相攪的用心,雖然十分明顯,但也讓心懷憂慮的士大夫們紛紛放下心來——很明顯,官家不是要偏用宋黨或是南黨,只是要在兩黨之間,找到一個平衡。
至於哪一黨繼承了道統,那就得看是哪家相公給如今還沒獲封太子的皇長子做老師了。這件事在皇長子才兩歲的現在,肯定還是不急。不論南黨還是新北黨,都有大把的時間來慢慢收攏局面,穩定人心,為將來的又一場學術爭奪戰做準備,至於現在么,就只能暫時由著官家去『異論相攪』了。
不過,雖然宋學被改名為新北黨,但這名字終究只能掩人耳目,眾人心裡都還是清楚,宮裡皇后姓什麼,而她的岳父又是個怎樣的大人物。雖然沒有百官要求選秀的事情,但明裡暗裡,透過許多外戚,自然會有一些話語傳到太后、太皇太后耳中,宋竹對此,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她現在身居中宮,雖然手底下沒有嬪妃管著,但地位擺在那裡,很多事情,該知道的,自然會有人來告訴她。
「其實,便是周家、蕭家,也都有夫人上門關說,」陳珚登基以後,國事繁忙,肯定不能和以前一樣每天和她膩在一起,不過不論多忙碌,兩人只要有條件,肯定是要一起用晚飯的。晚飯桌上,宋竹就掰著手指給他算,「都是為自己娘家遠親來說話的,也不知道姑姑能頂到什麼時候。」
但凡是娘子,都是希望娘家好的,蕭家、周家富貴太過,已經不適合再出個妃嬪了,而這些夫人的娘家遠親,也算是出身書香,門第又不會太高,起飛很合適做陳珚的妃子?
陳珚聽著也是笑,「難為姑姑了,我昨天去請安,她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宋竹撇了撇嘴,酸酸地說,「當著你的面,自然是無事的了……」
她心裡一直很介意當時先帝對她叮囑『多子多孫』,而她沒有答話的事。總覺得這件事可能是傳入了太后的耳朵里,現在每每去太后居所請安,都有些難言的心虛,看著太后,都覺得她也是欲言又止,這份心理壓力,自然是陳珚所難以領會的。
「好吧,好吧。」陳珚最是見不得她不高興的,語氣當時就軟了下來,「一直這麼遊說,也不是事兒。我明日便找個由頭,給先生那裡送點東西,再說說當年的約定,她們知道我的意思,自然也就漸漸地消褪了。」
宋竹卻不這麼認為,她心想:「從先帝到太后,恐怕都知道和你說是沒有用的,只會把矛頭指向我,讓我大度一些,勸你納妃。」
陳珚見她依然愀然不樂,就笑道,「這還是不足?那我便再幫你想個法子,只是你聽了可不許生氣……」
於是便放下筷子,說出一番話來,只聽得宋竹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