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我見過你
趙紫寧眼睛里灰濛濛的,看著他的時候也沒有多少光彩。
只問他:「你怎麼來了?」
顧錦蘇坐下說:「來看看你,過年了給你帶點兒吃的。」
她仍舊氣奄奄的。
「謝謝你。」
顧錦蘇問她:「還好吧?」
問到這一句的時候,趙紫寧反倒不合適宜的噴發出一聲笑。慢慢的從眼角和嘴角裂開,再一點點的消失不見,凄涼的無法言喻。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很難再好了。」
「別這樣說,三年而已。這世上過得最快的就是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趙紫寧冷冷的笑。
時間過去了又怎麼樣,有些恥辱卻不是時間可以沖刷的。
顧錦蘇淡淡的盯緊她:「你不要這樣不屑,比起來你不算最糟糕的。到現在她還沒有醒來,到底多久醒來,會不會醒來,連醫生都說不準。如果她醒不來了,流失掉的只是一條人命。可是,她還有孩子……」他的眼睛隱隱露出鋒芒,一字一句:「所以你不要覺得你這樣是別人害苦了你,分明是你毀掉了別人的人生。比起她,你至少可以睜開眼睛,可以看到陽光和世界。而她只能暗無天日的沉睡。趙紫寧,不要說我哥會恨你,你做的事任誰想起來都會咬牙切齒。」
趙紫寧抬起眸子問他:「你也是嗎?」
顧錦蘇沉默著沒有回答。
趙紫寧說:「看來亦是。」
顧錦蘇從監獄里出來的時候下雪了,他的車就停在前面的不遠處。可是他不急著過去,揚起頭來看落雪紛飛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摭天避日。
他伸出手來,雪花一片一片落到掌心,眨眼就融化掉了。融成圓潤的水珠,小小的,慢慢的掌心濕透,可是至始沒有雪花的痕迹。
是否真實的存在過,除了伸出手掌的那個人,這世上並無人知曉。
顧錦蘇將掌心合攏,想徒勞的握住一兩片雪花,可是拳頭剛剛攥緊,就融化掉了。有些東西果然不是小心的捧在掌心裡就能挽留得住。
你看,落到了地上白皚皚的一片,舉目望去,都是白的。不是不能存在,只是不能在他的掌心中存在。
鍾配配這兩天吃不下睡不著,總像心神不寧的想事情。
她想把真相告訴鍾峻風,小玖醒不來,顧九重天天守著一個沉睡的人自言自語,亦哭亦笑,她覺得不忍心。總要拿出一樣來彌補空缺,這樣醒著的人或許會好受一點兒。不會感覺自己是在守著一個渺茫的希望,那種心灰和意冷,鍾配配想象得到。
肖方也看出她的想法了,背著鍾峻風的時候問她:「是不是捨不得了?」
當然捨不得,可這不是最主要的。
她說:「就算我把小風還給小玖和顧少,他還是我的兒子,在我心裡的位置永遠不會變,他也一樣會叫我一聲媽媽。這些年小玖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守在他身邊,小風雖然不知道她是他的親生媽媽,卻一點兒不會疏離她,我相信等他知道真相以後,也一樣會這樣對我。」
肖方拍拍她的肩膀:「那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鍾配配鬱悶的直嘆氣:「我只是擔心小風一開始得知這個真相會接受不了。」
「但是早晚要說。」
「是啊,而且過年了,我是希望他們一家人能過個團圓年。我佔了小玖太多年的便宜,是該將兒子還給她了。」
肖方溫和的笑著:「就算你把兒子還回去了,也不會是孤家寡人,你還有我呢。」
鍾配配跟他相視一笑,像是得到了勇氣。只說:「我晚上就跟小風聊一聊,把這個事實告訴他。」
所以顧九重晚上要來接孩子的時候,鍾配配便沒讓他過來。只說明天會把孩子送過去,直接一起去山上的別墅過年。
小孩子最喜歡過年了,喜氣洋洋的。雖然平時也是要什麼有什麼,但總覺得跟新年禮物不一樣。而且一家人可以圍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就是再好不過的事。
鍾峻風一想到明天晚上就可以和大家一起放煙火,就高興的不得了。
吃晚飯的時候問鍾配配:「媽媽,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放幾個炮仗?」
鍾配配搖頭說:「不可以,小孩子放這個太危險了。」
「要是顧叔叔或者小蘇叔叔陪著我一起放呢?」
「那可以,但你必須縮在他的懷裡,離得遠遠的。」
鍾峻風忍不住嘟囔,覺得那樣一點兒都不男人。
肖方摸了摸他的腦袋:「不要掃興,你媽媽是為你好。你看電視上每年都會有新聞報導,說放炮仗傷到人的,很可怕。」
鍾峻風小臉揚起來:「你們就知道嚇唬我。而且肖叔叔,你明明是男子漢,卻不向著男子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偏著媽媽的。」他跳下椅子說:「我不跟你們玩了。」
他這樣一說,一時間倒讓餐廳內的兩個人尷尬起來。
最後肖方笑起來:「小傢伙這是吃醋了。」
鍾配配說:「我去看看他。」正好跟他好好談一談。
敲了兩下房門進來。
鍾峻風坐在地板上玩積木,鍾配配跟著坐過去。
「小風,我想問你個問題。」
鍾峻風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說。」
鍾配配伸手奪過他手裡的積木,讓他聚精會神的聽清楚。
然後她問:「你是愛小玖媽媽多一點兒呢?還是愛我多一點兒?」
鍾峻風毫不猶豫:「一樣多。」
鍾配配有一點兒高興。
「那我再問你,如果說媽媽有什麼事情騙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我呢?」
鍾峻風眯起眼睛,鍾配配幾乎一剎就要呼出聲來。天呢,這個表情跟顧九重簡直太像了,真是名副其實的父子倆。這樣的兒子她還真就生不出。
「你有什麼事情騙了我?」他的表情有一點兒嚴肅,微微的蹙著眉頭。
鍾配配的呼吸漸漸有些因難了,不緊張是假的,掌心裡都是汗,在衣擺上蹭了蹭,還是鼓起勇氣說:「如果我說……我說,你不是我生出來的,而是小玖媽媽生出來的,你會怎麼想?」
鍾峻風垂下眼瞼:「你明擺著在騙我。」
鍾配配心臟跳得很快,撲通,撲通,彷彿隨時等著鍾峻風的臉上出現任何驚心動魄的表情。以他的性情不該這樣平靜的,只說明她的話他還沒有相信。
伸手拉過他,盯緊他的眼睛:「小風,媽媽覺得你長大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訴你。而且媽媽佔了你這麼久,現在小玖媽媽這麼不幸,也該將你還給她了。其實你不是我生的,你是小玖媽媽生的。我沒有騙你……當年媽媽的孩子死了,很傷心,小玖媽媽為了安慰我,就把你抱來給我撫養……」
鍾峻風掙扎著站起身。
他說:「媽媽,就因為我明天想放炮仗,你一生氣就不要我了是不是?就說我不是你生出來的?」
鍾配配忽然淚眼婆娑,她說不出話來,一句也說不出。那種滋味就像被人從身上砍下一塊肉來,硬生生的,而這樣的痛觸突如其來,前一秒鐘似乎還好好的。
「小風,不是那樣的,不是因為你想放炮仗的事。你真的是小玖媽媽的親生孩子……」
她想將他抱過來,可是才一伸出手就被他拔開了。不等再度將他抓到懷裡,他已經衝出卧室,一出來就直接進了主卧,「砰!」一聲將門關死了。
鍾配配追了出來。
但是不論她怎麼敲卧室的門,鍾峻風就是不肯打開,他將門反鎖了。
肖方在廚房裡也聽到發生了事情,看鐘配配一邊哭一邊砸門,問她:「你都跟他說了?」
鍾配配慌亂的點頭,說了,可是她沒想到鍾峻風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分明說過兩個媽媽都一樣愛的……
可是,即便這樣,小孩子還是不喜歡被推來推去。很容易讓他以為自己是被嫌棄了,媽媽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肖方一起幫著叫門。
「小風,你聽叔叔的話,快把門打開,你媽媽都急哭了。」
鍾配配胡亂抹著眼淚:「會不會有什麼事情?」
肖方想了下,應該不會。主卧里除了床和衣櫃沒有其他東西了。
鍾配配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去了,奄奄的靠在那裡,哽咽著說:「小風,媽媽求求你將門打開,我不是生你的氣了,也不是不想要你……你不知道媽媽多捨不得你,如果可以,我一輩子不想把你還給小玖媽媽……可是,你看小玖媽媽她生病了,她需要你的照顧。如果小玖媽媽知道你不認她,可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到時候她再也不會陪著你,你也再見不到她了……」她不停的拍門:「小風,你乖……將門打開好不好。你不能這樣傷小玖媽媽的心……」
肖方也說:「是啊,小風,你這樣不僅傷了小玖媽媽的心,也傷了你媽媽的心。她們沒有誰嫌棄你,正因為你太可愛了,所以她們都這樣疼你。以後也會這樣,無論是誰生的你,她們都會像以前一樣疼你愛你。」
……
「咔嚓」一聲,門板被開啟一道縫隙。
肖方馬上將門打開。
卧室里鍾峻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鍾配配跪到地板上一把抱起他:「小風……嗚嗚……是媽媽對不起你……當年媽媽不該將你從小玖媽媽那裡搶來的,是媽媽不好……」
鍾峻風嗚咽著:「你不是說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么,為什麼現在又不是了……你是不是想跟肖叔叔在一起,就想把我推給小玖媽媽……」他輕輕捶打的她的肩頭:「你還是不想要我了對不對?」
鍾配配拚命的搖頭:「不對,不對……媽媽多捨不得你,怎麼會不想要你呢。媽媽只是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有爸爸,有媽媽,有老奶奶還有叔叔。顧叔叔他是你爸爸啊,你看他平時多疼你,就是因為你是他和小玖媽媽的孩子……媽媽雖然把你還給他們,可是,還會像以前一樣愛你。我和小玖媽媽對你的愛會跟以前一模一樣,無論是她生的你,還是我生的,又有什麼區別呢?媽媽只是想讓更多的人愛你。小玖媽媽現在這麼可憐,她多不容易生下你,你是不是該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以親生兒子的身份陪在她的身邊?」
鍾峻風攬著她的脖子不停的抽搐。
鍾配配問他:「難道你不想小玖媽媽是你的親生媽媽?還是你嫌棄她現在生病了只能一直躺著?」
「不是……嗚嗚……我很愛她,不會嫌棄她……」
鍾配配將他抱到懷裡,一下一下輕輕的拍打他的背。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難過的。就算你是小玖媽媽生出來的,以後我還是像以前一樣陪在你身邊。你現在還有爸爸了,多好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很喜歡顧叔叔對不對,巴不得小玖媽媽可以嫁給他。再見到他的時候一定要叫聲爸爸讓他高興……」
她不停的在地上打轉,最後終於將他哄睡著了。
肖方說:「不要緊了吧?」
鍾配配吸緊鼻子說:「應該沒事了,只是一開始比較難接受而已。其實他一樣喜歡小玖,並不比喜歡我少。畢竟這些年我在外面工作,大多時候都是小玖帶著他,按理說該更親近一些。」
肖方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這樣我就放心了,剛才看著小風那樣哭,心都被揪起來了。」
鍾配配說:「都怪我當初太自私了。」
「這不怪你。」
早上起來的時候,鍾峻風倒是沒有哭鬧,只是情緒有一點兒低落。
鍾配配囑咐他:「今天是過年啊寶貝,要開心才是,否則一年都會跟小青蛙一樣氣鼓鼓的,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鍾峻風不想笑,只想板著臉。可是一想到一年都要跟小青蛙一樣,還是忍不住有些動搖了。於是舒展一點兒眉頭。
鍾配配馬上指著他:「這樣也不行,要樂樂呵呵的,心裏面憋著氣,覺得不痛快,一樣會跟青蛙一樣。」
鍾峻風躊躇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去別墅的路上肖方開車。
鍾配配囑咐鍾峻風:「見到顧叔叔要改口叫爸爸了,他一高興,會給你包一個很大的紅包。而且一定要到小玖媽媽的床邊,拉著她的手叫聲媽媽,告訴她是她的孩子你很高興。」
說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轉首看著窗外,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白茫茫的一片,由其上山的路,連樹木都被摭起來了,看出去只是一片片的白。
顧老夫人早就心爭如焚的等著了。
一看到肖方的車開上來,馬上過來接。
伸手要抱鍾峻風。
被顧錦蘇搶先一步:「奶奶,我來吧,這小子長大了,你抱不動他。」
幾個人相互道過新年快樂,鍾配配他們帶來不少東西,被肖方和管家拎著進去。
顧老夫人一直拉著從孫子的手說:「進去太奶奶給你壓歲錢。」
顧錦蘇說:「奶奶,我也要。」
顧老夫人伸手拍他:「你都快娶媳婦了,要什麼壓歲錢,也不嫌丟人。」
只是鍾峻風安靜的枕在顧錦蘇的肩膀上一聲也不吭。
來的路上還沒這麼委屈的,鍾配配知道他這是見到了顧老夫人,所以開始撒嬌。也不理會他,快步趕上肖方和管家去幫忙。
鍾峻風是顧老夫人的心頭肉,有一點兒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忍不住唏噓:「哎呦,這是誰惹我們小風不高興了,過來找太奶奶,說出來太奶奶替你撐腰。」
這樣一說鍾峻風更加淚眼汪汪了。
顧錦蘇捧起他的小臉,發現真的哭了,委屈得嘴巴一癟一癟的。
「這是怎麼了小風?叔叔跟你搶壓歲錢不高興了?跟你鬧著玩呢,叔叔也給你包了一個大的,還有禮物都放你房間里了。」
正好顧九重從室內走出來,沒搞清狀況,只是一伸手就去抱鍾峻風。
鍾峻風反倒縮到顧錦蘇的懷裡躲開他的手。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那個可人的小模樣,看得顧老夫人心都碎了。
不分三七二十一,在顧九重的背上狠狠敲了兩下。
「你把孩子怎麼了?」
顧九重一頭霧水:「我什麼也沒做啊奶奶,我就剛出來,你明眼看著呢。」硬著將自己的兒子接到懷裡來,眯起眼睛問他:「跟我說說,怎麼哭了?嗯?是我招惹你了?」
鍾峻風拿手背抹眼淚,嘴巴憋屈的跟小鴨子似的。
再哭一會兒顧老夫人也要哭了,伸手去接。
「來,小風,到太奶奶這裡來。」
顧九重沒撒手,總要問明白,男孩子不能逃避問題。
冷靜的說:「小風,咱們有事說事,你是小小男子漢了,到底怎麼了,你跟我說?」
鍾峻風凌厲的瞪著他:「你為什麼不要我和媽媽了……我知道你以前是不想要我們……不跟她生活在一起,也不說你是我爸爸,還讓我叫你叔叔……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剎那間沒了聲音。
顧九重喉結動了動,輕聲說:「小風,對不起,爸爸以前不知道……」
鍾峻風想,他才不會輕易相信他,身子擰著勁的從他的懷裡掙扎出,邁動小腿跑進屋了。
顧老夫人告訴顧九重:「快去看看他,好好哄哄孩子,別對他發脾氣……也別對他大聲講話……」
顧錦蘇過來攬上她的肩膀:「奶奶,你放心吧,他會有分寸。」
怎麼會發脾氣,愛他還來不及。
鍾配配拉著顧老夫人過去坐。
「奶奶,您別擔心。小風那樣是撒嬌呢,他以前沒有爸爸,也不知道對著爸爸撒嬌是什麼滋味。跟我和小玖從來不會這樣,他比一般的孩子懂事早。所以……」
她輕微哽了聲。
顧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我知道……配配,這些年真是謝謝你了……」
顧九重推門進來,鍾峻風站在床邊握著風小玖的手。
他走過來,單膝跪到地板上從身後攬住他。
「小風,是爸爸不好,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鍾峻風哼聲:「你為什麼不要媽媽,也不要我了?這些年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爸爸,我以為我沒有的。」
「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否則我怎麼會不認你。也是你和小玖媽媽回京都之後才知道的,怕你不讓我這個爸爸,便沒敢告訴你。以後不會了,我會好好照顧你和媽媽,再也不把你們弄丟了好不好?」
鍾峻風死撐著:「我不相信你。」
顧九重將他轉過來:「我們拉鉤好不好?這次我絕對不騙你。」接著將他收進懷裡抱緊:「爸爸很愛你,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不知道有多高興,覺得你是老天賜給我的禮物,怎麼可能再將你弄丟了……」
小孩子總是易安撫,由其他又是真心喜歡眼前這個人。而且他長到這麼大,真想要一個爸爸。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可以被爸爸托在肩膀上舉得高高的。還可以由爸爸接送上下學,便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怪異的小孩兒了,可以在所有同學面前昂首挺胸,何況他的爸爸比其他人的爸爸都要優秀。
有個頂天立地的爸爸一直是他的夢想,只是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然後他拉著風小玖的手說:「媽媽,你快醒過來吧。我找到爸爸了……以後沒人會不要我們了……」
顧九重鼻骨酸得厲害。
抱起他出去:「讓媽媽休息一會兒,爸爸剛給她講完故事,等她休息好了,晚上我們叫她一起放煙火。」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璀璨的煙火了,快要忘記人世還有這樣的繁華,眨眼就是極至。
一大叢一大叢的好似火樹銀光,升到天空炸開之後,將整個黑絲絨的夜空都點亮了。形成一條條色彩斑斕的圖案,各種各樣的顏色,彷彿華麗堆砌的曼妙舞,水銀燈照耀著,一切紅塵俗世都被繁華絢**下去。
照亮人的一張臉。
顧九重低下頭看,風小玖被他用毯子包裹嚴實后抱在懷裡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她的一張臉時明時暗,睡顏乾淨,每一次照亮之後素顏皎潔。他便在想,如果她這樣一直睡下去,再過許多年,他老了,或許她仍舊只是這個樣子。像此時天上的一輪皎皎明月,即便絢爛如花,一抬頭還是一眼看到,供他一生仰望。
鍾峻風看到下人不停燃放,又叫又笑的,想要加入他們的行了。
顧老夫人和鍾配配緊緊的看著他。
最後還是肖方走過去,拉著鍾峻風說:「走,叔叔陪你一起放。點上以後我就抱著你走得遠遠的,這樣老奶奶和你媽媽就放心了。」笑著看向鍾配配,她笑嫣如花,一雙眼睛也被煙花映得極亮。
鍾配配沖他微笑,放心的將孩子交給他,宛如是重託。
顧錦蘇打完電話從室內出來之後也加入到他們的行列,歡聲笑語充斥整個別墅。
顧九重將手伸進毯子里抓起風小玖的,是暖的,說明不冷,重新裹好之後抱緊她。
下巴抵到她的發頂上,低低說:「你看大家玩得多開心,就你一個人在睡懶覺。」
自然沒有人回答。
整個世界很喧鬧,又安靜得不可思議。
一切聲音都彷彿成了這世上隱約的耳語。他湊近她,不斷的重複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呢。
像是滾滾紅塵,姻緣註定,原來遇到她,逃不過。
所以到了現在覺得惋惜,她在眼前活靈活現的時候,不知道自己非她不可。蹉跎了大把的好時光,任時間匆匆流逝。直至她不能再同自己說一句話,反倒覺得,原來他有千言萬語要同她說。所以,即便她不著片語也沒關係,這一輩子她只用來傾聽,他想對她說的話也永遠說不盡道不完。
他和她的一輩子仍舊可以在吵吵鬧鬧中度過,像這天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樣。
顧老夫人走過來。
「坐在這裡會不會太冷了?抱著小玖去裡面看吧。坐在窗前一樣看著。」
「她不冷,再看一會兒我們就進去。」
顧老夫人在長椅上坐下來,看著眼前熱靡的景象忍不住感慨:「要是你爺爺還在的話,一定會很高興。他走那天說得最多的就是小風,不停的問管家給小風買的東西夠不夠,房間收拾得怎麼樣了,還讓我日後好好的待他們母子倆……我知道你爺爺他是愧疚,覺得對不起小玖母子倆。最舍不下的就是小風,卻沒有時間來疼他,他的心裡一定很捨不得,也很難過。所以,不要怨你的爺爺,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你著想……」
顧九重一伸手攬上她:「奶奶,你放心吧。我怎麼會怪爺爺,我知道他這些年辛苦操持都是為了我。這些年感激他還來不及,又怎麼會不理解爺爺……不要難過,爺爺在天之靈看到小風認祖歸宗,而我們一定熱熱鬧鬧的過新年,一定會很欣慰的。」
顧老夫人低下頭擦拭眼角的淚花。只是不停的點頭:「是,是……我們顧家有今天,他死也能冥目了。」
只是陸家沒有這樣熱鬧。
樓上樓下甚至可以說冷清。自從陸家家業崩塌之後,家裡的生活水平也急劇縮水,下人不像以前那樣多了。就剩下那麼兩三個老人,在陸家呆了快三十年,親眼看著陸琰長大,陸家有了今天不忍心離開,所以就留了下來。有一個回老家過年了,里裡外外不過四五個人。
陸明哲和周容錦都上了年紀,也沒什麼心氣熱鬧,早就商量著,年夜飯就不吃了。所以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用過晚餐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就上樓了。只是里裡外外的大燈點著,燈火通明,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越發覺得冷清,就像天際那一輪廣寒的月,明亮是明亮,可是,是冷的。
周容錦真是受不了這樣的安靜,比任何一個時間都要難過。才知道陸家走到今天失去的到底是什麼。
一切生息彷彿都不存在了,生無可戀,老無可依,留著一口氣混日子,太傷心絕望的時候就想過死。
漸漸被苦痛折磨得潰爛,便一點點懂得人心疾苦。
有的時候一夢醒來,大汗淋漓,啞然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是真的造了孽了。
「要是陸琰還在,就不會這樣冷清了。他工作再忙,也會陪我們看一會兒春晚,哪怕他並不喜歡。我知道他就是想陪我們坐一會兒,平時都太忙了,難得放一個年假……」
她不忍再說下去。
陸明哲也示意她不要說下去了。
嘆口氣說:「好了,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那些做什麼。」他看了一眼時間,明明沒有睡意,通過睡房的窗子甚至可以看到外面璀璨的燈火,隔著那樣遙遠,彷彿另外一個世界。是和他們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心口寒得厲害,就說:「時間不早了,快點兒睡吧。」
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這樣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折磨,無聲無息卻撕心裂肺,心臟都被抓疼了,成了一年中最難過的時間。
新年本是一家團圓的時候,可是,他們家裡團圓了,也不過這麼兩個人。
周容錦睡不著,披上外衣說:「我去樓下看看。」
走廊里空空蕩蕩,燈是昏黃的,拖鞋踩在長毛地毯上,落地無聲。
她去了陸琰的房間,推門一剎,淚眼婆娑。物還在,人已非,吸緊鼻子喃喃:「小琰,媽媽做錯了……」
周容錦捂上自己的嘴巴,沉悶的嗚咽。最後雙腿無力,慢慢的蹲坐到地板上,她做錯了,真的做錯了。
她這樣想念自己的孩子,可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跟他任何一次出差都不同,她擔心他,親手替他整理行李,看著司機送他去機場。每次看著都不放心,就站在門口一直張望,卻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可是,這次不會了,真的不會了。他已經走遠了……
一直折騰到午夜,吃過豐盛的年夜飯,收拾著準備睡下的時候,已經過半夜一兩點了。
顧老夫人年紀大了,不能這樣熬夜,年夜晚也沒敢吃得太多,就先去睡了。
這時,鍾配配叫過鍾峻風:「小風,走吧,媽媽帶你去洗澡睡覺。今天晚上你瘋得太晚了,必須去睡覺了。」
幾個男人還圍著餐桌喝著,一時喝得盡興,顧錦蘇想起來:「我還有一瓶好酒,真的是好酒,拿來給你們償一償。」
他起身上樓。
經過顧九重的房間,想了一下,輕輕轉動門把手。風小玖當然在床上睡著,她就像個安靜的睡美人。別人吵鬧的時候她睡著,別人惆悵的時候她睡著……操勞了那麼久,一下子找到機會,她就像要撈回來一般。睡起來就沒完沒了。懶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不應該。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顧錦蘇已經走到床邊。
蹲下身看著她,她的睫毛真長,彎彎的,細密得像小扇子。臉頰紅撲撲的,氣息輕括,她睡的很平穩。
他覺得歡喜,一定是喝了酒的緣故,已經伸出手來碰觸,用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痒痒的,終於覺得掌心不是空的了,這樣努力,還是捧到了什麼。
彷彿是一顆心,他被這樣的假象迷惑,所以歡喜不已。
彎了下唇角,輕輕說:「新年快樂。」
外面炮竹聲聲,很遙遠,可是聽得到,轟轟如悶雷滾動。從另一邊傳到了這一邊,而他的聲音就夾在裡面,真是年味實足。他微笑起來。忍不住又說了一句:「風小玖啊,新年快樂。」
顧九重喝得有一點兒多,在床上膩了一會兒,說他懶得動彈。手臂搭在她的腰身上,哼哼:「真的不想動,困得要死……小玖,寶貝……」
可是,還是得起來洗澡。
沒時間泡澡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直接去洗淋浴,所以速度特別快。
裹著浴巾出來。
摸出吹風機正準備吹頭髮,聽到衣服的窸窣聲抬起頭來,一剎那他幾乎困惑的盯緊她。她雪白赤足站在長毛地毯上,埋在其中像是潔白的玉石。頭髮有一些蓬鬆,望著他的時候亦是一臉困惑,連眼睛都睜得特別大。
顧九重唇齒動了動,隱隱的發聲,彷彿是吃力:「你醒了?」
風小玖眼中一瞬間閃過精亮,似一道光,抬手指著他,吃驚道:「你不是陸琰的那個朋友么?」十三歲還是十四歲的時候見過他?那時候他可不是這個樣子,比現在瘦,越發顯得高。明明是桃花眼,一張臉卻生得極是清峻。她高興的只差手舞足蹈,驚詫自己還可以認出他來。反應過來抬手捂上眼睛。可是,手指張開一點點縫隙又分明在偷看他。他的頭髮還在滴水,發梢墜著晶瑩的水珠,妖艷的像個妖精,可是……他分明是個男人啊。「你怎麼不穿衣服呢,這樣我多不好意思。」
顧九重不可思議:「你不認得我了嗎?」
指縫間風小玖的大眼睛烏溜溜的轉著。
她有些得意洋洋的說:「認得啊。」轉而又說:「不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沒想到你已經長這麼大了。」那時候他還是個白雪翠竹的少年郎。坐在陸家的沙發上低著頭瀏覽書目的樣子很認真,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手指,白皙修長,且骨節分明。指腹按在方塊字下快速滑動,修剪乾淨的指甲很有光澤,有分明的健康圈。他當時的樣子很沉默,從坐下到離開也沒說上幾句話。現在想起來,既然是陸琰的朋友,估計也就十**歲。跟他現在的樣子大相徑庭,如果不是前兩年的事,她一定想不起他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二十幾歲了,眉眼都見成熟穩重,不過仔細看的話,樣子還是沒怎麼變。
可是,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風小玖終於發現哪裡有了出入,疑惑的張大嘴巴:「你怎麼會在這裡?是來這裡找陸琰的么?」她伸手向外指了下,想說陸琰一定在房間里或者書房,又不禁啞然,前一刻的事情她似乎完完全全的不記得了,只是下意識的說話做事。此刻陸琰到底在哪裡呢?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被人選種一段之後按了刪除鍵,有斷片的現象出現。
前一刻做了什麼,想了什麼似都不記得了。只是置身在一個大的環境中,是她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可是,再細緻一點兒的,她就完全混亂不清了。
到底她在多少年前還見過他呢?
顧九重驚訝的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完全不記得了,在他記憶里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夜總會,之前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她,否則沒道理忘記。
風小玖抱著腦袋慌起來:「我這是在哪裡啊?」
她抬頭看了看,不是她在陸家的房間,也不是陸琰的房間,甚至不是陸家的客房……難道這裡不是陸家?她跑到哪裡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慌慌張張的往外走:「不行,我得回去了。」
顧九重大步走過來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小玖,你去哪裡?這裡是你的家啊。你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嗎?」
風小玖顯然被他的舉動嚇壞了,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胡說。我要回家,我爸呢,我媽呢?還有陸琰……」她抱著自己的腦袋忽然頭疼欲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顧九重只得穿上衣服送她去醫院,肖方和鍾配配跟著一起去的醫院。
風小玖一路上嚷著頭疼,可是,這些人她通通都不認得。
問了幾個人,也是她的爸爸,媽媽還有陸琰。
顧九重懷疑她這樣是選擇性失憶。
醫生檢查之後,確定有一部記憶是被她徹底拋除了。但並非選擇性失憶,而是藥物使然,過份刺激之後,一部分記憶神精被破壞。就像一盒音樂磁帶,一段被抹去之後,無法播放,呈現空白狀態。但是其他部分是完好的,是這次藥物損害的倖存者。
據風小玖的現狀來看,顯然是十幾歲之前的記憶被保留下來了,其他部分通通被抹除乾淨。顧九重問他能否修復時,醫生搖了搖頭,感嘆:「這種破壞很徹底,說嚴重一點兒,那部份記憶層被毒殺了,跟失憶還不一樣,人失憶的時候通過治療或者接觸熟悉的事物還有記起來的可能,可她這個完全沒有。除了保留下來的那部份,其他的只得重新創造。」
也就是說現在的風小玖回到了十幾歲,她的認知,她頭腦中保存下來的人和事,都是十幾歲前擁有的。就像系統許久不曾更新,擁有的還都是以前的存檔。所以,現在的風小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一切分崩離析都不曾發生。風家跟陸家仍舊宛如一家人,她大部分時間生活在陸家,而風偉東,董心如還有陸琰,都是她現在生命里的一部分,她不知道他們已經不在了。
連帶那些錐心刺骨,折磨了她大把年頭的怨恨,她通通忘記了。
這樣的風小玖宛如是重生了,就像小說里寫到的那樣,一場意外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宛如跌進時光隧道,重新曆經一段時光,所有過去的人和事會再重複播放。可是,她沒這麼好運,她只是自己的意識回去了,實則,似水流年,她潛意識中的那些人和事,分明很多已經不存在了。即便存在,也不再是她認知的樣子。一段月光還照在天涯的那端,生命里的一切東西就這樣被割裂了。
可是,風小玖不這樣覺得。
之前只是太急迫了,睡了這麼久,腦子不可能說一點兒負擔都沒有。一下急火攻心,難免有些吃不消。這一會兒冷靜下來,就問:「昨晚真是麻煩你們了,你們能幫我打電話通知我的家人嗎?」
幾個人站在那裡不動彈。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最後還是顧九重點了點頭,轉身出去給陸家打電話。是陸明哲接的,接起後顧九重一陣抱歉,大年初一就打來這樣的電話。他將事情說了一遍,陸明哲倒是一點兒沒猶豫,連連說:「你先安撫她一下,我和你阿姨馬上就過去。」
如果是十幾歲的風小玖,那麼除了自己的爸媽和陸琰,最親近的只能是陸家人了。
果然,陸明哲和周容錦一進來,風小玖馬上開心起來。彷彿心著地了,過來拉住周容錦的胳膊:「伯伯,伯母,你們過來了。我爸爸媽媽呢?他們什麼時候過來?陸琰他去上班了嗎?他要是不知道,就不要告訴他我來醫院了,我就是有一點兒頭疼,現在已經完全沒事了。」
以前的風小玖和他們就是這樣親近,跟自己的孩子沒有什麼分別,愛說愛鬧的一個小姑娘,活潑可愛,陸明哲是很喜歡她的。雖然跟周容錦不是特別親近,但是不至於討厭她,就是有一點兒怕她,可是,為了陸琰,她仍舊願意像這樣討好她。
周容錦恍了一下神,感覺像回到了過去,那時候的歲月不比現在,什麼都被掏空了,守一棟空空蕩蕩的大宅子就彷彿一無所有,生活一點兒盼頭都沒有了,只一心等著生命終結,跑去另外一個世界一家人團聚。由其昨天晚上,她這樣的想法越發強烈。這會兒看到風小玖忽然熱淚盈眶,舊時的氣息親昵的朝她撲來,帶著濕漉漉的熱氣,不是寒冷潮濕的,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起來。
他們失去了全世界,總像又找回一件和過去相關的事情。
就是眼前這個風家的小丫頭,每天總在眼前晃來晃去。誰說時光不能留住?這一刻陸明哲卻覺得是留住了時光。
心裡不禁百味陳雜,強忍眼中的溫潤,安撫她說:「小玖,你爸媽現在不能來看你,你先呆在這裡。我們會照顧你,等醫生說你情況徹底穩定了,我們再跟你說好不好?」
風小玖狐疑:「我爸爸出差了嗎?我媽媽也跟著去了?」
陸明哲怔了下,只得點點頭,先暫時安撫她的情緒再說。顧九重說今天醫生還要給她做其他項檢查,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周容錦已經哭了,哽了一聲,只說:「你先養病吧,等你可以出院了,我們再接你回去。」
風小玖抬手幫她擦眼淚:「伯母,你怎麼了?怎麼哭了呢?是擔心我么?」
周容錦怎麼有臉說這樣的話,這些年她和風小玖幾乎斗得你死我活,從來都是往絕路上趕她,如果不是今天遭到報應了,體味到其中的心酸疾苦。風小玖發生後來的事情,只怕她會是第一個笑開懷的人。
有的時候她也懷疑自己的良心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是怎麼了?
現在慢慢想起來,便感覺自己慘無人道。
搖搖頭說:「沒事,你快好起來就是了。」
兩人合力安撫住她,讓她留在醫院裡接受檢查。如果確定沒事,並且可以承受的話,才會跟她說起這些事。
陸明哲叫上顧九重從病房裡出來。
問他:「世侄,小玖這個樣子,你有什麼打算?」
顧九重淡淡的抿緊唇,這樣突如其來一場變故,不由讓他感覺無措。陸琰為風小玖挽留了一段時光,時間過去了,獨他沒有走出來。現在,她又將那段時光還給了他。兜兜轉轉走回去,彷彿上天註定的一般,名副其實的兩不虧欠。他只是擔心,她轉回來了,是否對陸琰的愛也要一如既往。
那他們共同擁有的時光呢,算什麼?
沉吟須臾,抬眸說:「陸叔,既然她的記憶需要重新創造,我想將那些好的給她,那些不好的,通通不再放回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如果生命可以再來一次,她希望她從來不曾經受那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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