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類花魁
院門撞開,一大隊衙役衝進。
「讓開讓開!抓捕逃犯……」班頭習慣性揮舞著水火棍叫嚷。
沒人理他。
人們忙著擠在台前,連回頭都懶得。擠在後面的人砰砰砰地擂前面的人的背,擠在前面的人砰砰砰地擂台板,各種臉紅脖子粗,各種狂呼亂喊叫,疊加的聲浪一浪浪掀開,將所有的聲音淹沒。
「幹什麼幹什麼!沒看見老爺嗎?讓開讓開!我們要……啊!這……這是什麼舞?」班頭衝上前,費勁撥開人群,一眼看見台上舞蹈,頓時直了眼。
看一眼覺得奇特,第二眼就轉不開眼,第三眼忍不住站下,扶著水火棍看得津津有味,再過一會兒,衙役們發覺同伴不知到了何處,再一找——呵!爬在台板前打拍子呢!
吟唱以一長聲「啊——」結束,彷彿極致疲憊又放縱解脫,眾人也忍不住「啊……」一聲,噓出一口長氣。台上景橫波勾著木棍飛了一圈,艷紅的裙劃過霓虹般的軌跡,眾人轟然一聲好,衙役們的聲音尤其響亮。
老鴇喜笑顏開上台謝幕,介紹說是新來的姑娘,幾乎立刻,台下就開始嚎叫,競爭渡夜權。
衙役們此時才想起自己追捕人犯的任務,撥開人群,查問老鴇,可見著一位穿灰大褂子的年輕姑娘,又指著台上景橫波問來歷。
「您說的姑娘,奴家可沒見著。鳳來棲剛才的院門,只有大爺你們打開過,沒進來過別人。咱這院子里的老少爺們都可以作證。至於這位,可是鳳來棲重金買來的姑娘!」老鴇笑得滿面肥肉顫動,把剛剛準備好的賬本翻給衙役看,「您瞧,一個月前,從安州花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奴家把她秘密藏在樓里練舞,今天才請出來和大爺們見面,您瞧瞧人家這相貌、這身形、這滿身的勾魂勁兒,不是我鳳來棲,誰能教得出這樣出眾的姑娘?」
衙役班頭上下打量景橫波,景橫波盤在棍子上對他翻個媚眼兒。
班頭端著下巴,也覺得,這種風情,平常人家絕不會有,要說不是在鳳來棲調教過幾個月,連他都不信。
「你瞧著像不像?」他問當鋪掌柜。
當鋪掌柜神情也很有些迷惑。剛才景橫波穿著大褂子,戴著包頭巾,他又有心事,並沒有看清楚臉。此刻眼前的女子風情萬種,媚骨天生,怎麼瞧都像是鳳來棲教出來的花魁,一句「好像是」的話,他怎麼都說不出口。
再說雖然當鋪和鳳來棲隔得不遠,但也越過了三四個院子,那短短時辰之內,那身懷祖母綠寶石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跑到這裡,和老鴇串通好了跳舞。
鳳來棲的嬤嬤向來潑辣,得罪了麻煩不小,當鋪掌柜猶豫半天,搓搓手,「小老兒……瞧著不像。」
「那就走,還得去別處看看!」衙役班頭用力盯了景橫波一眼,咽了口唾沫,一揮手帶人離開。
「大爺記得常來呀。」景橫波很入戲地揮著小手絹媚聲相送。驚出一身汗的老鴇,恨不得給她一腳。
衙役一走,剛才大氣不敢出的男人們,呼啦一下捧著銀子湧上來。
「這姑娘我要了!」
「一百兩!今夜歸我!」
「我出一百五!」
「這般風情尤物,幾百幾百的你們嫌丟人不?一千兩!」
「就你有錢?老子用錢砸死你!兩千!」
……
老鴇眉開眼笑手忙腳亂,百忙中還不忘記回頭,悄聲道:「姑娘,說好了的,我幫你撒謊,你留在我鳳來棲……」
景橫波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上下嘴唇翻飛吐出一片瓜子殼,笑吟吟道:「好呀。」
……
「大波姑娘,城南姚老爺打發人來說了,今晚他過來,讓你不要再見別的客人了。」
「好唻。」景橫波吐出一片瓜子殼,笑眯眯答應,眼角瞟了瞟身邊不遠處一個姑娘,那姑娘立即喜滋滋地起身上樓。
小廝殷勤地給景橫波上了一壺上好的茉莉香片,市面上最高價的那種。
現在景橫波是鳳來棲的頭牌,是鳳來棲起死回生的功臣,她一場古怪的鐵棍子舞,瞬間風靡小城,慕名而來的人流不絕,讓被眼兒媚和蝶雙飛壓得死死的鳳來棲,迅速反超了那兩家,成為本城青樓第一。
所以景橫波如今在樓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人巴結趨奉,生怕惹她姑奶奶不高興。
她說她要住在頂層閣樓,由她。
她給自己起的藝名叫大波,雖然難聽,也由她。
她不在自己房間內等客人,喜歡在樓內東逛西逛,還喜歡端著姑娘們下巴瞧來瞧去摸來摸去,也由她。
鳳來棲的老鴇在門口迎客,瞧著東遊西盪的景橫波,笑得心滿意足。
真是天降福星啊!
自從這姑娘莫名其妙掉到舞台上之後,鳳來棲便轉了運,不光生意好了,連樓內氣氛都祥和了,其餘姑娘們似乎也沒了以往互相爭客的嫉妒傾軋,一個個每日喜笑顏開,十分滿足的模樣,瞧著令人歡喜,由此生意也便更旺幾分。
正常情況下,頭牌總是容易被嫉妒,由此引發的爭端不少,這樣的老例在景橫波身上卻似乎不起作用,她人緣極好,老鴇再三告誡姑娘們不得泄露景橫波來歷,姑娘們卻根本不需要她關照,對景橫波極盡巴結。老鴇有時候覺得,她們對大波的態度,與其說是喜愛親切,倒不如說是敬畏,有時候她們流露出的眼神,還帶著幾分感激。
這當然有點蹊蹺,不過老鴇不打算深究,天降的福氣,何必疑神疑鬼壞了好事?
景橫波回自己閣樓梳妝打扮,路過二樓一間廂房門口,喚一聲:「靜筠,今天好點了嗎?」
房內傳來的語聲低而怯怯,隱著幾分中氣不足的弱,答:「用了參,今日好多了,只是那銀子……」
「銀子你不用擔心,回頭讓姚大夫去我那結賬。」景橫波擺擺手。不去理屋內傳來的感激的道謝,轉頭對著門楣上掛著的鳥籠子,擺了個S型,「二狗,我美嗎?」
「呸。」籠子里紅鸚鵡中氣十足地答。
「噓!」景橫波吹口哨。
二狗渾身一個激靈,雙翅張開,雙目圓睜,顫抖一陣,啪嗒一聲,掉下一坨鳥屎。
景橫波早已格格笑著跳了開去。
「呼,舒湖了。」二狗摸著肚子,滿足地踱了兩步。
「大波姐姐,別叫它二狗,它叫青衿……」屋內的聲音有氣無力又無可奈何,「取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不小心,人亡盡精。」景橫波嘴一撇,拔了二狗一根鳥毛揚長而去,「別背你那酸詩了,養著吧!」
「滾你個蛋,作死妖精!」二狗跳腳怒罵。
「青衿!」屋內一聲切切哀呼,「我教了你這許久詩詞歌賦你學不會,怎麼這些粗祠俚語你一學就會……」
景橫波把鳥毛插在頭上,早去得遠了,經過三樓一間屋子,探頭聽聽沒有聲音,正要倚門框敲敲門,忽然門背後伸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拉了進去。
景橫波被拉得一個踉蹌,嚇了一跳,「作死!鬼鬼祟祟的幹嘛!」
「你要的消息有了,我費盡心思才打探來的,給錢!」一雙潔白的手攤在面前,食中兩指捏成一個圓圈,「二十兩!」。
「怎麼樣?人走了?我的箱子在哪?找回來了嗎?」景橫波兩眼放光,握住那雙雪白的手,順手把那個圓圈給抹平了。
「少廢話,錢!」手指直直地戳她的掌心,指甲一掐一個印子,力道毫不含蓄。
「死翠姐兒,別掐,掐破了影響我肌膚的美感小心我掐死你。」景橫波掏出一張小額銀票,拍在那雙手的掌心。那手才縮了回去。
「人不在原地,箱子也不見了。」翠姐接過銀票塞進懷裡,言簡意賅。
這位鳳來棲的三等姑娘翠姐,相貌平平,和剛才那個對鸚鵡賦詩的二等姑娘靜筠,是鳳來棲的兩大極品。也是鳳來棲生意最差的兩個姑娘,靜筠是官家出身,也曾是千嬌百寵的千金小姐,家道中落,被不成材的兄長騙賣進樓,她身子嬌弱,十天有八天生病,還有一天在吐血,留一天時間凄慘慘對月賦詩,咳上七八十聲。每次恩客一進門,靜筠就發昏,男人們乘興而來,求的就是嬌花解語軟玉生香,誰願意對個哭喪臉的病秧子?久而久之,也便沒了生意,成了賣藝不賣身的清倌,陪著幾個愛她「嬌怯怯扶風柳,淚盈盈拈花貌」風采的老才子,蓋著被窩純聊天。
日子過得凄惶,凄惶的日子唯有一隻同樣風雅嬌怯的鸚鵡相伴,可堪安慰。可眼看著鸚鵡也將不堪大波荼毒,化風雅嬌怯為暴雨狂花,導致最近靜筠的咳嗽又多了幾聲。
翠姐則是街頭賣藝出身,隨父兄街頭賣藝,結果父兄都被富少驚馬撞死,富少撞死人後揚長而去,當時不在面前的翠姐拚命趕來只看見了一個背影,她身無分文,在街頭賣身葬父,把自己賣進了鳳來棲。
這個看起來性子簡單的姑娘,進了鳳來棲以後做盡粗活,卻不肯接客,不接客也就沒銀錢進項,翠姐時刻顯得很窮,自此又添了個愛錢的毛病。但她過得再憋屈,也沒有想過要離開鳳來棲,有人猜測,她留在這裡,只是希望能夠碰見殺父仇人,畢竟那種公子哥兒,來青樓買歡的可能性不小。
景橫波原本沒注意她,卻在來了不久之後某一晚,在廚房偷食的時候,遇見翻牆進來,鮮血淋漓的翠姐,景橫波嚇了一跳,卻沒有聲張,當即把翠姐拖進了自己房內,暗中託人請來大夫給她治傷。翠姐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她的幫助,走的時候還順手拿走了景橫波薄胎琺琅瓷碗,景橫波也不過一笑而已。
之後景橫波知道她會點武功,便出錢讓她去看看大荒的那群人走了沒有,自己的箱子有沒有被帶走,指望著能把箱子拿回來,裡面可藏著許多現代帶來的要緊寶貝,比如她那些美妙的緊身內衣們,少了它們,她覺得活得都不夠精彩。
聽到這個消息她有些沮喪,現在只寄希望左國師他們不會開她的密碼鎖。
「再幫我查查人去了哪裡。」她有些不放心,囑咐翠姐。
翠姐斜眼看她,手一攤。
「不是給過你錢了!」
「那是前一件事,這是新活計。」翠姐逢上錢,腦子挺活,「再來二十兩。」
景橫波啪地把一張小額銀票拍她腦門上,「給我去查!現在!馬上!立刻!」
翠姐把銀票從腦門上撕下來塞進懷裡,「哦。我立刻就可以告訴你。人是不在原地了,但是好像在三水縣城裡。」
「嗄?」景橫波一驚。美人國師來了?找到地頭了?怎麼辦?
「一晚上跑了幾十里,我要補覺,出去。」翠姐將發獃的景橫波推出門外,順手捋下了景橫波手指上新戴上去的韭葉金戒指,砰一聲關上門。
景橫波正沉浸在噩耗里,茫然未覺,一路遊魂般晃蕩,經過一個門,給點碎銀子,經過一個門,說兩句閑話兒,再經過一個門,順手救了個被打得要死的小丫頭,把每天幾乎都要乾的親民事兒幹完,回到自己房內,就開始收拾細軟。
準備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