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十七章 死別
姬宣遠僅剩不多的時日里,多數的時間都是在昏迷,每日醒著的時辰卻也不過兩個時辰。
安隨每日都陪著姬宣遠,心裡的擔憂卻越來越重。
安隨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安隨立刻驚醒了過來,披衣起身,姬宣遠卻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笑得春風和煦,「欸,阿隨,你怎麼起來了?還以為你總要再睡一會兒呢!」
安隨這才將心給放了下來,這些時日,她是越發患得患失,連做夢的時候都常常夢見她怎麼都找不到姬宣遠,有的時候她醒來的時候仍舊心慌難耐,甚至很多時候她都分辨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你什麼時候醒來的,我竟都不知道。」安隨連忙走到姬宣遠的旁邊,「你今日的臉色看起來好像好多了。」
姬宣遠點頭,「你也這樣覺得是不是?我今日起身的時候也覺得今日身子比前幾日舒緩了很多,精神也好了不少。所以,今日想趁著身子舒服,把該辦的事情都給辦了。」
「什麼?」
姬宣遠伸手掀了蓋在托盤上的紅布,掩蓋在下面的竟是鳳冠霞帔。
「這……」安隨看向姬宣遠,十分不解,「這是……」
姬宣遠伸手從身後抱住安隨,「這是給你的補償。朕是皇上,很多的事情都是不得已,可是事到如今,朕想要補償你一個婚禮。阿隨,你可願意嫁給我嗎?」
安隨點頭。
「你現在還有後悔的機會,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嫁了,就是我的人了。」
安隨側首靠在姬宣遠的肩膀上,「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我是想嫁給你的。」
這麼多年,安隨都是想要嫁給她眼前的這個男人的,從來都是想的。
安隨坐在梳妝台前,喜娘是姬宣遠從附近村莊找來的,連喜服和喜冠都是吩咐了人特地為了安隨趕製出來的。
喜娘看著安隨的容貌,「夫人的模樣真是好,公子也是有心,為了補償夫人,還要重新替夫人補上一次婚禮。老婦做喜娘這麼多年了,這樣的公子爺是第一次見到。夫人真是好福氣,叫人羨慕極了。」
安隨望向窗外,姬宣遠站在那裡的模樣和很多年前他站在窗下的模樣一樣,臨風窗下,淡然如玉。
「他是真的很好。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
「夫人,咱們可以出去了,別讓公子等急了。」
那帳子掀開來,對上的便是姬宣遠的充滿笑意的眼睛,他是真的高興,他和她都輸給了歲月,他老了,她也不再年輕,眼角淡淡的划痕昭示著他們的老去。
但是還好,即使在歲月裡面,他們雖然老去,卻都沒有失去過彼此。
安隨低著頭,一隻手揪著衣角,小聲嘟囔,「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很奇怪啊?」
她早就過了那個該穿上嫁衣,滿心歡喜地嫁給自己心上人的年紀了,對於那一襲紅色的嫁衣,她早已失去了那最初的期盼。
面對千軍萬馬、巍峨朝儀的時候,她都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姬宣遠看得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對上喜娘那戲謔的眼神,「公子,可別就這樣愣著啊!這新娘子是要接回去的呀!」
姬宣遠這才走上前去,拉住安隨的手,「沒有,很好看。」
安隨這才釋然一笑,那明媚的笑意掩藏在半掩的流蘇後面,竟讓姬宣遠又是一怔。
「一拜天地!」
拜天地是自然無異議的。
「二拜高堂!」
只是高堂這一樁便難以完成,姬宣遠的上面先帝和太后都已經不在了,而安隨的父母也都一無所存,唯一的兄長亦不在此處。二人便對著天地再拜了一拜,算是完成了。
「夫妻對拜!」
這便算是禮成了,觀禮的人其實也只有幹將莫邪等人罷了。姬宣遠當著眾人的面掀開了薄紗,微暈紅潮一線,拂向桃腮紅,良家笑渦霞光蕩漾。
但願人間人長久,不論歲月莫滄桑。
真願世間就停留在這一瞬間,永遠不要再運轉。
少了賓客祝福的環節,安隨和姬宣遠只是和衣並躺在床上,姬宣遠牽住安隨的手,是緊緊的握住,絲毫都不敢放鬆。
沉默半晌,姬宣遠才問,「已經是什麼時辰了?」
「應該已經快要一更了。」
姬宣遠問她,「阿隨,你相信人有來生嗎?」
安隨先是搖頭,然後才是點頭。
「我希望有。人死了之後,希望就只是像睡著了一樣,等醒來的時候就換了一個軀體,又換了一個身份,這樣就可以一切都重新開始一遍了。」
安隨挪了挪身子,將頭靠在姬宣遠的肩膀上,「如果真的有的話,下輩子,我不想再做一個女官了,做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兒就好。可是,你多半,還是會成為出將入相的厲害人物,那時候我就又配不上你了。」
他想了想,「如果你是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兒,我就做一個白襕書生好了。如果還有下輩子,你千萬別喜歡上別人,好好獃著,等我來找你,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安隨笑了出來,「那你太辛苦了,不如這樣,下一輩子約好,我來找你,你也別娶了旁人為妻,我一定早早地找到你。」
「好!你來找我,你可別忘記了,一定要找到我。」
「我一定不會忘記的。」安隨彷彿很是憧憬那時候的景象,可是只有微微顫抖的雙手和嘴唇才暴露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害怕。
安隨伸出手去摟住姬宣遠的脖子,可是卻發現觸摸到的卻是一灘黏膩,安隨的心「咯噔」一下,聲音也顫抖了起來,「溫遼,溫遼!」
她伸手去點燈,姬宣遠卻一把抓住了她,「別點燈。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不好,會嚇到你的。」
「你在吐血!是不是?」
姬宣遠沒有回答安隨的話,卻從懷中拿出一塊東西放在安隨的手中,「阿隨,你拿好這半塊兵符,幹將和莫邪以後就都是你的了,他們會好好護著你的。」
安隨點頭,將兵符緊緊攥在手中,「我知道。」
「成親的時候說這些話真煞風景,是不是?阿隨,對不起,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我將這個天下交在你的手裡,這是我能給你的所有的,也是我能留給樂禮唯一的東西。現在,現在想來,我真後悔,後悔不能多陪著你一些,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寧可放棄出將入相的機會,好好陪著你。這輩子,也許我能被人稱作是一個好皇帝,可我,卻沒能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若說我這一輩子最愧對的人,那就是你,阿隨。」
安隨只能搖頭,「沒有,你很好。」
姬宣遠撫上安隨的面龐,「上天給我的時間很短了,阿隨,我死了以後,你帶著兵符去找樂禮,有了這些兵馬,他就有資本和樂和對抗了。樂和從我這裡偷走的,只有另外半塊兵符。還有,別把我帶回京城,我不想葬在皇陵之中。我,就想留在邊境,你就把我留在這裡,我要替大楚守住這邊境。還有,你記得一定要回到這裡陪我,我想百年之後還能和你一起。我會在下面等你的,可是你也別讓我等太久了。不過,你也別著急著來見我,等你成就了千秋盛名,再來陪我,否則,我可不會見你的。」
「好!」安隨一一都答應下來,「我都會記得的。」
姬宣遠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隨,我現在好像有點冷,你抱抱我吧!這天怎麼忽然冷起來了。真冷啊,阿隨,我真想永遠都能這樣和你相依。對,對不起!」
姬宣遠的聲音越來越輕,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已經支撐不住他的眼睛了,他知道,他多想要再看一眼她,可是他所看見的也不過是一抹黑色。他已經看不見了,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把她的模樣永遠刻在他的心裏面了。他也知道,沒有他的日子裡,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只是為何,他的心裡卻還是那樣不舍。
安隨抱著姬宣遠逐漸冰冷的軀體,他的呼吸已經漸近虛無了。她終於敢哭出聲來。
從此以後,她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再沒有一雙眼睛在她的身後始終注視著她走每一步,再沒有一雙手會竭盡全力護住她周全,在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這樣愛她了。
她只有她自己了。
她的堅強終於被他強行打破,消融在那無邊的哀傷裡面,她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身子一點一點地蜷縮起來,眼淚就這樣打濕了他的面龐,好像那眼淚是從他的眼睛里滑落的一般,彷彿他也在為最後的離別而痛苦流涕。
那散開的衣袂顯露了她的消瘦,就像是一朵花在堅持著最後的美麗,而不甘心就如此凋零,但卻好像隨時會在風雨之中消亡。而她的手中還帶著一把尖銳的武器,那是她唯一能用來保護她自己的武器。
如果非得要知道那武器的名字,那就叫做愛。而她要對抗的卻是命運和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