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白粥
看著客人們的表情,沈何夕摘了手套,臉上帶著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微笑。
有一雙會做菜的手,還是挺容易有成就感的……
前提是……什麼叫說好的下個禮拜還來?誰跟你說好了?
周一的清晨,薄霧還籠罩著這個城市的一角,斗森路38號的住客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完全沒有昔日自己對周一工作/上課的怨念。
因為,前一天晚上,他們整晚都被來自東方的神秘香氣折磨著。
有從未聞到的酸香,有各種各樣的肉香,還有更多完全超出了他們想象力的奇妙香氣一直包裹著他們,讓他們輾轉難眠、食不知味、飢腸轆轆。
哦,上帝,這真是一場甜蜜的折磨。
現在他們只想快點弄一點東西放到自己的胃裡,然後催眠自己這就是昨晚各種各樣的美味。
罪魁禍首的沈何夕完全不知道自己讓整樓的人都難以入睡。
剛剛跑步回來的她,正哼著歌盛著白粥,廚房外的餐桌上擺著前一天的鹵豬腳的豬腳凍還有一碟子紅豆包。
今天她要去學校複核資料,如果有時間再想辦法諮詢一下周圍的私立醫院……
「咚咚」從門口傳來了弱弱的敲門聲。
沈何夕摘掉手套,走到門前對著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儀錶,這才從貓眼往外看去。
一個似乎有點眼熟的圓臉小姑娘正一臉忐忑地站在她的門前。
「昨天我來過,樓下的太太昨天也見過我!」女孩兒抬高了一點音量,用非常標準的中文普通話說道。
沈何夕打開門,看著這位「同胞」由欣喜再次變為忐忑。
「那個……前天早上我路過,然後……那個……很香……所以……啊,那個豬蹄太好吃了!」說到豬蹄,女孩兒整張臉似乎都亮了起來。
沈何夕只用了0.01秒就從女孩兒的臉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吃貨」二字。
「哦,你好。我還記得你。」啃豬腳啃得又快又乾淨……
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又知道對方還認識自己,田婉孜瞬間興奮了起來:「你好,我叫田婉孜,今年二十,來自大陸京城,你也是大陸人吧?普通話好溜的。這是我一點巧克力餅乾,味道很好的,我來腐國兩年了,你呢?」
能在異國看見同胞,沈何夕也很高興,當然,如果不是空著肚子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她會更高興。
「我煮了點粥,一起嘗嘗吧。」瘦削的女孩兒讓開門口,讓這位不速之客進來。
田婉孜還想滔滔不絕地接著說下去,但是她的身體在聽到「粥」這個字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了。
白粥,皮凍,紅豆包。
為了要招待這位客人,沈何夕又炒了一盤圓蔥雞蛋。
端著盤子走到餐桌前,她看見胖乎乎的姑娘正捧著飯碗在哭。
人總是這麼奇怪,再稀有的美味,也不過能夠換得他們一時的痴狂,最平淡的家常卻往往是他們一世牽挂的愁腸。
人這一輩子有多少痴狂能揮灑?
又有多少鄉愁能拋卻?
前一天濃香入骨的鹵豬蹄只是讓田婉孜一夜念念不忘,今天的一碗白粥,還沒下肚就已經讓她變成了淚人。
「我要回家!55555555我要喝稀飯配豆腐乳!我要吃西葫蘆雞蛋餅!我要吃炸茄盒!我要吃炸醬麵!我要吃炒肝兒!我不要吃炸雞和薯條了5555555表姐騙人,外國一點都不好,我要回家……」
人們形容思念,常常用牽腸掛肚,看見眼前這姑娘一邊嚎哭一邊報菜名的樣子,沈何夕算是理解了這個詞的深層含義。
味覺,作為人類記憶力最持久的感官之一,正是相思之本,牽挂之系。
1997年的腐國無論是物質條件還是精神條件都領先國內許多,所謂民主自由之風氣,所謂科技發達之繁盛,也許,對於中國人來說,還不如一碗白粥。
鄉愁由此而起,瞬間壓倒了一切對精神和物質的憧憬。
沈何夕看著面前嚎啕的女孩兒,沒有上前勸慰,她想起了數著餃子入睡的自己。
思念這種事兒,沒法阻止,不能禁止。
又有她精神偶像俞正味大師的一句名言「此世間,唯美食與鄉愁,值得被原諒十萬次。」
想來想去,沈何夕又未老先衰地嘆了一口氣,只能包容一下了。
一枚土豆去皮,切成略粗的絲,抓一把麵粉,倒一點水,撒一點咸鹽,攪拌在一起成了麵糊。
平底鍋燒熱,放一點油,沈何夕戴著手套的手抓著鍋柄輕輕一抖,油就已經沾到了鍋底的每一個角落。
麵糊裹挾著土豆條被倒在鍋里,伴隨著鍋子的轉動,漸漸地攤在了鍋底。
尋常人做這種比較厚的土豆餅往往要用鏟子把土豆條攤開才能保證整張餅厚度的均勻。
但是對於進行了幾萬次腕力練習的沈何夕來說,用一隻手,足矣。
田婉孜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緬懷著國內的一切(食物)。不經意地一抬眼,就看見一張金色的餅從平底鍋內飛起,像是帶了清晨陽光一樣,金黃地讓人欣喜。
站在灶前的女孩兒舉重若輕地隨手一接,整張餅就妥帖地趴回了鍋底。
隨著油溫的上升,食物煎炸時的香氣合著滋滋的聲音傳了出來。
外面響起了有人開窗的聲音。
最終,放在田婉孜面前的是一張厚度剛好,表皮酥脆內部香軟的土豆餅。
沈何夕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粥,這才慢悠悠地說:「沒有西葫蘆,土豆也不錯。」
田婉孜把一小塊豬腳凍放在土豆餅上,看著隨著熱度的傳遞漸漸融化的豬腳凍,她的臉上完全是見到了夢中情人的表情。
「朋友,你們家缺保姆么?我每周給你打掃三次衛生,你能讓我吃你一頓剩飯就行了!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家務我全包了,衣服也歸我洗……」
「你再不吃就涼了。」
「哦。」
面前的女孩兒明明長了一張又小又嫩的臉,怎麼說話的語氣態度這麼老成?性格有些跳脫的田婉孜對這樣的人最沒有抵抗力了,一手端著碗,一手夾著餅,縮著肩膀低著頭,哼哧哼哧地大快朵頤了起來。
來了腐國四天,第一天調整時差,第二天整理東西,採購物品,第三天熟悉街道,昨天在廚房裡忙碌了整整一天,今天,沈何夕打算去學校辦理好自己的入學手續。
為了酬謝一飯之恩,田婉孜自告奮勇地給她當起了嚮導。
腐國的人文之美,在於他從歷史里被河流洗去污穢和浮躁,在Y大,這種美被放大到了極致。
無怪人們前赴後繼,魂牽夢縈。
前世的沈何夕來過這裡,二十三四歲時,她還會在嘈雜的廚房裡誦讀著詩人讚美這裡的詩篇,希望用這河裡蕩漾的清波洗去她手上沾染的污濁。
當二十九歲的她真正站在這河邊,是以一個參加廚藝比賽的廚子的身份,那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輩子只能是個廚子。
所以,靈魂死去,心有不甘。
再次看見這片河水,沈何夕並沒有找到靈魂復甦的感覺。
最欣喜,不過是保住了哥哥的命。
最滿足,是再次見到那些本已錯過的人。
最有成就感,是在老頭子驚訝的目光中連著包好了二十枚餃子。
如此說來,對於她這個靈魂蒼老的女人來說,似乎來到此處,竟是該深呼一口氣。
再無歡欣可表。
前世心有不甘的人已然歸於死神,現在的她,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未來。
未來,與這碧波蕩漾的河水無關,但是她的生命之河流經了這裡,還將走向更美的遠方,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加美好?
沈何夕露出了來到腐國后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站在這裡的人,真正成了一名年僅17的求學少女。
田婉孜看著穿著襯衣長褲,長發披肩的女孩兒,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哎呀,一定是早上吃得太撐出幻覺了。
離真正的開學報到還有一周的時間,校園裡已經有了很多學生背著書包,抱著參考書緩步徐行在柳林楊波中。
辦完了入學手續的沈何夕看著來來往往的異國面孔,由衷地發出了一聲感慨。
「黃油土豆生炸死煮也能讓人吃得面色紅潤,真是難得。」
田婉孜在腐國待了快兩年,也見過幾個國內的留學生來到了Y大之後志得意滿以為從此天下任爺橫行,也有的對來往的外國人指指點點大放厥詞。
這次的這個姑娘……關注點好奇怪喲。
準備專業書籍,了解學院歷史,諮詢了Y大周圍所有的私人醫院,順便還在田婉孜的引薦下加入了華人留學生的一個小團體,沈何夕這一個周過得不可謂不充實。
就在這種平淡的忙碌中,她在Y的學習生涯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