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歸期安得信如潮(下)
「人之最後歸去?」
聞聲回頭,柳衍臉上現出毫不掩飾的驚訝。
「或者說,是太傅身後寄託。」從容迎接已有百歲高齡,但就面容神氣不過五六十許的老人目光,風司冥隨即轉過眼,將一束供香奉上神像前紫金香爐。退後一步,在蒲團上屈膝跪下,卻不伏拜,一雙幽黑眼眸靜靜凝視供香上一縷青煙裊裊。「西斯大神掌下三千世界往複循環,蒙召喚先行返回神明身前的太傅,可能夠聽到塵世間衷心祈願,等待一同進入下一度輪迴?」
眼看天嘉帝表情動作,耳聽他平淡然而深情的語言,柳衍臉上訝色慢慢收起。轉過頭,目光在供桌上白玉凈瓶中青青柳枝上頓一頓,柳衍雙手合十,向神像行了一禮才掉轉過身來,與跪著的風司冥目光相接。
「陛下此言,是問身後…神明相關之事?」凝視天嘉帝,百歲老人目光中透出柔和。
雖然年高德劭,無論朝野宮禁位份極尊,舉止說話少有忌諱,但涉及死生大事,尤其關係帝君,柳衍的用詞、語氣都十分委婉。然而就此刻表情,卻無多少驚訝,也未顯出芥蒂或以為不妥的神色;目光柔和中一份長者自然的慈愛關切,讓天嘉帝心中一陣溫暖熨貼。定一定神方才開口道:「並非詢問身後,只是心中始終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太傅不會就在原地等待。他不會停下腳步。而是始終在向前,始終都走在…凡人不能觸及地高度。」
「大陸神道教義,人間諸事無常,唯往生恆世之境。才能得長久的平靜安定。」柳衍微笑一笑,「雖有三千世界往複循環,但唯獨天下大變,西斯大神才會賜下天命者傳達神明旨意,點化世間眾生。陛下統一大陸,融列國於大周,開創有史以來最興旺繁榮之盛世、治世,豐功偉績萬世不易…陛下自少年從軍、參與大陸國事以來所行的一切,正是順應了大陸史冊之初摩陽山所傳達神諭千年輪迴巨變,而青梵…也正是順應這一番天命而來。輔佐陛下,與陛下一同創建這大周基業。如今預言得踐,天命有歸。神靈返還大神身畔,自然也當列神受饗,觀看並保佑在世的人們。」
風司冥聞言也是微微一笑。轉向巨大地金身神像,仰頭凝望神明莊嚴而慈悲的面容,沉默良久,才俯身向神像深深一拜。隨即輕聲道:「是,依神道教義,原本就當如此。然而於太傅,卻總覺得很難。回想太傅生前脾性言行,雖禮敬神明。但常桂在嘴邊的話,還有對世傳神道的態…只是,神明有靈才能聆聽心音,朕寧願相信世人所信的一切。雖然這樣做與太傅生前的喜好並不相合。也違反了太傅心愿,朕還是希望…還是執意要這麼做。」
注意到天嘉帝的字句斟酌,柳衍望一眼巨大的神像,以及自身所在高廣恢宏的神廟殿閣,唇邊卻是逸出一抹不自覺的淡淡笑意。「陛下是說,在青梵,對於世傳神道。從來倡導敬鬼神而遠之?尊重自然天理。不宜在神道器物上費心奢靡,更不能為此勞民傷財虛耗國力…如此才是國家興旺之道。但神廟祭祀。作為世間生人寄託,也是求得慰藉、撫平人心地手段。否則,內中常懷不寧,於世事必有所損,而在去者,怕因此也會多有難安吧。」
「驚鬼神而遠…太傅以天命者遙領教宗,從當年助凝雪大師取得大祭司之位,助她施行一系列變革,修訂教縱與朝廷新的關係往來上面,便可見出太傅對神道的態度。五十年間,太傅地態度從來沒有改變,朕也一直遵循著太傅的態度行事。朕以為這種態度已經內化為自己的心意,然而…這五年來所行的種種,卻讓朕再不能說出這樣的話。除此以外,朕已經實在不知,個人的心意又當如何表述傳達。」
見柳衍目光關切地看來,風司冥淡淡地笑一笑,面上神情安寧而柔和。站起身,望向身前神像,「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行有常世道易變,而謀事則當在人…太傅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秋肅殿里他教導我唯有目己才能改變一切,念經拜神只能令一心平靜,而世上之事卻必須經手凡人。他總是說為人當務實,切忌寄託幻想、妄求神明。他甚至說過是人造就了神明這樣與神道教義完全悖逆的話…若太傅知道自己身後被奉為神明,百姓稱呼德百倫一科爾蘇,為他修建了無數神廟供祠,是不是會感到好笑和荒唐?又是不是會責備任由民眾所為、甚至令朝廷推波助瀾的,違背了他曾經教導的朕這個學生呢?」
柳青梵是自己親自撫養,多少年父子師徒相伴,對天嘉帝所轉述那些「大逆不道」地言語柳衍並不陌生,只是微微有些驚奇天嘉帝會在這一刻回想提起。青梵君霧臣之子,身上背負最後的星見血脈,又是大神殿預言中引領風雲變更大陸的「天命者」,但他自幼便不曾在神明信仰上顯出任何的專註,更沒有因受神明垂愛而以為高人一等、自矜自傲。雖然西雲大陸世人信神、拜神多本實際,但神道傳統與所掌勢力地影響,不論在民間還是在列國朝堂都極其深刻。便是自己,縱不能說篤信神道敢為信仰獻身,-下-但神明有靈、-載-天理循環、-美-少女-三生命定等等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當初教養時自己固然不曾刻意引導,卻是一直都很難想象,青梵何以能夠將神道信仰和教宗事務徹底區…只是,這似乎便是青梵的一貫態度。尤其「我命由我不由天」七個字入耳,柳衍腦海里更是一瞬間閃過六十年前山谷中那個小小孩童身影。堅決不學占卜地語氣與面容清晰恍若昨日,老人一時心潮起伏,不自覺伸手撫胸。只覺心緒久久難以平復。
然而神思稍斂,柳衍便注意到身邊君王面上難掩的一絲自嘲與黯然。「德百倫」科爾蘇」,大陸古語「聖人」、「父親」、「神明」三重含意的疊合,原是篤信神明的百姓奉獻給柳青梵地稱號;朝廷與教宗以此設立神位,令西雲大陸所有得官府供奉地大小神殿一體供奉。雖說這樣地尊榮在「天命者」殊不為過,但柳青梵生前便曾有言,不築墓、不建祠,死後將身火化,骨灰散之高山大海,隨風流於天下;其詩作中也有「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的句子。崇寧五年柳青梵辭世,道門弟子有意遵循此意,向朝廷請旨。卻遭到天嘉帝強力拒絕,青梵最終歸葬帝陵。且除去青河帝陵,柳青梵生前長居地南雁楊、昊陽山,以及摩陽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天嘉帝也都下旨修建了柳青梵的神廟和供奉饗殿。朝廷態度如此,兼有天下民心,幾年來各地為柳青梵修築的供祠增添了無數…柳青梵身後所得的崇拜頌揚,比之生前也是增加了無數。只是,這種禮敬神明一般的崇拜頌揚,卻不會是青梵真正所希望。
看著風司冥臉上表情。柳衍猛然驚覺君王心事,一時又是一陣辛酸湧上心頭。深吸一口氣穩定下心神,柳衍這才靜靜開口:「雖然青梵言論多有與常人不同,但天人一體、萬物有靈。三千世界無處不見神明等等句子,卻也是常在嘴邊。祈禱神明憐憫,有朝一日故人重逢…陛下的心意,他一定能夠得知。」
柳衍溫言細語,句句含意安慰,風司冥嘴角揚起,回以感激地微笑。目光卻深沉依然。抬頭凝望神像。天嘉帝合起雙手,「太傅…從來就最能了解人心意。只是我不能確定,自己能否令太傅滿意。從當年崇安殿上拜師的第一天起,直到今日,也從來都不敢說自己已經達到了太傅的要求。在眼前地,似乎永遠都是那一身青衣背影…雖然離得不遠,卻一直都在向前;不管追趕得多努力,總是追趕不上。」迴轉過頭,深沉的黑眸里閃過一絲淡淡的光彩,「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從來都不能停。即使明知他塵緣已盡,便在此處長眠,也常覺眼前有他的身影…那樣近的距離,卻永遠不能並肩,也無法接近。」
「亦步亦趨,然而高山仰止……陛下因是懷疑而心中不安,青梵離豐。這種不安因為再也兀解而愈發擴大了么?」輕問一聲,見風司冥聞言表情細緻的艾化,柳衍淡淡微笑起來,「因為不安,因為不安的無解,所以心生無窮煩惱。如此說來,則陛下這幾年來扶持神道廣蓄善緣,也有為上達天聽、致意神明,求一個安寧解答的意思了。」
「…並非如此。」意料之外的否定,讓柳衍頓時凝目風司冥,卻見天嘉帝注視玉瓶中青色柳枝,「五年,專註神道,興修廟宇殿閣,舉行一場又一場祭祀祭典,親自安排過問那些繁褥瑣碎的儀程細節,這些…都是因為這幾年發生了太多地事。那麼多足以動搖人心性、讓人沉痛難平的事情一樁接一樁發生,將興趣注意放到神道的種種活動和儀式上面,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沉溺悲傷…太傅不會樂意看到朕放縱情懷,朕也不願意太傅對朕有一絲一毫不滿,所以那些,不過是移情而已。」
風司冥語聲平靜安寧,柳衍卻是忍不住輕嘆:這一句,是天嘉帝分明地承認自崇寧五年柳青梵故去,自己投注在神道教宗上的興趣日深;廣修寺廟,太阿神宮和祈年殿中接連不斷地大型宗教活動,都是為讓心中無限的痛苦稍得平復。然而,這位自幼得柳青梵教導、英明睿智的君王,頭腦又始終保持著清醒…他創造出最真切的幻境,並勸服每一個人相信他自己已經從這一切幻境中得到安慰,卻把這近乎絕望的冷靜和孤獨。深深地隱藏在了自己內心。
而如果,這不是青梵辭世五周年地祭禮;如果不是僅僅相處二人,又在這為了柳青梵新築成的神廟;如果不是面對身為青梵養父,看二人自幼成長。多年信任親近地自己…這一句層層含意深遠地「太傅歸去何處」,風司冥也不會出口。
只不過,五年地痛苦隱忍,此刻…或許也到達了極限和頂峰。
望著天嘉帝淺笑朦朧地側臉,柳衍沉默著,終於,輕輕嘆一口氣:「陛下。」
風司冥轉過頭。
「青梵,會在大神身前一直等待著陛下,他不會再離開。」
風司冥微微笑一笑:「是,朕知道。多謝柳真人寬慰和開解。朕其實…」
「這並非寬慰之言,陛下。」抬頭,視線直直與風司冥相接。百歲老人一雙素來溫和的眸中閃出銳利光芒,「青梵不會離開,因為他原是為你而來…受君霧臣星見之力召喚,改變命運既定的軌跡,他是為了牽動著君氏一族不可知未來的皇帝陛下你而來!君霧臣為他與你締結的因緣,並不會因為一切奇迹時限的六十年而斷絕…君無痕也好、柳青梵也好,與君王結下如此深厚情緣的他,一直都將在!」
深沉凝重的語聲,如巨石驚雷,帶給人心極大的震動。而言詞中無數含意。更讓風司冥頓時瞪大了雙眼:「柳真人,您、您在說什麼?太傅是為了我而來?而且…是君霧臣為我們結緣?」
「正是如此。」靜靜凝視天嘉帝,良久,柳衍才展露出一個極淡極淡地微笑。「皇帝陛下。雖然青梵教導,為君應敬畏自然而不妄信神明,國家是仰賴人民百姓之力而得生存發展。但大陸千年神道流傳,卻是有其根源;超乎自然的神明之力,通過血脈傳承,而在人身上有所體現。儘管,溝通天地神明。這樣的力量隨著時光地推移愈來愈顯淡薄。可是它始終存在,也能夠為有心與有能力者體察。」
「真人是…神殿的祭司?」
「不完全是。通過艱苦修行最終侍奉神殿的祭司也許能窺探天機。得知神明的旨意;但真正的神諭和預言,卻只有那些繼承了最古老血脈的神明後裔才能向世人展示。而且也只有他們,能夠扭轉既定的命運軌跡,改寫人與人的際遇因緣。」
微笑一下,風司冥眼中透出坦然的迷茫:「…雖然平日也留意教宗神道事務,對於真人所說這些,卻都無所了解,是第一次聽說。」
「陛下不了解並不要緊。我只是想告訴陛下,世上總是有那麼一些人,某些能力、感知定與常人不同,超出尋常理解和想象之外。這個世間,有些力量不為人所了解知悉,本身也難以捉摸,然而它們又確實存在,並能對這個世間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身為君主,應當知道有這樣地一些存在,尊重但不畏懼,冷靜地面對這些存在…我想青梵也曾有過類似的話,是么?」見風司冥聞言頷首,柳衍微笑一下,「那麼,陛下應該就能理解,為何千年以來,摩陽山大神殿發出的聲音受到大陸如此高的重視;也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些祭司、神女一輩子無法與神明溝通,然而有一些卻能得到真正地神諭…那一次一次,被事實踐證其正確的,千載歷史中赫赫有名的預言。陛下,您都記得是關於什麼嗎?」
風司冥抬頭,靜靜凝視柳衍,心中激蕩面上卻全無波瀾:西雲大陸千年歷史,所謂預言,真正被史冊記錄了真實的,千年以來只有四次…干年之前西陵邦國首建、七百年前草原部族結盟、三百年前宓洛風氏主政,以及,六十年前柳青梵「天命者」的預言。每一道預言,都是摩陽山大神殿發出,每一次,都是預見了動搖大陸走勢的關鍵。
看著風司冥表情,柳衍淡淡笑一笑:「這些預言,都被載入了史冊。然而,還有另外一些,真正、被踐證了正確的預言,卻並不為人所知。比如,關於北洛君氏一族地預言…兩百年前,關於相佐北洛風氏王族地君家將六代而亡的天命!」
見天嘉帝猛地向自己邁一步。臉上儘是掩不住地震驚,柳衍輕輕搖一搖頭,隨即緩緩頷首。平穩沉著的語聲,一字一頓道:「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君霧臣猝逝擎雲宮祈年殿。同時,承安北郊君氏別院大火,將在別院過年守歲地君家老小全體葬送,主僕三百餘口無一從火場逃脫。人說世代帝師宰輔、主持朝政百六十年的赫赫君家,北洛王朝的守護者、至高公爵愛爾索隆,從此血脈斷絕…就像曾經摩陽山大神殿中,當時的神女、後來的啟明夫人巫卜曜以星見之眼為君離塵預示的天命:赫赫君氏,相傳六代而終,以一族之覆滅,鑄王族風氏一統大陸之坦途。」
「以一族之覆滅。鑄風氏一統大陸之坦途?這是…君氏的天命!」伸手掩住口,風司冥不自覺低喃出聲,隨即斜一眼向柳衍。「可是,太傅他明明…」
「是,這是神明展示的天命,君氏一族註定的命運,不可違背。」瞥一眼目光沉沉的天嘉帝,柳衍淡淡笑一笑,「但,天命雖不可違,卻未必…就不能改。」
「改變天命?」
聽風司冥忍不住輕呼出聲,柳衍微微頷首:「是。天命不可違,卻未必不能改。逆天改命,需要有足夠強大地力量,需要絕對堅定意志的支撐。以及為了這一願望,甘願付出也能夠付出足夠的代…會集起這些,人地力量就能改變命運的軌跡」稍頓一頓,老人嘴角揚起,微微向上仰視的眼眸流出一抹想往的光芒,「而君霧臣,憑藉著星見的血統。向星空呼喚了命運的異變;用他所有的一切。交換君氏一族不可預知、但綿延而不絕滅的未來。」
「君氏六代而終…從君非凡到君霧臣,恰是…六代。」深吸一口氣。風司冥目光中漸漸透出清亮,「太傅,是君霧臣最幼子,也是君家…最後僅存的血脈。原本預言中將要絕滅的命運,延續六十年,這是…君霧臣地力量?」
迎上風司冥深沉目光,柳衍嘴角略揚一揚,「六十年,是人力所創造的一切奇迹能夠維持的最長時限。儘管還是有時限,但六十年依然是整整的六十年!這是君霧臣地期望,最強烈的心愿創造出的奇迹:改變既定的天命,延續將斷絕的血脈,從遙遠的時空中、從無盡的未來中尋求不可知地變數,讓註定要被成就、註定得到神明垂青地風氏,與君氏締結新一重牢固不破的、無可撼動地因緣…」
「真人,你是說…」君霧臣…所以太傅,太傅他…」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以降臨,引玄鷹、乘白虎,挾青陽之光,穿透籠罩大陸之迷霧,立於萬世之帝前。…無痕,是君霧臣之執念;青梵,是神明垂青的天命者。西蒙伊斯身前的青鳥,無盡希望的象徵,凝結成君霧臣畢生的心愿,也給北洛、給整個西雲大陸帶來了希望;以他起伏跌宕、波瀾無盡的一生,為我大周奠定下萬世的根基。」向風司冥走近一步,老人面容上顯出溫柔而包容的微笑。伸一隻手輕輕扶住天嘉帝肩膀,感覺到掌下君王不自抑地微微一顫,柳衍笑容越發溫厚,「而當六十年時限到達,青鳥引導著神靈重回西蒙伊斯神前,就是君霧臣執念的最終消解。」
被久違的慈愛目光包圍,風司冥怔怔抬起眼:「可是真人,若太傅果然是因為君相…則君相的執念消解,豈不是,豈不是…」
「是我還說的不夠清楚?青梵他,是為了你而來啊!君霧臣以一己全部所有,為青梵與皇帝陛下締結的因緣,固然是最強烈的執念創造的奇迹。但若不是陛下和青梵註定相遇,彼此相知,達成無可斷絕也無可撼動的情誼,岢跡,也不能真正成為奇迹…青梵,不是為了他的父親,不是為了註定要滅絕的君氏一門才成就了今天。他的願望、他為大周所做的一切…陛下,青梵真正的心意,我想不需要再多說。「說著,柳衍手下微微用力,見風司冥一雙深黑眸子里目光越發清明。最初地悲傷、落寞、孤寂也漸漸轉化為平定和安寧。老人心中輕輕舒一。氣,衷心地揚起嘴角,同時帶著天嘉帝將目光一齊投向神像肩頭毛色青翠、栩栩如生的鳥兒,「希望和光明的青鳥…君霧臣的執念。青梵在世間地化身…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他。」
「是啊,我看到了…」猛然回想起那痛徹心肺的一天,清晨御花園裡一抹翠影翩躚,風司冥頓時微笑起來,眼中卻是兩道清淚無聲而下。「天命定數,歸去有期。太傅的離開,終究是平靜、安寧,無痛無苦。朕心裡其實…其實一直都很高興。為太傅高興。而且朕也一直都知道,太傅從未離開…他就在這裡,看著我的一言一行、全部舉動。我只是。只是想念…常常地想,就會懷疑、會心慌;就會覺得,假如一切都回到以前,一定會更用心努力,讓太傅再沒有煩惱憂愁。」
天嘉帝終於敞開心胸,道出壓抑了數年的哀思,柳衍眼中也不禁濕潤。「司冥」,見風司冥聞言一怔,隨即露出笑容,柳衍含笑點頭。「司冥,青梵從來沒有對你不滿過。你是他最得意和最心愛的弟子,他永遠不會丟開你一人獨行。大神身前,他一定護佑你。也一直都耐心等待你「」等待你完成他的心愿,去向他回報。」
☆☆
風司冥聞言微笑,隨手拭去眼角淚痕,「是,朕明白。」頓一頓,努力輕鬆了語氣,「君霧臣…君相為太傅贏取了六十年時間。造福了大陸。也直接垂恩於朕。細想來,這一世莫大的幸運與幸福。竟都是蒙他賜予;能得五十三年跟隨,實在不該更多奢求。只是六十載時限到達,人去如歸,朕先前並不知…五年來竟一直不能真正振作。而真人,真人是否因為早就深知根源,所以始終寧靜澹然,風波不起?」
「我么…」凝視風司冥努力浮現笑意的眼眸,柳衍輕笑一笑,從他肩頭抽回手籠到袖裡。轉眼看向金鑲玉嵌的神像,慢慢說道,「說知道,天命者地命途,誰也不能看破;就是與之相關密切,命運軌跡也如雲山霧罩,無法言明。然而,青梵蒙大神召喚,我確實有所預知。」
「真人?」
看天嘉帝眼中驚疑,柳衍輕聲道:「我說過,繼承了古老神明血統的後裔,能夠得知神意窺探天機。縱是凡人不能知曉的天命者,所知所能,也要遠勝於尋常」風司冥聞言頷首,柳衍深吸一口氣,這才轉眼與盧對視,「十年前,我收到念安君手書,信中…說了許多事情。」
「念安君,上方未神?」十年前,延和十年,正是曾經地西陵國主上方未神故去的一年。心思轉過,風司冥臉上不覺微微變色,低聲道,「原來是…那,倒也不奇怪了。」頓一頓,「十年前,是念安君;五年前,是太傅;三年前,皇后也去了,然後三皇兄、傾城皇姐、慕容子歸…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情誼深交,一個個蒙受神明召喚離朕而去,卻原來,每個人的歸期都有定數…下=載」美少-女
聽風司冥的低語,柳衍似略有些意外,但隨即勾動嘴角,轉過頭凝目供桌上凈瓶楊柳:「歸期有定…皇帝陛下能這樣想,也是大善。」
「朕…似乎又讓人擔心了,是么?」抬起頭,天嘉帝靜靜笑一笑,「然而真人選在今日告知,又是為何?「因為」,聞言,柳衍舒展了眉眼,露出自到青陽公神廟后第一抹真正的笑容。雙手合十,向平靜凝視著自己的風司冥躬身一禮,這才挺直了腰身,「因為柳衍已活過百年,神明眷愛,卻是用不了多久也要回去的。」說到這裡,柳衍停住語聲,含笑凝目風司冥,卻見他面容平和,心中頓時一股寬慰。微微一笑繼續,「如今,獨子青梵已先安眠於地下,神靈歸去神前;青陽公神廟落成,各種文集書冊付粹刊行,而他的門生弟子也都各有事業無憂前途…柳衍在這個俗世已經無所牽桂,想要就此迴轉昊陽山上,從此紫虛宮內清修,不再沾染這世情了。」
面容平和,天嘉帝只靜靜合上雙眼,沉默良久,方才長舒了一。氣。睜開眼,風司冥向百歲的老人綻出安詳地笑容,「則柳真人此次來,原也有意要道別?」
「是,柳衍此來,正是為與陛下告別。」微微一笑,柳衍隨即舉步走出神廟正殿。兩人在階前站住,負手身後,抬頭遠眺,只見西天一輪金紅夕陽,層層雲霞如暈似染,襯著天邊青山連綿起伏的柔和輪廓,靜謐瑰麗,便是一幅天然圖畫。
「江山如此多嬌,怎不叫天下英雄競折腰?」轉頭看向天嘉帝,老人目光透出益發的親切而慈和,「憶崢嶸往昔歲月,數風流還看今朝。雖別離,不過暫時而已,終有相見再會之日。還望陛下但放寬心,一切…要自己保重。」
目光相接,風司冥心中暖流緩緩,「真人也是…此去,此別,一切保重。」
望著柳衍離去的方向,天嘉帝在神廟前獨自站立了良久,才終於轉動了腳步。
回身,不見常隨地內侍首領梁新,卻是章回在三丈外靜靜伺立。沉沉暮色中年輕朝臣的面容只是依稀,然而風司冥分明能看得出,青年臉上真誠的擔憂和關懷。
「皇上…」
四目相對間,終於是章回首先耐不住。但見他一句呼喚出口又隨即頓住,微微垂眼,似在猶豫斟酌句詞,天嘉帝不由輕笑起來。「好了,什麼也不用說了…這就陪朕回去…回行宮去吧。」
「是,臣這就去傳車馬。」
「朕的意思是,懷英,你陪朕走走。」溫和地笑一笑,風司冥接過年輕朝臣遞來的夏衫披到身上,這才慢慢邁開腳步。
跟隨在天嘉帝身旁,章回小心地將腳步放輕,陪伴著風司冥一路默默走過。
「章回。」
「是,皇上。」
「想…什麼時候離開?什麼時候最終歸去嗎?」
心頭猛地一跳,章回腳下一錯隨即穩住身,「臣…淺薄,還不曾想得那麼遠。」
「對啊,懷英也才這個年紀,是朕問的不妥了。」風司冥輕輕笑一笑,揮手打斷章回本能的分說,頓住腳步,遙望遠山斜陽,「但,山水迷離,流花低霧靄,夙願扁舟寒江釣,風掠鬚髮白。…《萬川集》里沒有收,《青陽公全集》里也找不到這一首,朕卻記得這是太傅當年閑暇時吟唱。歸去來兮,太傅地心愿,從來也不曾改變。」
望著天嘉帝唇邊微笑,與晚風中發冠里逸出地銀絲,章回狐一張嘴,終於躬身行一禮。「太傅志願心胸,凡人不及。」
「但是,你不用一味學他,朕也不要你特意學他…朕也不曾處處學他,誰都不用刻意學他。」風司冥微笑著斜睨章回,「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是,臣明白:天下,只有一個柳青梵。」
青河帝陵,北山行宮之前,朗朗夏日,晚風斜照中,君臣二人輕笑愉悅,身影緩緩沒入夕陽地金色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