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弔喪
次日午前。李閑等人終於抵達了長江聯。他們誰也沒有想過,這路上的日子其實不過短短三數天,江南竟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李閑一行來到長江聯時,秦淮與張猛、韓開山正領著一群手下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的到來。
秦淮微笑著,眼神明亮而清澈,有種欣慰而又如釋重負的神情。清麗的臉龐,雖與當初分離時相比已經憔悴得多了,但卻絲毫無損她楚楚的丰韻。李閑吊在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知道楊亂在北方后,心中對秦淮的擔憂終於在此刻完全消失,有的只是久別重逢的欣悅。轉眼望去,江乘風也明顯地露出了笑容,連厲天的臉上也感受不到冰寒了。
司徒貝貝好奇地睜大美目,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傳說中的女人,看著看著,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眼前的秦淮,在某些方面的感覺上,像極了他們心中念念不忘的蕭如非。雖然明知她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與蕭如非完全不同,但不知為什麼,卻總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受。
秦淮的目光也落在司徒貝貝身上,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李閑卻稍稍皺起了眉頭。因為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秦淮眼中一閃而過的惶恐,就像是勾引有婦之夫時被捉姦在床的那種惶愧。
以秦淮的性格,本不該有這種擔憂的。那她的惶恐是因為什麼?
今日的李閑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對凡事都漫不經心的小浪子了,在無數陰謀詭計中掙扎過後,李閑在剎那間就已明白了秦淮的心事。心中暗自計較,沒有說話。現在不是談男女事的時候,因為他已經看見了秦淮身邊那兩個傢伙躲躲閃閃的目光。
正常情況下,張猛和韓開山見到他,應該會說兩句粗口罵兩聲娘,以示友好才對。這會兒卻像是剛出嫁的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地躲在秦淮後面,一臉的尷尬。
「大家都活著。」李閑嘻嘻笑著說道:「真好。」
韓開山忙不迭地應和道:「是啊是啊,真好。」
「好你個大頭鬼!」李閑罵道:「還不準備酒宴為我們接風洗塵,難道要老子這個遠客掏腰包不成?」
韓開山如獲皇恩大赦,急急向里衝去。秦淮一把扯住他的衣角,笑道:「等等。」
李閑望向秦淮,知道秦淮此舉必定是要揭示出某些特別的事情了。
「李教主已經不是客了。」秦淮微笑道:「從今往後,長江聯舉眾加入重陽,任李教主驅策。除非李教主嫌棄長江聯只是一夥不入流的盜匪,不肯接納。」
李閑心中震了一下,秦淮竟當眾宣布出這樣的決定,只能證明江南的形勢將會出乎他們的任何一種意料。
江乘風也是愕然,見李閑似乎不易回答,便插嘴道:「這種事情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商議吧。眼下我們還是客呢,喝酒喝酒!」
李閑大笑道:「就是就是!先喝酒!」
氣氛忽然輕鬆了起來,至少表面如此。
眾人圍坐在內堂的酒桌上,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盡情飲著上等好酒。厲天一個人坐得老遠,捧著一壇梨花酒無限享受。
酒至半酣。李閑目視秦淮,秦淮會意,揮退了僕役。原本哄鬧的內廳忽然鴉雀無聲,只有厲天酒入咽喉的聲音變得無比的清晰。
江乘風率先發言道:「江南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為什麼你們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秦淮笑了,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遺憾:「昨天深夜,徐弈身亡。」
「噗!」厲天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不能置信地捧著酒罈發愣。轉眼望去,李閑和司徒貝貝呆若木雞,而江乘風的臉色,蒼白得就像楚夢那襲純白如霧的衣裳。
儘管李閑已預估過任意一種壞結果,也絕想不出事情居然會起了這麼一個變化。徐弈死了?那個永遠謙恭的徐弈、志比天高的徐弈、智深如海的徐弈,居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對徐弈的能耐,李閑向來敬服,他甚至認為就算這個江湖上所有人都死光了,徐弈也絕對不會死的。
來不及去思考徐弈的死亡帶來的後果,李閑的腦海里只存在著一種無法相信的念頭。
李閑瞥了眼江乘風,只見他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原本深邃的目光空洞洞的,似乎已經喪失了生命力。「這個消息……可靠嗎?」李閑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得到這個消息時,我們也和你一樣震驚。」秦淮看了看張猛和韓開山,說道:「消息是張二爺和韓三爺帶回來的,他們清晨去見徐弈,結果見到的卻是靈堂。銀龍堡的人對徐弈的死因諱莫如深,我們半點原因都猜不出來。」
江乘風緩緩開口了:「在此之前,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么?」
秦淮把徐弈來訪的過程和因果細細說了一遍,眾人都陷入沉思。
「他這麼做,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江乘風閉上眼,無力地嘆道:「如果非有一個原因讓他死,那麼估計他就是死在這裡。」
李閑點點頭,說道:「是的,他忘了銀龍堡的主人畢竟還不是他。」
「但是,他理應不會忽略這麼關鍵的問題的。如果連這個都想不到,他就不是我們所認識的徐弈了。」江乘風緩緩道:「他一定還做了什麼。」
秦淮馬上想起了徐博的刺殺,忽然之間,她明白了徐博來殺她的背後原因,更明白了徐博為什麼會放棄。
「確實……他想殺徐博。」秦淮一五一十地把徐博來殺她的情形說了出來,想起徐博那句突如其來的表白,秦淮的臉也不禁紅了起來,隱去了那些對白。偷眼看了看李閑,只見他正在沉思,似乎沒注意到她的樣子,輕輕鬆了口氣,續道:「我直到現在才明白,讓徐博來殺我,其實是徐弈殺徐博的計策。」
秦淮那一瞬間的臉紅雖然逃過了李閑的銳目,卻沒避開司徒貝貝的眼睛。司徒貝貝眨眨眼,吐了吐小舌頭,善意地笑了。秦淮心中跳了跳,忽然掠過一絲溫暖的感覺,也對司徒貝貝微微一笑。
司徒貝貝開心起來。在沒見到秦淮之前,原本一直對她存有醋意的,但當她第一眼見到秦淮時,那股醋意就無影無蹤了。而她從秦淮的敘述中,清楚地認識到秦淮為大家擔了多少責任、吃了多少苦,甚至冒著隨時被徐博這樣的高手秒殺於瞬間的危險。
一個女子纖弱的肩上壓著這麼重的擔子,她圖的是什麼?圖報仇?可她最終還是放過了徐博。
司徒貝貝明白,她又被比下去了。曾經,她不如蕭如非愛的強烈;現在,也比不上秦淮愛得無私。
她只不過是想膩在李閑身邊,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離。
當司徒貝貝的心中柔腸百結時,李閑和江乘風等人也想破了腦袋。
「就算是徐博生變,徐弈也不該死得那麼快呀。畢竟銀龍堡絕大部分的實力都掌握在徐弈手裡。難道徐博竟然強到可以單獨刺殺徐弈的地步?」李閑夢囈般說道:「就算楚夢等人也一起出手,以徐弈的機警,跑總跑得掉的。」
江乘風冷冷地道:「看來,我們必須拜訪一趟銀龍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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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時分,銀龍堡迎來了這些年來最重量級的訪客。
徐弈的靈堂就在銀龍堡的大堂上,布置得隆重卻又簡單。說它簡單,是因為堂上除了霹靂堂以外,只有寥寥幾個小幫派送上的花圈與悼詞,江湖上有點名望的大幫大派的悼儀,一個不見。
李閑和江乘風的來臨,為靈堂添上了重陽教的兩副花圈。
「重……重陽教李教主、江守護使到!……」唱官顫抖的聲音飄進靈堂,靈堂里的哀聲忽然停止,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包括帶著傷勢的徐不疑,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門外。
李閑和江乘風舉著花圈,緩緩而入,對眾人或驚訝或敵視或緊張的目光恍若不覺,徑自走到徐弈靈前。徐不疑的瞳孔微微一縮,瞟了身邊的玉秋水一眼。玉秋水的面色變得蒼白無比,但這蒼白中又微微透著一絲奇異潮紅,詭艷無倫。
「槍破**,傾倒世間英雄漢;棋弈八荒,慚愧天下聖賢書。」
江乘風喃喃地念著靈堂上掛著的輓聯,怔怔地望著徐弈的牌位看了半晌,忽然啞然失笑。目光掠過一旁的徐不疑,緩緩道:「不知此聯可是出自徐兄手筆?」
徐不疑冷冷地望著這個此生最大的宿敵,淡淡道:「徐某文采拙劣,倒讓江兄見笑了。」
「徐兄的文字正如其人,霸氣逼人。江某怎敢班門弄斧。」江乘風淡淡道:「只不過,這是輓聯,不是書房題字。江某從中讀不出絲毫喪子之痛,卻只見誇讚,著實令人費解。」
「兒女情態,徐某向來做不出。能做的,只是對兒子的一些肯定罷了。」徐不疑面色不變,在「兒子」二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語氣,又道:「素聞江兄人物風流,必能有以教我。」
江乘風不語,忽然輕輕抽出了赤蠍魔刀。靈堂一片騷亂,兵刃出鞘之聲不絕於耳。李閑微笑著環視一周,伸了個懶腰。這個懶腰似乎有無盡的感染力,抽出兵刃的諸人竟都緩緩垂下了手。徐不疑揮揮手,諸人收起兵刃,各自坐了下來,但手掌還是按在柄上,一眨不眨地盯著江乘風。
江乘風視若無睹,左手從刀上輕輕抹過,一滴鮮血從指尖涌了出來,瞬間被刀身吸走,那刀忽然變得更加紅艷起來。江乘風的手指猛地離開了刀,鮮血像決了堤的水,一股腦兒全向地面灑下。
江乘風手掌一拍,下落的鮮血驟然停頓,繼而奇迹般地全都旋轉起來,越轉越快,終於合成一道旋轉著的血箭,咻地向輓聯之處灑去。
鮮血盡數覆蓋在上聯中的「漢」字上,漸漸散開。眾人瞄了一眼,眼睛忽然睜得圓無可圓。那黑色的墨跡完全被血色掩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鮮紅的「淚」字,觸目驚心!而與此同時,江乘風手指上的鮮血已經止住,赤蠍魔刀已不知何時回到衣底。雙手空空地背負著,兩眼靜靜地盯著自己的傑作,而那雙眸子,已不知何時鮮紅似血。
玉秋水痴痴地望著他,心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無奈。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永遠不會再原諒她了。
江乘風感受到異樣的目光注視,冷冷地轉過頭來。玉秋水看著那雙血紅的眸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忽然之間,那股冰寒的感覺驀地消散無痕,轉頭望去,只見徐不疑的手指輕彈,一股細絲般的氣勁橫貫而來,截斷了江乘風冰寒的殺氣。江乘風淡淡一笑,別過頭去,繼續看他的「淚」字。
李閑在一旁看得真切,微微聳了聳肩。徐不疑這烏龜當得也不容易啊,心裡吃翻了醋,卻無論對誰也不能表現出來。在女人面前表現,是自認低了江乘風一截;在手下面前表現,顏面何存?
心中正在失笑,卻猛地打了個突兀。一道目光不知從何處射來,緊緊將他鎖定,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彷彿要透過他的背心,將他看個通透。
李閑裝作若無其事,順著感覺望去,一個年輕的男子跪在不遠處,眼神中充滿了挑釁。
徐博。
李閑冷冷地打量他一眼,他雖不知徐博這挑釁的目光是為何而來,但卻隱隱感受到了一種你死我活的慘烈味道。
「徐弈是你殺的?」李閑悄悄傳音問道。
徐博明顯地愣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傢伙竟會忽然這麼問。傳說中不羈的浪子,看來真有其事。這樣的性格卻偏偏對上了他徐博的胃口,徐博笑了笑,也傳音道:「不錯。我為你除去了大對頭,晚上請我喝酒道謝吧。」
李閑笑了起來,道:「嚴格說來,徐弈不能算我的對頭。而掌握了銀龍堡繼承權的你,倒還真可以算得上。」
「是嗎?徐弈在世上一天,你這教主的位置就有受到挑戰的可能。不要告訴我你不愛當教主,飽受內奸困擾的重陽,經不起橫生枝節。」徐博微笑道:「反之,我倒真不想當銀龍堡主。若你肯請我喝酒,我想和你談個生意。」
李閑心下凜然。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徐博的可怕之處決不遜於徐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