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往事不可追
月到半空,人尚未到。
周旭面前的一盞燈火發出噗嗤的聲音。原來燈已經燃燒殆盡,四周寂靜。
初春的夜晚天氣有點涼,他披著毛氈,口裡哈著氣。
一邊陪著的戟瑞看不下去,「主子,御醫說你是不能熬夜的。」
臉色有些蒼白的周旭點了點頭毫不在意的說道,「知道了,這不是還有你嘛。」
戟瑞皺眉,總是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他從櫥子里拿出太上皇御賜的虎皮絨衣給周旭仔細貼合披到身上。
那老虎皮是從太上皇親手打下的斑斕猛虎剝下的,一共就三塊。
在他做這番動作的時候周旭已經翻過一頁。
戟瑞直起身來,瞥眼看了眼書目,咽下到嘴的話。
那是民間無牙公子遊記中的一本,當朝一閑散秀才寫的文章,講他遊歷山河所聞所見。寫的十分精彩,曾經一度引得京都紙貴。
現在江湖周報上還有專門的地方記錄他到了那裡等等。江湖上還有一批他的粉絲,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及時給予幫助。
周旭沒有從書中抬頭,問了一句:「這無牙公子走到哪了?」
戟瑞沒停止手裡的動作,想起昨天到的江湖周報答道,「到了象郡了。」
「這無牙公子從最北端出發,沒想到他已經到了邊陲之地,他這腳程倒時挺快的。」周旭感慨道,靠著一雙腳丈量了整個國土,了不得。
戟瑞聞言,對著周旭說道,「是呀,要不然等他牙齒掉了,還沒走完,可就成了真正的無牙公子了。」
「主子,該睡了。」
戟瑞把遊記一下子合上,作勢要吹滅蠟燭。
「戟瑞,別呀,我看完這一點,馬上就好了。」周旭連連阻止。
「主子,咱們家的不傷眼的蠟燭就剩這一根了。」戟瑞一副你看著辦的模樣。
「又沒錢啦,裁剪幾個丫鬟吧。」周旭覺得碩大的王府里根本用不到那麼多伺候的人。
「主子,這是宮裡按例份配置的,不用我們支錢。」戟瑞無奈道,恐怕他家主子就連現在府里有多少奴僕都不知道。
周旭打著哈哈道,「是嗎?」他才從宮裡搬出來三年,這不是還不習慣嗎。
「主子,以後你就少做……」戟瑞還沒絮叨完,就聽到門外細微到幾乎聽不到腳步聲。
咯吱,門上的窗好似被風吹動了。連桌角邊的那朵嬌開的花瓣都沒有一絲顫抖。
戟瑞拿起他的冷劍,躲在門邊。
門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個人。
他全身包裹著,就像是一個在套子里的人,他手裡也有一把劍,不過,卻被破布緊緊纏著。
戟瑞的劍很快,快如閃電。江湖上盛傳他的劍是迄今為止最快的劍。
那個人的劍同樣不弱,因為,他擋住了戟瑞的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兩個人的劍相撞,刺出耀眼奪目的劍花來。
周旭看的目不轉睛,高手過招,些微間變化多端。
周旭由於身體的原因從小就不能習武,是以,太上皇才給他配置那麼多的高手。
兩人打到酣處,難分難捨。你來我往,彼此間居然找不到漏洞。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兩人依然如此。
戟瑞的劍快而狠,那人的劍厲而強勁。遮擋,抵擋,下壓,招數皆能克,招數皆能變化。
周旭眼睛有些發澀,那些招數多變,他根本就看不及。
「閣下,為何而來?」雖然兩人鬥法,卻沒有損傷他身邊任何東西,可見這人不是來挑刺的。也不應該是江湖上找人比武的。畢竟以前那些江湖人上都是先約戰再開始。
周旭既然這樣問了,他們兩個人也就停手了。
那人一扯自己的面具,笑了一下。驚詫了周旭,也驚詫了戟瑞。
「哥。我回來了。」
這一句似乎跨越了千山和萬水,隔著無數的夢境,就一下子到了眼前。那個人是真的,那句話也是真的。
周旭的眼角瞬間濕潤了。
戟瑞看到兩人一樣的模樣,明悟一切。這個人就是主人朝思暮想的弟弟。合著這是要試探下自己是否合格呢?
「你不錯。」周徹拍了拍戟瑞的肩膀。
戟瑞臉色稍轉,「你也很厲害。」
周旭笑道,「你呀,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調皮。」
「戟瑞,你先下去吧,今天不用忙活了,你早點休息。」周旭囑咐道。
「是。」戟瑞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聽話的關閉上門。
「徹,你長的這麼高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個小豆丁。」周旭眼角噙著淚。
「哥,你怎麼哭了。」周徹連忙拿著布巾蹲下來給周旭擦淚。
周徹仔細的端詳周旭的臉,「哥,你還是那麼弱?」周徹知道自家哥哥雖然和自己長得一樣,卻比自己好看許多。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現在親眼看到哥哥的樣子,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在燈火的光彩里,周旭臉的輪廓顯得立體。
「哥,我來抱你。」周徹一路風塵僕僕,周旭讓他去去塵土,兩個人一塊洗澡。
「好吧。」周旭有些難為情的應道。
洗澡的地方就在卧室的隔間,那是太上皇讓建造司修建宅子的時候專門做的。為了方便就建在隔間,裡面的水也是溫泉的水,從山谷里引過來的。不過這些事周旭都不知道,要不然他又該說這是一種浪費。
池子里升騰著霧氣,水溫適宜。
「哥,小時候你總是照顧我,就讓我照顧你一次吧。」
看到弟弟如此鄭重的要求,周旭只好難為情的答應。
周徹一邊溫柔的給周旭脫衣服,一邊講那些在記憶里鮮活的故事。
周旭也回憶起來小時候。
***
他們是一對雙生子,母親是繼后,年紀小,身體弱,生下他們看了一眼就熬不住了。兩個人生的玉雪可愛,不過,因為是雙生,大的那個體弱,小的那個健壯。大的幾乎就活不下來,幸虧得到了精心的照顧,才好轉了。
那個時候太上皇還僅僅是太子,只有一個兒子。對他們喜愛的不行。而太祖是個軍爺起家,馬上的天下的主,做不來這麼溫柔的活,幾乎不敢碰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孩。唯恐一個力道沒把握好,兩個小娃娃就沒了。
於是這兩個小娃娃就讓太子照顧著,而沒有交給他後宮里的嬪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更喜歡病弱的老大,對健康的老二卻是一般。
老大被御醫診治出腿疾,但在調理后不會痛,只是不能走路。太子越發的疼愛周旭,因為他的懂事。卻把原因怪罪到周徹身上,如果不是周徹這麼健康,周旭就不會這麼病弱。
兩個小娃娃慢慢長大,吃喝睡都在一起,誰也分不開。兩個人一起闖禍,一起玩耍,一起把毛毛蟲、蚯蚓放到惡毒妃子身上,一起惡作劇,一起讀書,直到太祖駕崩。這個時候他們才六歲。
不知道什麼原因,周旭的腿疾惡化。後宮里有人藉機向已經是皇帝的太子說,一定是因為雙生子一塊生活,健康的就會更加健康,病弱的會更加病弱,直至死亡。那時候周旭已經疼暈過去,皇帝也失去平日的理智。最終還是選擇讓周徹出宮撫養,送到長公主駙馬府上撫養。邊陲不毛之地。
自此,六歲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神奇的是,周徹被送出宮之後,周旭的病情逐步穩定。所以,即便是周旭再怎麼鬧皇上也沒有動搖決心。到了最後,周旭也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現任皇帝剛剛出生,就讓周旭和他一塊生活。
最後,周旭只能自己慢慢成長,找到周徹。
兩個人回憶了大半個童年,有淚有笑。
在這個過程里,周徹已經替周旭擦乾身子,抱著他到了床上。
「哥,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同床了?」周徹委屈的說道。
回憶那些做小孩子的事情,周旭早就沒了方才見面的隔膜,往日里的親近又回來。
他一拍床,「上來,讓我們哥倆各自說說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
周徹脫掉外邊披著的深衣,和周旭蓋著一床被子,共枕著一個枕頭,相互說著各自的故事。
周徹專註的看著周旭,聽著他講那些自己不再身邊陪伴的故事。
等周旭講完,周徹說起自己平淡卻又刺激的故事,他寄住在邊疆,那邊冬天天氣奇異的冷,男孩子都習武,個性豪爽,他無非就是習武學字,打雪仗等等。
周旭在他平靜的敘述中慢慢的睡著了。
而周徹卻支起身子看了一個時辰,怎麼也看不夠。
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半時辰,周徹也覺得值了。
思念就像是線,越是近了,飄的越遠。
以前大鷹傳書,現在卻能和哥哥說話。這很讓他激動。
雖然回了京都,他就能和哥哥見面。雖然他已經熬過十五年,卻熬不過十五天。更何況,回到京都就會被監視,他怎麼敢明目張胆的見。
周徹看著睡的安心的孿生哥哥,明明一個模樣,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不同。他有時候很想念周旭,就把面具摘下來,對著銅鏡看,就好像看到哥哥就在自己面前對自己溫柔的笑。
但是抱著哥哥才知道,那些感覺都是假的。
假的終究變不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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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經有些微亮的白光,周徹小心翼翼的放好周旭。給他蓋好被子,最後看了一眼,又折了回來,把一個碧玉放到枕邊。那是他在廟裡求的,但是他不敢當面給。
最後又看了一眼,換了昨日的裝束,趁著天黑,巡查還未開始。他身披重露,星夜趕回。
「將軍,你可回來了。夜馳數日,身體會吃不消的。」周徹的座下第一員大將楚睦帶著關切埋怨道。
一邊站著的謀士韓辛則是不語,不過這幾天他也沒怎麼敢合眼,眼角還帶著青色。因為大將軍早走,他不僅要瞞天過海還要把回歸途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
早春的早晨露水多而稠,打在身上很不舒服。周徹卻沒有理會身上濕漉漉的感覺。
他朗聲對著楚睦韓辛珍重的彎身鞠躬,「謝謝你們,要不然……」
楚睦、韓辛忙不迭的扶起他們的大將軍,韓辛道,「將軍,你言重的。您對我們的知遇之恩還沒報,我們就是為你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更何況是這點小事。」
楚睦亂揉了幾下自己的頭髮,「對,對,我們不辛苦,還是韓辛會說。我大老粗一個嘿嘿。」
「好兄弟,走,喝酒去。今天我們駐紮一天,讓這些常年在外的士兵們大口吃喝上一次。明天我就帶你們入朝領旨謝恩去。」周徹說道。
這些士兵已經在邊陲駐紮了十年,今年再一次打退了月氏,新皇等基三年,這種消息對皇帝來說可是很振奮。
所以,他讓大將軍回京述職,並且論功行賞。
周徹才有機會回京都,他和大軍同行,等到了離京都最近的郡的時候,就星夜馳往京都,才見了周旭。再折回歸隊。
「走,大哥,我們快點把這消息告訴大夥。」楚睦大跨步的走著。
而此時的王府書齋里周旭還在睡覺。
周旭這晚睡的很踏實,結果等到雞鳴他還沒有醒來。
昨晚上他們一直在說話,說著小時候的事情,就越來越興奮。也不知道周徹睡覺了沒。
不過,他枕頭下的天書可就看不下去了,一陣刺麻麻的感覺,周旭立馬醒過來了。
「河洛,你又怎麼了,擾人清眠可是罪過。」
天書淡定的不做的回答。
「河洛,你又冷艷高貴上了,什麼事情能困擾到你。」,「阿嚏,我好睏。不過我更有興趣知道你的八卦。」周旭眼神灼灼。
天書不屑的刺了一句,「別不務正業了,還知道自己職業是什麼,該怎麼做嗎?」
周旭笑道,「那必須知道呀,職業不就是做個皇叔嗎。」
天書接著問:「那到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叔了嗎?」
「河洛,除了周公我想不到還有誰有名?可是模仿起來軟硬體都不具備呀。到時宰相有很多可模仿的模板。」周旭訴苦道。
自從太上皇退位,皇帝登基,這三年來,他時不時的想著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叔,還必須是千古留名的那種,必須不是惡名。
他這個處境不同於周公,上有太上皇,下有百官賢臣。他的作用不大。
天書根本不理睬他的抱怨,問道「你思考了三年,知道你這個職業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嗎?」
他能說他不知道嗎?周旭小聲嘀咕。「就我看的史書而言,自古以來做皇叔的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早死。無論是自己作死還是壽命已到。」
那你看出來什麼,天書問道。
「必須和皇上搞好關係。」周旭認真回答。
天書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為難自己了,這人就是行動力十足,語言表達無能的人。
「那你現在已經制定出計劃書了?」天書問道,周旭這人有點不靠譜啊,他很惆悵。
「河洛大人,咱得看一步走一步,不是,準備做的再好,也只是未雨綢繆。不可預估的情況太多了,我們還是慢慢來。」
「哦,那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醒的早嗎?想知道嗎?」天書波瀾不興的說道。
「想呀,平時你不是晚上才和我交流的嗎?」
「等你想好如何做好皇叔這個職位,我就告訴你。」天書說完,就又變成一本好不顯眼的書本,睡了。任由周旭怎麼叫他,都不理睬。
周旭的瞌睡蟲重新上來了,卻聽到微微的吱呀,門開了。
戟瑞拿著一疊資料進來。對昨日的人今天就消失了毫不懷疑。
周旭一邊看資料,一邊被戟瑞伺候擦臉穿衣漱口。
啪的一聲,那疊資料掉在地上,上面赫然寫著:「司徒將軍的女兒準備夜訪青樓。」
周旭看到自己噴到戟瑞身上的水,覺得自己太不淡定了。再看到戟瑞面無表情的臉,覺得他太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