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符u番外
年少時,符瑄最不耐煩的便是陪著母親去寺廟裡上香。
他總覺得那是女孩兒才會去做的事情,無奈母親膝下只有三個兒子。
大哥如今已經領了差事,自沒那閑工夫鎮日陪著母親,二哥卻是個悶罐子,整天將自己關在房裡,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相比起兩位兄長,符瑄其實最得母親寵愛。
他時常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是將他抱到膝上,用著一種奇怪的悲憫的目光瞧著他。不同於對兩位兄長的嚴苛,母親對他有一種近乎於百依百順的寵溺。
符瑄天生聰穎,又生在宮廷,自小便學會了洞察人心。也因著如此,他雖在宮外十分霸道,在母親跟前卻十分恭敬乖巧。
便如今日,他心中雖不情願,卻還是跟著母親到了萬松山上的萬松寺。只是沒想到的是,今日母親會邀了蕭夫人同來。
陽春四月,山野中的桃花開得正盛,符瑄站在樹下遠遠瞧著那個被母親牽著手的女孩兒。
心中歡喜,便特特整了整衣裝,行至蕭夫人身前,恭敬的行了禮。文華殿大學士蕭明誠乃是太子太傅,更是父親十分崇敬的人物。便是因著如此,他雖是鳳子龍孫,卻也不能在蕭夫人面前拿大。
蕭夫人宋氏臉上永遠噙著溫柔的笑容,見他前來行禮,便口稱不敢。
見他走了過來,那小女孩兒卻躲到了蕭夫人身後,連頭都不探一下。蕭夫人有些無奈,只得轉頭安撫了幾句。
符瑄心中氣餒,此時才開始有些懊惱當初不該那般逗弄她。
一年前,母親帶著他前往蕭府做客。
在母親與蕭夫人閑聊之際,他百般無聊的在院子里溜達,不覺間便進了內院。許是見他年紀還小,又一身華服,蕭府中的僕婦也不敢阻攔,竟讓他走到了小姐的閨閣之中。
符瑄遠遠的聽著前方月亮門內傳來女孩兒嬉笑的聲音,便被那黃鸝鳥兒般的笑聲吸引著走了過去。
自月亮門處探了探頭,便瞧見一個六七歲大的女孩兒坐在鞦韆上,正在逗弄膝頭上一隻雪白的波斯貓。
那女孩穿著件鵝黃色的小襖,長得明眸皓齒、玉雪可愛。一雙大大的杏眼仿若清澈見底的清溪,笑起來兩粒小小的梨渦便綴在了面頰之上。符瑄站在遠處,看的怔愣了許久。
不知怎的,他就起了壞心思,想著這樣嬌嫩的女孩兒,若是遇到驚嚇會發出何種凄厲的哭喊,便悄悄的繞到了鞦韆之後。
他卯足了勁兒推了那鞦韆一把……
鞦韆高高的盪了起來,女孩兒沒有防備只來得及一把攥住兩邊的繩索,便隨著那鞦韆盪到了半空之中……
波斯貓早在危險到來之際,便自那膝頭跳走。
只聽見細細的帶著驚恐的一聲「呀」!符瑄期待的哭喊卻未發生。
他自背後瞧著在鞦韆上縮起了身子,抖個不停的女孩兒,心中卻沒有平日里欺負人後那般暢快的感受。
心中愈加不安,待鞦韆再一次盪回到面前時,他終是伸出了手將繩索拉住,穩定住了鞦韆。轉到前頭,便瞧見了女孩兒含在眼眶中的一汪淚水。
那樣驚惶戰慄,那般楚楚可憐。
那淚水彷彿化作了冰錐,將這幅模樣牢牢的刻在了他的心上。
便是自那時起,這個名叫阿姮的膽小女孩兒只要是見到他,或是遠遠的躲開,或是一頭扎進母親蕭夫人的懷裡,甚至不願瞧他一眼。
符瑄因是太子幼子,自小在宮中都是橫著走的,多少公卿家的貴女都自個兒往上貼,哪裡見過這樣的。
他心裡憋著一口氣,便跑到了母親跟前,萬般央求。
彼時他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哪裡懂得婚姻是何等大事。便因如此,當他第一次在母親跟前央求說要娶了蕭太傅家裡的小閨女時,母親先是驚訝而後便笑的前仰後合,說他這麼點年紀,就開始惦記上了人家的閨女……
符瑄被母親笑了一頓,便有些惱羞成怒。
實則他心中並無別的念頭,只想著讓那女孩兒瞧瞧,自己再不會欺負她,也會如同她的哥哥一般好好待她。
他心中想的簡單,只不過在百般央求之下,母親卻瞧出了他自己都未發覺的心思。冬至到來之前,母親將他喚至寢宮,撫著他的鬢角眼中再次流露出了那許久不見的悲憫。她那樣的溫柔,輕聲對他說,「阿瑄,母親為你求了蕭家的小女兒。你可開心?」待見到他開心的咧了嘴笑,母親便也笑了起來,牽了他的手坐到了那貴妃榻上,「母親本覺得阿姮與你歲數差的多了些,卻沒想到你這般喜歡。後來又想到,你若是能作了蕭家的女婿,倒也是個好事。你父親,總不至於與蕭明誠反目……」
他聽不懂母親的這番話,只是愣愣的瞧著母親。
母親便嘆了口氣,「以後你會明白的。」
待到了萬松寺的大殿時,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出了年前那副場景。符瑄昂頭看著寶相莊嚴的佛陀,心中有些複雜。
那女孩兒跟在她母親身邊,此時正跪在一個小小的蒲團之上。
便是在一刻鐘前,他在寺中禪院之中遇見了領著小丫鬟出來透氣的她。如同前幾次的見面,她一下子便躲到了小丫鬟身後。他如今已經十四歲了,也不復當初那般頑劣,因怕嚇著她,轉身便要出那院子。
待走到院門處,卻聽到了女孩兒細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一會兒我便去佛祖面前許願,才不要嫁給你!」
看著女孩兒虔誠的許願,符瑄心中有些難過。
心裡想著,她定是在佛祖面前許了那個願望,又有些擔心,害怕佛祖真的聽到了她的心愿。
待回過神時,大殿之中已經空無一人。
符瑄走到那小小的蒲團之前,卻看到自那蒲團之下,一個碧綠色的事物露出了一角。他將那蒲團掀開,便見一個翠綠的牌子靜靜的躺在地上。
俯身將那牌子撿了起來,細細的打量一番。
牌子為翠玉所制,上面栩栩如生的雕了姮娥奔月……
他正尋思著,便聽見有腳步聲傳來,也不知為何,便閃身躲到了佛像之後。
剛藏了身形,便見女孩兒蹬蹬的跑進大殿,焦急的眼眶之中都含了淚水。她先是在蒲團周圍一頓翻找,無果后,便又朝著大殿之外跑去。
原來是她的牌子……
那般焦急,想是心愛之物。想到這裡,符瑄緊了緊攥著牌子的手。臉上露出了些笑容,只想著,再等幾年,待成婚那日,親手再與她戴上。
他心中勾畫著那美好的場景,慢慢走出佛像之後,看著殿門處鋪灑進來的明媚春光。
「皇上,該起身了。」
帷幔之外響起了小內侍的聲音,符瑄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著黑壓壓的帷幕有些怔愣。
多少年了,竟做了這樣一個夢。
夢裡少年,夢外已是帝皇。不過睜開了眼睛,便相隔了二十載。
符瑄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斂去了方才那一刻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懷念。他翻身坐了起來,任由小內侍掛起了帷帳。
日復一日早起上朝的日子,他都已經過了十年。
小內侍跪在腳踏上為他穿著鞋,身邊卻響起了一聲嚶嚀。
他回頭看去,便見新入宮的衛婕妤睜了眼。許是剛剛醒來,衛婕妤起先還有些茫然,待見道身旁之人正瞧著自己時,這才恍然大驚。
她匆忙的起了身,只穿著一身中衣便跪在榻上,抖著聲兒求饒,「皇上恕罪,臣妾、臣妾……」。她月前剛剛入宮,如今不過十五歲的年紀,還有些貪睡。
昨夜因著太過疲憊不小心便睡了過去,如今想起入宮時老嬤嬤的話,急的話都說不出來,只顧著掉淚。
她不是皇后,侍寢之後不得留宿……
符瑄看著她嬌嫩的臉龐和那雙盛滿了驚惶的杏眼,溫和的笑了笑,寬慰道,「不礙事。」想了想又道,「如今外面還暗著,一會兒叫姚丙安將你送回宮去。」
直到符瑄出了寢宮,衛婕妤還愣愣的瞧著殿門,直到有宮人小聲的提醒,她這才回過神來。心頭泛起一陣甜蜜,臉上也染了幾分紅暈。
進宮之前,她一直聽聞皇上對後宮嬪妃一向冷淡,卻未想到進宮整整一月,她竟獨佔了風頭。每月除卻坤寧宮的十日,皇上竟有大半時間是招她前來侍寢。
這份盛寵,便是連坤寧宮上下都感到了不安。
「娘娘,那衛婕妤越發得意起來了。」
坤寧宮中,白尚宮面帶憂慮的說著,卻看到皇后石善蘊仍舊面不改色的提著筆在謄寫金剛經。她心中有些焦慮,卻也無可奈何。
皇上登基十年,只得一后三妃一婕妤,對待整個後宮都有些冷冷淡淡的。
誰想著,今年竟冒出了這麼一號人物。
反觀皇后石善蘊,這許多年來,漸漸轉了性子,再無撒嬌爭寵,只安心守在坤寧宮裡。誕下兩位皇子之後,更加的心如止水。
白尚宮服侍石善蘊多年,見她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卻如同年老婦人一般鎮日里抄念佛經,不免有些心疼。
想起昨日在御花園中瞧見的那一幕,白尚宮不禁低聲咒罵了一句,「那個妖精!」
皇后石善蘊聽得她這一句「妖精」,終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今日經卷已然抄完,她扔了筆,自有小宮女端了銅盆上來服侍她凈手。
「你是瞧見了什麼?」石善蘊問道,「竟惹得你說出這樣的話。」白尚宮在宮裡已經超過二十載,極少見她這般失態。
白尚宮自知失言,頓了頓才無奈道,「老奴昨日經過御花園,瞧見皇上與那衛婕妤在一塊兒。那衛婕妤坐在皇上的膝上,正拈著一顆櫻桃逗弄著皇上。差點氣傻了老奴。這還罷了,過了一會兒,她竟說要盪鞦韆,也不要那些宮人們服侍,偏要皇上親自為她推鞦韆。」
石善蘊聽了,面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扯了帕子自己擦乾了手,這才問道,「於是皇上也應允了?」
見白尚宮憤憤的點了頭,石善蘊轉身朝著那貴妃榻行去,「衛婕妤閨名叫什麼來著?」
白尚宮一愣,立時回到,「衛蘅。」
「是啊……」石善蘊輕輕頷首,「阿蘅自是他心頭至愛,只不過……」只不過,至愛又能如何呢?這句話石善蘊沒有說出來,只到了貴妃榻上半躺著靜靜的閉目養神。
最年長的兩位皇子皆為她所出,賢妃所出的三皇子比她的二皇子都小了將近七歲。況且,符瑄那樣的人,她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一年後,衛婕妤之兄因貪污枉法被押入鎮撫司大獄,衛氏族人在京城橫行跋扈也被盡數流放。衛婕妤則因籠絡賢妃,攪得後宮不寧而被皇帝賜了一條白綾……
依舊是陽春三月,相比起一年前,白尚宮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可是氣色上竟好了許多,她站在皇后案邊興緻勃勃的說著那衛婕妤被賜白綾時的樣子。
皇后仍是那般波瀾不興,一邊聽著她絮絮說著,一邊寫著佛經。
只是今日卻格外話少。
待抄完佛經,皇長子到了,石善蘊放下了筆,便出了寢殿。
白尚宮正打算跟著皇后一同出去,一低頭的剎那,卻瞧見了滿滿一篇佛經里,最後一句寫到,「……昔年紅顏,怎敵他王圖霸業。」。
殿外陽光正好,符瑄坐在御書房中,依舊摩挲著手裡那塊翠綠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