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風雪清晨(下)
穿過外院,走過了長長的青石甬道,再過兩道月亮拱門,便能看到內院的抄手游廊。守門的婆子見到了曲蓮拿著的通牌,沒說什麼便將她放了進去。
曲蓮收了傘,走進了抄手游廊。
進了內院,便能不時看到身著青色比甲裝扮俏美的年輕丫鬟。丫鬟們身上帶著陣陣清淡的香氣,在經過曲蓮身邊時皆皺了眉頭。外灶間的丫頭僕婦,身上都沾染著濃重的煙火味。曲蓮木著一張臉,抱著匣子依舊向前走著。
這不是她第一次進入內院,也不是第一次被內院的丫鬟婆子嫌棄。
走過抄手游廊,便見到篆有巨大壽字的影壁。那影壁之後,便是霸陵侯府的正房紫竹院。紫竹院是一個五進的大院子,正堂外栽滿了紫竹,這院子便由此得名。
轉過影壁,就不能擅自進入了。
曲蓮站在紫竹堂的院門外,終是抬起頭向里張望。一個正在掃雪的還未留頭的小丫頭看到了曲蓮,提著掃帚蹬蹬的跑了過來。曲蓮掏了一把蔡婆子塞給她的烤栗子,遞給了小丫頭,讓她進去通報一聲。
小丫頭低頭瞅了瞅烤栗子,伸手抓了過來,沖著曲蓮咧開了正在換牙的嘴巴。
小丫頭跑進去通報,曲蓮便站在影壁旁等候。
足等了有半柱香的時間,才有一個穿著紅色比甲披著灰鼠披風的圓臉少女走了出來。曲蓮認出來,這是夫人房裡的一等丫鬟春鶯。
看到曲蓮站在影壁邊,春鶯抿嘴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撐著傘快步的走了過來。
「我聽著阿奴形容,就知道是你,快隨我來吧。」春鶯一開口,聲音便似那鶯兒一般婉轉,這也是夫人給她起名春鶯的緣由。
曲蓮低頭跟在春鶯的身後,朝著內廚房走去。
「曲蓮,我聽方媽媽說,你是去年來府上的。你是哪裡人啊。」春鶯在前面走著,一邊閑聊著打聽。
曲蓮抬眼看了眼前面窈窕的身段,回道,「我是武陵衢縣人氏。」
春鶯聽了,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衢縣三年大旱,衢縣縣令卻為了考績不僅瞞報旱情還逼迫農戶按照正常年月交租。大旱持續三年,衢縣民不聊生,哪家哪戶沒有賣兒鬻女、餓死家中的。直到今年年初上,朝廷才得知了此事,今上大怒,不僅僅將衢縣縣令斬了首抄了家,就連武威郡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擼了個乾淨。
如今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所以春鶯聽曲蓮提起衢縣才會面露不忍。
「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還有一個弟弟,養在叔叔家。」曲蓮回答,聲音平板無波。就連一般的鄉紳大戶在買進僕從的時候都會打聽清楚每個人的身世戶籍、家中人口、賣身前是良籍還是賤籍。何況霸陵候府這種門第的京城高門。春鶯口中的方媽媽,曲蓮是知道的。方媽媽是這紫竹堂的管事媳婦,是夫人手下第一得力的人。
那樣的人,既然知道她是去年來府上的,萬萬沒有理由不知道她是哪裡人。各行有各行的門道,方媽媽能做到紫竹堂管事的位子,那必不是一般的人。這樣的人,主人問什麼一定要答得清清楚楚,不僅如此,還得能在主人為難不定時出主意想對策。
「春鶯姐姐,春鶯姐姐。」斜刺里跑出一個小丫頭,一邊嚷嚷一邊扯住了春鶯的灰鼠皮披風,也打斷了曲蓮的思緒。
「姐姐,可叫我好找。」小丫頭看起來十一二歲,一雙眼睛倒是十分機靈。
「怎麼還這麼毛躁!萬一衝撞了主子,你還要不要命了。」春鶯板了臉教訓道,頗有夫人跟前大丫鬟的風範。
「哎呀姐姐,我這不是著急么。我知道春鶯姐姐最是心善,以後我再也不這樣了。」小丫頭沖著春鶯討好一笑,自始至終沒把眼光分給曲蓮一絲半點。
「就你慣會油嘴滑舌。」春鶯伸手點了一下小丫頭的額頭,「快說吧,到底怎麼了,我這還有正經事呢。」
「周姨娘將靈秀趕了出來。」小丫頭聞言忙開始報告,臉上的神色也正經了起來,「於大娘扯著靈秀的頭髮往死里打,姐姐趕緊去吧。再過一會,怕給打壞了!」
「哎呀!這種事你怎麼不趕緊說。」春鶯聞言跺了跺腳,瞪著小丫頭恨恨的說道,「那個老貨,就知道欺負靈秀。」說到這裡,她彷彿突然想起了等在一邊的曲蓮,轉頭時臉上便堆滿了歉意的笑容,「曲蓮,我現在得去於大娘那裡去瞧瞧,你不知道,靈秀這丫頭也怪可憐的……」這話說的不清不楚,但是重點很清楚,她不能帶曲蓮去內廚房了。
曲蓮看著春鶯,並不做聲。
春鶯的目光閃了閃,只得開口,「你也不是第一次給內廚房送東西了,這一次我就不送你過去了。你帶著這腰牌,內廚房外守門的婆子自然會放你進去。」一邊說著,她自腰上接下了一個小小的木質牌子。「一會我打發小丫鬟去尋你,你把腰牌給了小丫鬟就行。」
曲蓮接過腰牌,點了點頭。
穿過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就能看到內廚房的小月亮門,守門的婆子看到曲蓮一個人頗有些驚訝,在看過她遞過來的腰牌后,這才依舊有些疑惑的將她放了進去。如是這般依舊有些不放心的叮囑著,「手腳乾淨些,不該碰的東西不要碰,這裡可是夫人的內廚房。」
進入內廚房的院子,已有小丫鬟引著曲蓮向著小庫房那邊走去。貴重藥材送往內廚房需登記造冊,內廚房的管事還得在曲蓮身上帶著的冊子上籤了字,曲蓮將冊子帶回去還給外院管事盧大有,這事才算完。
小丫鬟讓曲蓮在內廚房的灶間外等著,她去喚管事前來。
曲蓮抱著匣子站在外面等候著,天邊的陰霾已經開始漸漸散開,陽光透過濃重陰雲的縫隙灑落下來,照在身上,也能感覺到丁點暖意。
幾步之遙就是內廚房的灶間,幾個小丫頭在裡面烤著火聊天,聊的卻恰是方才那春鶯去解決的事兒。
「你道周姨娘為啥把靈秀趕了出來,嘖嘖。」小丫鬟掉了胃口,卻不急著往下說。其餘幾個便開始紛紛的催促了起來。
「靈秀是夫人送過去的,周姨娘必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找個由頭攆了出來?」也有小丫鬟覺得自己看清楚了其中的門道。
「道理必然是這個道理。」吊胃口的小丫鬟不滿的看了眼揭露答案的小丫鬟,「你道周姨娘尋得什麼由頭。我告訴你們,可不能外傳。」這一次她沒有再掉胃口,看著周圍小丫鬟們好奇難耐的樣子,頗為得意的說道,「我聽小香兒說,昨兒夜裡,周姨娘去瞧二少爺。不妨撞見了靈秀。靈秀啊……她正壓在二少爺身上,兩人都在二少爺的床上!」
「哎呀!要死了……羞死人啦!」
這一句話不要緊,周圍幾個小丫鬟齊齊的紅了臉,嚷嚷的聲音也不免大了些。
「嚷嚷什麼那!都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在這裡議論主子們的事兒?」一聲暴喝響起,內灶間瞬間一聲嘡啷咣當的聲音,小丫鬟們都嚇白了臉,一個個立馬跪在了地上,不住的討饒。
曲蓮抬臉,看到自內里院間走出一個肥胖的婆子,此時正站在內灶間對那幾個小丫鬟破口大罵,直到把那幾個小丫鬟罵的滿眼淚花。這才滿足的收了聲,朝著外面瞥了過來,然後便看到了曲蓮。
那是內廚房的管事趙嬤嬤,曲蓮認出了她便遠遠的沖她福了福,然後就依然木著臉站在那裡。
「東西拿來。」一隻肥厚的手伸到了曲蓮的面前,趙嬤嬤拿眼睇著曲蓮說道。
曲蓮將匣子遞了過去,然後把造冊拿了出來,翻到血燕那頁請趙嬤嬤簽字。
趙嬤嬤接了血燕,連看都不看曲蓮手裡的冊子,不耐煩的說道,「下回一塊兒吧,灶上還燉著夫人的葯膳呢。」
「趙嬤嬤請留步。」眼看著那趙婆子轉身竟要離開,曲蓮一步跨到了她的面前。在看到趙婆子不理她繼續向前走時,竟劈手奪了那匣子。
趙婆子作內廚房管事不是一日兩日了,卻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她低頭瞧了瞧空無一物的雙手,又抬頭去瞪曲蓮,「小蹄子,誰給了你膽子,竟敢從我手裡奪東西。」
曲蓮頓了頓,復又斂眉低頭道,「趙嬤嬤請勿責怪,府里規矩這般,曲蓮不敢不按規矩辦事。否則,盧管事責怪下來,不僅曲蓮要受罰,怕是蔡嬤嬤和木香也要被攀累上。」
聽著曲蓮有些澀啞的聲音,趙婆子冷冷的哼了一聲,她轉頭朝著內灶間又是一聲大喝,「都死了么?不知道給我送筆墨出來?!」
立時便有小丫鬟端著筆硯跑了出來。
趙婆子拿了筆草草的在曲蓮端著的冊子上勾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將筆扔還到小丫鬟的手裡。她沒好氣的接過匣子,瞅著曲蓮再次冷冷的哼了一聲,這才扭著肥碩的身子朝著內灶間走去。
雖是數九嚴冬,曲蓮還是覺得腦門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待回到外院見到了蔡婆子,她思忖了一番還是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蔡婆子。誰知蔡婆子並不以為意,只是點了點頭淡淡的說了聲「我知道了」,便沒了下文。
曲蓮也不以為意,轉身繼續早上沒做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