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妖魔(二)
沒過多久,盔甲之間輕輕的碰撞和摩擦聲就在身後響起,來的不是妖魔,是胡茜。
這些聲音是從身後某個距離突然開始響起來的,也就是說她的身手其實比想象中要好很多,這些響動也不過是她在主動示意她來了。小夏扭過身轉過頭去,就看見了神機堂女香主那全身都罩在機關盔甲下宛如木偶般的身影。
「胡香主?有何指教?」小夏拱了拱手。
「方便說話么?」胡茜指了指地上的白衣少女,聲音放得很輕。
少女應該是醒的,只是看樣子胡茜並不知道而已。不過小夏想了想,也點了點頭。
「我之前就說過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聰明人。想必你也已經看出來我們困在這樹林的原因了。」胡茜的聲音幽幽地從頭盔下飄出來。
小夏大概也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不過想了想,還是搖頭:「我沒看出來。胡香主請明示。」
胡茜的頭盔里輕輕哧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她繼續說:「今天路上的記號一共有三百九十五處,一共六千零五十三畫,代表了我們走過了八十七里多路。也真是幸苦你了。」
「不敢當。這也本是我這無名小輩分內該做之事。」小夏笑笑。「倒是胡香主你也記得這麼清楚,才是真幸苦呢。」
「嗯,我記得都很清楚。你一共有二十五處地方畫錯了。」
「哦?額……可能是畫得太多,一時間畫錯了吧。真是對不起。」
「但是其中有五處地方連方向都標記反了,都是一個『一』字。然後還有五個『的』字標示的方向都偏右,連續的十幅畫像的最後一劃全部偏左。你是不是想說這是因為你寫字畫畫的習慣不好?」
「……胡香主果然蘭心慧質,絕頂聰明,連在下這點小毛病都猜中了。」小夏苦笑。
「我也真有些佩服你,居然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思說這些廢話。」胡茜卻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意思,只是微微嘆了口氣,頭盔下眼睛反射出的火光卻冷得像是冰澆築的。「但你該知道,我特意過來可不是和你廢話的。」
小夏點了點頭,淡淡反問:「難道胡香主還會是來和我商量怎麼對付滅怒大師的么?」
對於這個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的問題,胡茜絲毫沒有表現出意外,依然冷冷地說:「既然你在主動試探他,也知道了是他在搞鬼,那就該明白我們除了聯手對付他,破了這局這迷陣之外已經無路可走。[]」
小夏嘆了口氣,這也正是他今天所證實的。那一路留下的路標他確實是故意做錯了幾處,胡茜還有可能有所留意,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滅怒卻沒可能知道,但滅怒和尚轉回去查看后卻偏偏說沒有任何的變化。
「這樹妖遺陣本就是他凈土禪院當年剿滅樹妖留下的,他自然不用回去看什麼陣法變化,因為這樹林的一切變化早在他掌握之中。他不過是找個機會將我們一網打盡,埋在這妖陣中罷了。每次借口去探查這妖陣,多半也是去操控陣法運轉將我們一起困住。」
小夏靜靜地聽著胡茜的話,既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是忽然問:「那胡香主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的?」
「大概和你一樣,從這妖孽破了他的法術開始。」胡茜的眼光掃了一掃地上的白衣少女,即便是有頭盔的遮掩,那眼神也尖利得像刀子,恨不得能將她細細剖開來看個清楚明白。「佛門**本就慈和祥正,這妖孽卻能以法破法震傷滅怒,而且還是用的相同的普賢如來三字根本咒,那隻能說明她的佛法境界比滅怒高過太多。而滅怒自己情急之下喝破這妖孽所用的法術名字,那也分明是佛門神通。這妖孽最後在乾天鎖妖符下不現原形,說不定也是和佛法有關。」
小夏點點頭。胡茜說的沒錯,至少他也是這麼想的。
「這妖孽身上分明有一個和他佛門有關的大秘密。滅怒無論是想保住這秘密,還是保住他佛門的臉面,都有足夠的理由將我們滅口。」
「那胡香主認為他為什麼不直接動手?」小夏問。以滅怒和尚表現出來的法力,武功,他們剩下的所有人就算聯手也遠遠不是對手。
「很簡單,他沒十成的把握。」胡茜冷笑了一下。「我們有三個人,只要走脫了一個將這消息泄露出去,他凈土禪院的名聲就算再做一千場法會也挽回不了。他必須先用其他委婉一點的辦法先削弱我們,比如說用這妖陣殘骸,比如用那已經快妖化的雲州蠻子。」
胡茜口中的三人,自然指的是她自己,小夏,還有李玉堂。雲州大漢從一開始在她的眼中就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
「那蠻子借用別人的本命妖魂來濫竽充數,大概只是想混進洛水幫當個客卿混飯吃吧。這等江湖小人物不自量力,玩弄小聰明小手段,結果卻是自作自受,最後連瘋了也要被人當做工具來利用。他自己主動強引妖魂入體,神智不能承受也就算了,滅怒卻強行以佛門法力將妖魂鎮壓於他神魂深處。那偷奸耍滑的蠻子哪裡有什麼心志毅力去對抗獸魂,短時間內倒是還能保有些神智,時間略微一長,神魂深處的獸魂反而會和神魂徹底融合。他又確實是雲州血脈,徹底被同化成半人半獸的妖物只是時間問題罷了。你也該注意到了,那蠻子兩次幾乎失控的時候滅怒都不在用意如何,一目了然。」
說到這裡,胡茜的眼光一閃。「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你將食物給那蠻子,一方面固然是沒信心對付他,一方面也是想將之穩住待等到滅怒回來,那時他再發作,滅怒無論如何不可能置身事外,便能看出更多的破綻,說不定還能有機可乘。」
「額……胡香主果然聰明絕頂,料事如神。」小夏聽得一愣,不得不嘆了口氣。這位神機堂香主果然是很聰明,但也許也太過於聰明了。
頭盔下的表情動了動,胡茜似乎是笑了笑:「只有聰明人才能明白聰明人。所以我才悄悄來找你。」
小夏的表情卻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受寵若驚不知所措了,低聲說:「承蒙胡香主看得起。也許在下也有些小聰明,但武藝低微,一手符籙也難登大雅之堂,一旦動起手恐怕是幫不了什麼忙。胡香主若需要幫手,怎麼不去找李大俠呢?」
「我只和聰明人合作,沒興趣和蠢貨浪費時間。」胡茜冷笑了一下。
小夏點點頭。這確實沒錯,如果他要對付這位青州大俠,也不需要去浪費什麼時間。
「人比野獸高級的地方就在於因為人會用腦子。不是什麼都需要動手打打殺殺才能有個結果的。所以身手什麼的並不那麼重要。」頭盔下的隱約笑容越發的明顯了,這位神機堂香主這時候才終於顯露出些人的生動味道,不是那種機關器械一樣的冰冷準確。「這次出發追尋少幫主事出突然,大概除了你習慣性的帶著乾糧,我有備用的行軍丸之外,其他人都沒什麼準備。既沒隨身帶著吃的,水也只是隨便在蘭林寺那裡補充了一點。」
「我也快沒吃的了。」小夏苦笑了一下。
「沒吃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十天半個月的也不見得會餓死人。你之前將食物都給了那蠻子其實也不是壞事,你也知道自己身手最差,就算留著也輪不到自己吃。是么?」
「在這些方面,人和野獸還是沒什麼分別的。」小夏還是苦笑。「好在吃吃樹皮草根什麼的,一個月也能勉強應付。」
胡茜繼續說:「不過沒水喝的話,人可能連五六天都挨不過。」
小夏點了點頭。這滋味他也嘗過。實際上不用五六天,只要三四天的功夫滴水不沾,人就連自己的尿都能喝得津津有味。
「不過我知道我們不會缺水喝的。因為你一定會凝水咒。這不過是下八品的五行符咒,以你連乾糧食物都隨身帶著的謹慎心性,這種低級符法一定會。」
「胡香主果然高明。」小夏繼續點頭。胡茜確實沒說錯,這符咒不過是五行宗的入門法咒,能匯聚空中零散水汽為水珠,一般倒少以有人專門去學這種幾乎沒什麼用處的低級符法,但他確實會。這樹林間水汽充沛,他吃力一點,供三四個人飲用是沒問題的。
胡茜伸出了手,戴著軟甲手套的掌中是一顆小小的藥丸,月光和篝火的交映下呈現出屍斑一樣的暗紅。
「那時找機會悄悄將這藥丸混進滅怒的水裡就行了。簡單得很,不用費力,也沒有打打殺殺的危險,這就是聰明人的作法。」
神機堂女香主的聲音雖小,卻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就好像她身上的那些機關零件一樣非此即彼,不可能有半絲誤差。
胡茜走了。
和來時一樣,那身看似臃腫的機關盔甲再沒有絲毫平時間行動時的摩擦聲音,好像貓一樣輕靈地慢慢融進遠處的樹蔭中。真正的聰明人就是永遠也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究竟會有多聰明,才能做出別人永遠也想不到的聰明事來。
小夏拿起手中的那顆小藥丸聞了聞,沒有絲毫的異味,想必融進水裡也讓人察覺不出任何的異樣。神機堂精通的不只是機關器械,實際上只要是能用的,有用的,能比蠻幹更有效率的任何東西他們都很有興趣,都很精通。
看著這聰明人的小東西發了會怔,小夏笑了笑,輕聲說:「原來聰明人就是這麼做的么?」
「老和尚說,妖魔就是這麼做的。」地上的白衣少女睜開了眼睛,也笑了笑,輕聲說。
「老和尚?是誰?」
「不認識。就是個老和尚。」
小夏想了想,問:「你那些佛門法術就是這個老和尚教給你的么?」
少女搖了搖頭,說:「不是他教的。就算他教,我也學不會。那些法術本來就是他的。」
「什麼意思?」
「老和尚把他的法術都給我了,他說他快死了,留著也沒用。」
小夏雖沒全聽懂,但也有些明白。胡茜說得確實沒錯,佛門法術本來都是慈和祥正,少女卻能用完全相同的咒法把滅怒和尚震得吐血內傷,這已不是功力深厚與否的差距,而是境界的差距,還是宛如成人小孩一樣的差距。
「難道你剝少幫主和那些人的皮,殺這麼多的人,也是老和尚讓你做的么?」小夏突然對這位佛門大師很好奇。
「沒有。老和尚說讓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那你為什麼想要這麼做?」
「因為他們也都那麼做。我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都是被他們這樣剝了皮然後在太陽下曬死的。」
少女的聲音還是那麼的輕,那麼的柔,那麼的好聽,連眼神都是那麼的輕靈恬靜,小夏可以肯定其中確實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歹毒,但他還是感覺到一陣寒意從頸后朝下浸,浸透進了五臟六腑。他又有些想吐了。
悶了半晌,小夏又問了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廢話的問題:「那我們這些只是來助拳的江湖好漢們死在你手上又算是什麼?」
果然,少女露出聽到廢話一樣的表情,說:「你們不都是為錢賣命的么?他們給了你們錢,你們就把命賣給了他們,這不是很公平么?」
「你說得也沒錯,確實很公平。」
澀聲說完這句,小夏閉上了眼,沒來由地覺得很累。不知不覺中他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