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水乍現
淡而稀薄的日光自高遠如蓋的穹頂斜斜灑下,彷彿要融入這一片漫過人頭的荒草綠色中去,呼呼的北風自草尖掠過,帶起一排又一排的碧浪起伏,馳目顧盼,視野盡頭始終充斥著無邊無際的綠意。
曾幾何時,這裡還是一座巍峨險峻的山峰,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太一仙徑隱蜿蜒其間,帶來了無數求仙訪道的男女,山巔處四季如春,盛景秀美,玉石鋪地,殿閣恢弘,往來穿梭的弟子亦是神采奕奕,周身道骨仙風。如今昔日名門風光早已煙消雲散,只留下深山中一個巨大的深坑,還可以依稀窺見數百年前山體崩離時的慘狀。然而時日久長,坑中早已生滿了野草,連那一絲殘景都漸漸遮掩了去,只剩下一派荒蕪。
日月更替,山河變遷,自然尚且如此,何況人事乎?
荒草柔軟的莖葉隨風簌簌擦過沈百翎飛揚的衣袖,他立在這無垠的曠野之中,不禁微微出神。修道者一生所求究竟為何?無非生之久長,道之恆遠,但即便有了長久的壽數,人心的欲壑卻無止境,才會有瓊華派的千年夙願,才會有貫穿三代弟子的愛恨糾葛,然而最終當年的那些故人不過成了一抔黃土,只有這一個深坑,還記錄著那個門派的隕落。
良久,風聲中隱去了一記輕不可聞的嘆息。荒草搖擺的綠影中,漸漸模糊了他遠去的背影。
瓊華派曾經留下古訓,凡派中弟子,過山門便不得動用仙劍,無論要去派中何處都須步行前往。當年瓊華派鼎盛之時,即便他派弟子經過寶山,也自行下地以示尊重。如今山門早已不知確切地點,但走入深坑后,沈百翎依舊十分自覺地收起了仙劍,循著記憶撥開長草,努力辨認出一條通往禁地的路徑。
荒草凄凄,四面八方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沈百翎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在一叢蒿草后窺到了一角生滿蒼苔的石白,忙穿行過去細細一看,果見草叢中橫躺著一塊巨石,雖斷了一半,但劍柄劍格仍在,宛然一柄石劍的模樣。
沈百翎心中一喜,忙繞過石劍又快走幾步,走出石劍后的一帶長草,眼前陡然一空。只見草叢后竟是一大塊空地,地上橫七豎八地插滿了巨大石劍,都與先前所見的那柄別無二致。野風呼嘯,穿梭在這一片巨大的劍林中,彷彿帶起了多年前曾將佩劍懸挂此處的那些英靈們的低吟。沈百翎睜大了雙眼靜靜聆聽了許久,目光越過石劍向著北角看去,果然遙遙望見山壁聳立,與連亘的山體綿延在了一起。原來不知不覺他已從深坑中走出,來到了後山。
劍林已到,禁地自然不遠。沈百翎想著便多了幾分急切,向前不由得踏出一步。
這一步方踏出,沈百翎已然察覺有異,忍不住輕咦一聲。只見方才還宛若一片死地的劍林中,忽地生出一股似有若無的劍氣。沈百翎微一探查,只覺這股劍氣看似微弱,實則與整座劍林布下的大陣相輔相成,若是肆意進犯,只怕難以討好。
這座劍林本就是瓊華派先人所造,又有歷任掌門高人布下符靈,威力自然不可小覷。只是數百年過去,符靈早已隨符紙化作塵土而消散,沈百翎只道這些石塊也不過徒具形體,再無他用,想不到仍氣勢洶洶,而且威力似乎不減當年。他越想越奇,照理說這劍林與山中靈氣相連,山體早已崩毀,靈氣也已消散,劍林也當變作一堆陳舊石塊,怎麼還會放出劍氣防禦?除非後來又有人在此設下聚靈大陣,將四方靈氣與劍陣相連,才使得劍林至今仍能防禦外敵,守護禁地。
……守護禁地?
沈百翎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暗道:莫非真的有人在我之前也來到這裡,還想方設法令劍林恢復效用?這劍林雖然厲害卻不能移動,他做出此舉唯一的好處便是將禁地中瓊華派遺下的上乘法術好好保存……此人對我瓊華派不僅毫無惡意,反而有著極大的恩德啊!能做出這等事的人……莫非是紫英?他……他可還活著?
想到這裡,沈百翎看向禁地的目光愈發熱切,彷彿那扇門一打開,其後便會出現自己那位至交好友一般。他忍不住運足功力高聲道:「在下沈百翎,特來寶地拜訪,此處主人可否出來一見?」
然而,片刻之後,只隱約聞得一陣些微回聲,那山壁下卻再無其他異狀。
沈百翎等了一會兒,心中微感失望,思忖道:難道不是紫英?不,不,只會是他,知道這裡又肯下如此心思的人,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可若是紫英,他為何不肯相見?難道……四百年過去,難道他已經……
正踟躕間,陡然一股極強的劍意迸發在劍林之中,沈百翎心神一驚,頓時察覺那股劍意與劍林之氣有所不同,而且與他十分熟悉,簡直稱得上心神相連。
春水!是春水劍!
沈百翎心中一陣激動,臉上也不由得露出喜不自勝的神色。他自少年時從師尊太清真人處得賜此劍,數十年來不論經歷何等大事,即便離開瓊華,春水也始終與他形影不離,捲雲台上一別之後,他換了身子,春水劍卻無法隨他魂魄而來,是以人劍相別也有四百年之久,如今竟然能夠相遇,由不得沈百翎不大為歡喜。
瓊華派所授修劍之法,便是以人養劍,心神與劍意合一,是以瓊華弟子所配仙劍極為重要,從選劍時便得精挑細選,若是仙劍材質極佳,且劍氣與人投契,那修鍊起來便是事半功倍,若是反道行之,則人為劍所誤,劍也被人所誤。沈百翎所得的這柄春水劍便是太清偕他親自從五靈劍閣中挑選得來,與他同修多年,浸染他氣息極深,早與他血脈心神合而為一,比之親人只怕還要更親密幾分,是以劍意一出便被沈百翎察覺,而那股劍意甫一與沈百翎發出的真力相觸,便是一陣激蕩,接著便聽禁地中一陣轟然巨響,那劍意愈發強烈,彷彿春水也發覺到主人已至,欣喜難耐似的。
沈百翎早已深覺手邊佩劍十分不合用,也曾暗中多次想起春水是否還在人間,只是自知自己連過去的身體都被天雷擊毀,與自己心神相連的仙劍只怕亦是難逃一劫,更何況諸事纏身難有閑暇,是以雖曾想過找回春水卻始終不曾動身。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竟能在這裡與春水重遇,不過驚喜之後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若此處後來真是被慕容紫英打理,自己的佩劍被故友收殮似乎也理所應當。
如今春水近在咫尺,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了。只是開啟禁地之門的靈光藻玉並不在身上,劍林中劍氣縈繞不斷,看來若要得春水劍,只能硬闖。沈百翎想著暗道一聲得罪,豎起兩指捏起手訣,低聲念起咒法來。
彷彿察覺到沈百翎之意,劍林中的那股劍氣也愈發強勁,頗有敵強愈強之勢。沈百翎強行突破幾回,都被擋了回來。無法之下,他深深望了一眼禁地深處,緩緩吐出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未幾,只聞得禁地深處一陣悅耳金鳴響起,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陡然間一股劍意直衝雲霄,氣勢磅礴。霎時間,以禁地為中心,一陣青光夾著大風向四面八方漾起一圈圈漣漪。沈百翎衣袂臨風,如同兩隻不住擺動的巨大羽翼,耳畔的獵獵作響並沒有被他放在心中,此刻他全部的心神和真力都灌注在了一牆之隔的那柄仙劍上。
一陣青光自他腳底猛然亮起,越來越盛,漸漸淹沒了他的身體。天地間風聲大作,蒼穹中烏雲堆聚,漸漸遮掩了日光。忽然之間,空地之上青光閃動,光華中竟漸漸憑空現出一柄巨大的長劍,模樣古樸,劍尖直指蒼天,劍身虛無透明,卻泛著一陣陣明亮青光。
這些沈百翎都沒有看見,他緊緊闔著雙目,腦中一片清明,嘴唇噏動著將最後幾句咒法念完,猛然清叱一聲:「破!」
隨著他這一聲喊出,那柄長劍頓時化作一道青光直飛入雲,頓時地面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直至頃刻之後,青光又從雲間直衝下來,氣浪翻滾中,一劍插入劍林正中。
轟然一聲巨響,劍林之上猛然亮起一層紫光,宛如一個巨大的半透明圓罩,將整座劍林連同禁地籠在了下面,亦將巨劍牢牢擋在了外面。
剎那間紫光與青光交錯迸射,巨響如雷鳴般炸起,巨劍上青光一陣強過一陣,紫色光罩上亦是光蛇流轉,兩股力量反覆碰撞數次,激起一陣陣氣浪,地面上泥土與草莖四下紛飛,塵煙四起將一切漸漸淹沒。空中唯有巨劍的青光與光罩的紫光無比清晰,穿透了四面八方,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巨劍每亮一次便更小一圈,光罩亦漸漸黯淡下來,再看立在劍林中的沈百翎,唇邊早已不知不覺淌下了一縷血絲。
終於,只聽一記極清脆的爆響,光罩上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紋,接著爆響迭起,眨眼間那裂紋已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眨眼間如蛛網爬滿了整個圓罩。巨劍此時亦早已淺淡得幾乎融於空氣,只見青光最後一閃,一聲巨響過後,巨劍化作無數光點消散紛飛,而那光罩也頓時炸開成無數碎光。
沈百翎被帶起的大風險些掀翻在地上,勉力扶住一柄石劍站直身體,又是一股血腥氣從喉頭升起。他咳嗽幾聲,將唇邊血漬緩緩擦去,眼中露出一絲歉意,一絲喜悅。歉疚的是將故人布下的劍陣強行打破,喜的卻是即將與多年不見的仙劍重逢。
待到眼前塵煙散去,沈百翎正要向禁地走去,哪知就在這時,忽然聽到背後一個極悅耳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道:「哪裡來的猴兒,竟敢擅闖我主人的故居?」
沈百翎腳步一頓,回過頭來。只見身後不遠處,劍林邊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名美貌女子,那女子不過二十餘歲年紀,身著一襲血色紅衣,廣袖長擺,姿態曼妙,一頭烏雲般的長發鬆松系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與尖尖下顎,肌膚瑩白如玉,雙目亮若寒星,長眉斜飛入鬢,頗有顧盼神飛之色,眉上硃砂點綴的紅痕又增一分嫵媚,朱唇微翹,似笑似嘲,當真風情萬種,美不勝收。只是手中拎著的一對鴛鴦短劍給這十分美貌中又添了三分殺氣。
沈百翎雖讚歎這紅衣女子相貌嬌美,心中卻悄然多出幾分戒備。這女子出現得悄無聲息,宛如鬼魅,絕非泛泛之輩,只是奇怪的是,她身上非但沒有一絲邪氣,也沒有一絲生人之氣,反倒有著一股凜然劍意,與這劍林倒是有幾分相似。
他正暗暗納罕,那紅衣女子又笑吟吟地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何方妖孽,還不快快報上名來,姐姐看你這猴兒長得倒是挺俊,卻為何將我主人布下的陣法打破,有什麼壞念頭?」她語氣雖是輕鬆肆意,手中那兩柄劍卻漸漸抬了起來,劍尖隱隱對著沈百翎幾處要害。
沈百翎愈發不敢小覷這女子,忙拱手道:「在下沈百翎,闖入此處並非心懷惡意,而是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姑娘見諒。」
「你這猴兒倒是挺會辯解。」紅衣女子斜挑著眼睛注視他半天,唇邊一縷笑意愈發加深,「既然沒有惡意,為何要來這裡?這劍林藏於山中,人跡罕至,你不得已也能找到這兒,倒也難得。」
沈百翎啞然片刻,只得道:「我並非偶然找到這裡,這兒……這兒曾經是我師門的舊址,這處禁地對我亦是意義重大。」
那紅衣女子聞聽此言,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凝神又看了他半日,見他神色誠懇,手中的雙劍總算稍稍低垂,口中卻道:「哦?我主人的故居對你意義重大?怎麼,莫非這兒也是你的故居?可我主人修道多年,也不曾聽聞他有什麼道侶啊?」
沈百翎微覺尷尬,他自來見過的女子不少,或溫柔典雅,或活潑靈動,但這般調笑無忌的肆意女子著實少見,更從未被調侃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一事不明,姑娘說這裡是你主人的故居,那你主人可是曾在我瓊華派修行過?」頓了一頓,又問,「他……是否姓慕容?」
紅衣女子微微一愣,搖頭笑道:「這我可就不知了。主人他出家為道多年,俗家名字早已無人知曉,你隨便杜撰個名字出來,我又如何知道真偽?」
沈百翎愈發疑惑,他從聽聞這女子口口聲聲說禁地是主人故居時,便隱約覺得這所謂的主人說不定真與他有什麼淵源,否則為何要守護瓊華禁地,又好好收藏著他的佩劍?但這紅衣女子雖對他不再含有敵意,卻始終不肯吐露她主人半點訊息,他沉吟片刻,忽道:「姑娘,你那主人是否風貌極佳,為人外冷內熱,更是個……愛劍之人?」
那紅衣女子頓時呆住,脫口道:「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