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一百四十五章 秉燭夜談
夜,將天際最後一抹晚霞悄然湮滅,轉瞬席捲了整個天穹。沉寂的墨色暈染開來,只在不起眼處漏出幾粒星子,點綴著夜空。靜謐,不知不覺蔓延在整座天墉城中,白日的莊嚴化作夜色里起伏的一片片黑影,愈發顯得冷肅。
這樣寧靜的時刻,祭劍台上執劍長老的石屋內,卻仍亮著一抹昏黃燈光,若有人側耳細聽,更能聽到隱隱的談話聲。
「百翎,你體內魂魄如何補全,我苦思冥想亦無法可解,唯有冀望於天墉城其他幾位長老,只盼他們見多識廣,能想出什麼補救之法。我亦會去經庫細細查看,說不定另有轉機。」慕容紫英坐在椅上,皺眉說道,「好在昆崙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氣鼎盛之地,不止在此修鍊事半功倍,對滋養你魂魄亦是大有裨益,待我明日稟告掌門,擇一處靜地於你,且在門中暫居下來。至於烏蒙靈谷之事,你亦不必太過擔憂,我自不會袖手旁觀。」
沈百翎本正凝望著桌上搖曳不定的燈火出神,聽到他如此說,抬眼輕聲道:「紫英,你本不必如此……」
慕容紫英卻微微搖頭打斷了他,沉聲道:「天河、菱紗夫婦早已逝世,夢璃亦隨幻暝界不知去向,我之至交,如今唯剩下你一人而已。吾輩修道便是為了濟世救人,普通陌生百姓的性命尚且不能置於不顧,更何況是自己的摯友?」
沈百翎聽他語氣真摯,實是出於本心,目中不由得湧現出感激之色,低聲道:「紫英……多謝。」
慕容紫英聞聽此言,面上雖仍是古井無波,眼中卻有一抹窘色一閃即逝,他忙挪開目光不與沈百翎對視,過了片刻才輕咳一聲道:「……時候不早,早些安歇罷。」說著起身向內室走去。
沈百翎怔了一下,一瞥眼間已然看到他雖面上一派冷淡莊重,銀白髮絲間露出的一雙耳朵早已染上一抹粉色,不由得暗中莞爾。過了這許多年,當年的少年人如今早已變得穩重嚴謹更勝往昔,哪知那害羞的性子卻和以往仍是一模一樣……
良久過後,印在窗上的那點燈火終於熄滅,屋中陷入了一片黑暗。沈百翎側身卧於榻上,一時心緒紛亂,難以成眠,一闔上雙目,往事便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來。過得許久,胸中那乍喜乍悲的情緒終於漸漸消褪,近在咫尺之處,忽地有極輕的呼吸傳入耳中。
溫熱的氣息一吞一吐,輕輕觸碰著脖頸。身畔那人似乎早已沉沉入睡,鼻息十分穩定悠長。沈百翎靜靜聆聽了一會兒,猛然心底一悸,恍然間只覺自己彷彿回到了數百年前,那個風浪之夜……
那一晚,亦是同塌而眠,那少年躺在自己身畔,亦是悠長清淺的呼吸,莫名地讓自己的心安靜了下來。
紫英……他一直如此,讓自己心安……
沈百翎想著,唇邊不覺又勾起一抹淺笑。忽聽得耳畔鼻息微微一沉,接著便傳來慕容紫英清冷的聲音:「怎麼還不睡?」
「……想起了一些往事。」沈百翎過了半晌才輕輕笑道。
許是聽出了他話語中含著的笑意,慕容紫英停了片刻才道:「莫非是那年你我同游海外,於船上共處一室共睡一榻之事?」
「……紫英果真深知我心。」沈百翎被猜中心思,臉上不禁微微一熱,笑道,「那時亦是如現在這般……」
慕容紫英默然許久,道:「海上風浪極大,不比天墉城清靜,不過……」停了一會兒才低聲又道,「我卻更懷念那時……」
沈百翎苦笑道:「那時床榻哪有如今這般寬敞,我與你又不過初次相識,當晚只怕你獨佔了整張床,令我在外飲一夜海風,好容易擠上榻卻又大半夜不曾睡著……」說著卻又低低笑了起來,「不過如今再想起,那竟是我一生中極少幾次歡悅的時刻……」
此情此景,與當年並無不同,然而這中間畢竟橫亘著四百年的時光。即使身畔那人相貌一如少年時,歷經了數百年的人事,心境也早已不同了。但即便如此,那人卻依舊會因故友歸來而欣喜,為故友遭遇慘景而傷悲……
紫英,人生有你這樣的莫逆,又復何求?
沉默了片刻,沈百翎忽地又想起了什麼,翻身面向慕容紫英低聲問道:「紫英,我有一事竟忘了問你。你怎麼會到了天墉城,又做了這兒的什麼長老?」
黑暗中,慕容紫英緩緩答道:「此事說來話長……瓊華派隕落之後,我便出家為道,自號紫胤,因夙瑤掌門將開啟禁地的靈光藻玉交付我手,我便獨自隱居在禁地中,一面鑽研鑄劍之術,一面依著禁地中種種修鍊之法潛心修行。因不忍見劍林中那些寶劍終日暴晒荒野,索性便將其與我多年尋訪得來的劍器一併妥善陳放在禁地石室。自此過後我便將禁地更名為了劍冢。」
「劍冢……」沈百翎喃喃念著,微笑道,「紫英本就是識劍愛劍之人,住在劍冢中,倒也理所應當。」
「所謂『崑崙千百丈,不知日月衰』,大抵便是如此。隱居於劍冢,周遭的歲月流逝也彷彿離人遠去……不知不覺百餘年過去,我亦算得上初窺仙道,修行有成后便四海雲遊,偶然與天墉城第六代掌門相識,因為敬其為人,便應邀拜入天墉城。承蒙掌門不棄,賦予執劍長老一職,除閉關外,平日里不過教授門中弟子御劍之術,閑暇之時鑄造些兵刃,三百年……倒也過去得甚快。」慕容紫英說著微微一嘆。
沈百翎怔怔凝視著面前的黑暗,聽著慕容紫英淡然的敘說,不知不覺竟是痴了。數百年的往昔,在他口中竟只寥寥數語,這些年的寂寞孤獨可見一斑。相比之下,在渾渾噩噩中飄蕩了數百年的自己,只作為百里無殤在人世又活了二十年,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靜默中兩人都不曾再開口,過了片刻,只聽得近旁處那清淺的呼吸又一次輕輕觸碰著自己的脖頸,沈百翎默然側卧,於漆黑中終於還是悄無聲息地嘆了一記。
如此抵足而眠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沈百翎方才起身,正與慕容紫英坐在外室談話,忽見一抹紅影從外閃進門來,抬首看去,只見那人玉面朱唇,一襲紅衣,懷中還抱著白色長條條一物,不是紅玉又是哪個?
她笑吟吟地走到沈百翎面前,向他說道:「沈公子,你瞧這是何物?」話音未絕,已輕輕巧巧地將懷中那物事橫放在了桌上。
沈百翎側目看去,只見那物事不過三尺來長,被一塊白布緊緊包裹,還未伸手觸摸,已覺一股森然劍意迎面撲來,這股氣息竟是如此熟悉,宛如流淌在體內的真力一般。他頓時恍然大悟,露出一抹喜色,站起向紅玉道:「竟勞煩姑娘替我將春水取來,沈百翎在此謝過。」說著深深拱手。
「沈公子不必謝我。」紅玉丹唇邊笑意愈發濃厚,她目光斜斜向旁邊瞥去,笑道,「若是要謝,不如去謝主人。若非他一大早特地令我前去劍冢,公子此時又如何能見得到春水?」
沈百翎順著她眼光看向端坐一旁飲茶的慕容紫英,銀髮道長目不斜視,只專註地望著手中杯盞,過了許久才輕咳一聲,淡淡道:「不過物歸原主罷了。」
沈百翎迫不及待地打開布包,果然眼前一陣晶光閃爍,只見柔軟布料上躺著瑩亮剔透的一柄仙劍,劍鋒處淡淡青光如水華流動不休,正是自己那柄春水。
時隔多年終於與主人再遇,春水劍亦是激動無比,只聽一聲清越長吟,春水竟躍然從桌上飛起,繞著沈百翎愈飛愈高,盤旋數周后才漸漸落下,緩緩懸在了主人面前。沈百翎伸出右手將劍柄一把握住,略一翻腕帶起劍身上一陣明光閃動,待得浮光沉寂,寸余寬的劍身上便漸漸清晰了他的面容,沈百翎愛惜不已地看著,不由得探出左手輕輕摩挲劍身。
過了半晌,只聽「嗒」的一聲輕響,卻是慕容紫英將茶盞放在了桌上。他站起身向猶自撫摸春水不已的沈百翎道:「時候不早,我們這便去見過掌門真人。」
沈百翎應了一聲,將春水劍收人劍鞘,這才與他一同向門外走去。
離開祭劍台後沿一條寬闊石板路前行,途經殿台樓閣無數,均是青黑岩石鑿建而成,石上又以青銅加以裝飾點綴,觀其構造頗為古樸,深具秦漢之風。若說瓊華派綠草如茵,百花齊放,四季如春,生機盎然,那麼天墉城便給人以冷冽之感,觸目所及除了冰冷的青銅便是堅硬的黑岩,就連池中的蓮花都是青銅鑄成。沈百翎隱隱發覺,這座城中竟再無其他植株,唯一的生機,便是祭劍台上石縫中生出虯枝的那棵蒼松。
一路且行且賞,過子觀鐘樓,登千級石階,終於來至一座高大樓閣前,沈百翎抬頭望去,只見殿閣檐下一塊青銅巨匾,額上書三個篆字,模樣質樸中透出一絲莊重。
慕容紫英這才開口道:「這便是掌門平日理事的臨天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