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我願掛牌
章節名:【003】我願掛牌
大雨傾盆,咆哮了一夜光景。
到了第二天一早,氣溫急轉而下,空氣里都似夾了冰,雨勢卻無分毫止歇的意思,反倒愈加滂沱。天地間如被雨幕遮蔽,遠遠地,瘦瘦小小的丫頭踩著一溜兒積窪,急慌慌拐進了大堂里。
「杏子,怎麼濕成這樣?」堂內的洒掃丫頭快步走過來,遞上帕子關心道:「快擦擦,可別著了涼了。」
「杜大夫開了三服方子,這還差了兩次沒用呢。」杏子接過來,又遞出手裡的湯藥,「多虧蓉兒姐在,不然我這濕噠噠的上去,給文姑娘過了病氣兒……」
「哼,昨個兒才害你挨了嬤嬤一頓罵,就是過了病氣兒,那也是她活該!」蓉兒點著她腦門兒,沒好氣兒地教訓道:「真不知道你這丫頭怎麼長的,從小在坊子里長大,也沒改了這心軟的破性子,一點兒心眼子都沒有。就你這樣,不等掛牌以後過上好日子,就讓……」
沒等她說完
嬤嬤的大嗓門兒便從樓上吼下來,「蓉兒!你個賤蹄子,大堂還沒掃,又死哪躲懶去了?!」
蓉兒嚇了一跳,手裡湯藥頓灑。
虧得杏子手快,才保住了剩下半碗,「這可怎麼辦,衣裳全髒了!蓉兒姐,快去換換吧。」
「不換了,再不幹活,嬤嬤又要罵人了。」
「可是……」
「你上去吧,反正不是第一次,我早習慣了。」蓉兒咬著下唇,一把扯起抹布,恨恨轉身,「不就剩下半個月了么,等我掛了牌,成了姑娘,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做這些粗使活計!」
上頭嬤嬤還在扯著嗓子叫罵,杏子也不敢多留,捧著半碗湯藥蹬蹬小跑上樓。
到了二樓盡頭,她步子漸慢下來,先側著耳朵細細聽了聽,見裡面寂靜無聲,便輕輕叩門,「文姑娘,晨起了么?」
「進來。」
「姑娘你醒啦,今兒個起的可早,」杏子一進門,便見文初古怪地盤坐在床榻上,像極了話本子里常說的打坐,「文姑娘,你這是……呀,你是不是會拳腳啊?」
文初緩緩睜開眼,見她一驚一乍,不由笑道:「你想多了,我若會拳腳,早便逃出生天。」
「也對,就是話本子里的功夫,也只有男人能學的。」見她心情不錯,杏子膽子也大了起來,捧著葯上前,「先趁熱喝了吧,杜大夫的醫術在鎮子上可有名了。可惜婢子粗手粗腳,來時路上灑了一些。」
文初也不介意,端起碗來正要喝,「外面怎麼了?」
「是嬤嬤在罵人呢,姑娘們要接客的,不能打不能罵,咱們婢子就跟著倒霉了。犯點兒小錯就又打又罵,有時候碰上嬤嬤心情不好了,扇個耳光,掐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兒。」
她點點頭,「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世間攘攘,皆為利往。」
杏子愣了一下,顯然沒聽懂。
她便簡單解釋道:「不過因為利益罷了,待你們做婢子的何時能為她日賺斗金,她自不會再動輒打罵,受此皮肉之苦。若能成為頭牌,就是奉若圭臬,也未可知。」
「是了,自從前幾日蘭鶯姑娘掛牌,被那個貴人公子拍了大價錢之後,嬤嬤對她完全不同了呢……希望蓉兒姐姐也能碰上個好恩客,願意為她一擲千金,不然,她就是真的成了姑娘,在嬤嬤面前,一樣要受眼色的。」說完,怔怔發起呆來。
文初也不多問,只當這丫頭有所感懷,端起湯藥來喝下一口。便見杏子仰起臉來,崇拜地看著她,「文姑娘,你懂的真多,你是我見過最有學問的婦人呢。」
噗
剛喝下的湯藥一口噴出來。
她有學問?文初哭笑不得,上輩子氣走的夫子沒有一百也湊個八十,詩詞歌賦一竅不通,琴棋書畫粗通一竅,那還是後來的地牢十年才勉強得之。整個帝都提起她文家幺女,誰不是大搖其頭倍感糟心。
老爹是怎麼評價她來著?
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一肚子屎殼郎,給老子滾蛋!
如今竟有人說她有學問,爹啊爹,你要是在天有靈,這會兒總該瞑目了吧。
文初呆怔半晌,實在不好意思再提什麼學問的事兒,於是咳嗽一聲道:「去準備熱湯,我要沐浴。」
小丫頭顯然不能理解這話題的跳躍性,只得獃獃應是。不一會兒,待熱湯準備好了,桌上藥碗也空。杏子麻利地收拾著,恭敬問道:「姑娘,可要婢子侍浴么?」
「不必,你退下吧。」
「是。」
這間廂房的浴室,還是文初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步入。
上輩子,她沉浸在文家的悲慟之中,寧死不願背上官妓之名。在幾番惹怒了嬤嬤之後,十二個時辰有人看守,自盡無望,只得覷准機會自毀容貌。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彼時嬤嬤的驚怒,咬著牙生生把她貶為奴才。
最下等的奴才,甚至連使喚丫頭也不如。
三個月後,整間教坊司付之一炬,無一人生還。
而她,則神不知鬼不覺被送入地牢,一囚十年。
熱氣瀰漫的浴桶中,文初雙臂平伸,脖頸後仰,以一個最為放鬆的姿態,將上一世教坊司內發生的一切一一捋順。由始至終,神色平靜,帶著微醺的享受之態,終於一切的細枝末節於腦中抽剝開來,再無一絲疑惑。
嘩啦
她緩緩睜目,破水而出。
一個時辰后,這間廂房的大門打開,已是正午時分。
教坊司的作息和青樓畫舫無不相同,入夜方開,天明始閉。這作為外界奔走忙碌的正午,對於姑娘們來說,也不過是個晨起的時間。樓下大堂里有飯菜的香氣和女子的嘰喳聲,妓子們三三兩兩地圍坐著,舉箸用膳,碗盤相碰,嬉笑怒罵,好不熱鬧。
文初就在這熱鬧中走下樓來,聽見嬤嬤問詢的聲音,「不是說在沐浴么,怎的這長時間?」
杏子站在一旁,低首垂目,「婢子絕無欺瞞,今兒個文姑娘大有不同了,親自服了湯藥,還和婢子聊了一會兒,整個精氣神兒都好得不得了!後來……後來姑娘說要沐浴,讓婢子先退下,婢子……婢子不敢不從。」
「真是沐浴?」蘭鶯在一旁咯咯直笑,「可別是被嬤嬤昨夜的話嚇著了,今兒個就耍了個花招把人支開,直接自盡了呢!」
「呀!不會吧?」
「怎麼不會,剩下半月就掛牌了,她這是狗急跳牆啊!」
「嬤嬤,還是派個人去看看吧,這要是死在坊子里,以後哪還有客人來呦!」
「都閉嘴!」嬤嬤一聲大喝,看著這一圈兒女人神色各異的臉,竹筷狠狠砸到桌上。那死丫頭,就沒一天不給她整事兒!還真跟蘭鶯說的那樣,喪門星一個,「若她真敢玩什麼自盡……」
「嬤嬤大可放心,這麼傻的事兒,我自是不會玩兒的。」不等她狠話放完,樓上一道女音緊接著響起。
嬤嬤甚至來不及分辨其語氣中的細微變化,已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她一句「死丫頭」還沒罵出,四下里連聲抽氣,此起彼伏。眾多妓子仰頭看去,一瞬間瞪大了眼,「她……她……」
一片不可置信的嬌呼聲中,文初信步而下。
一身束腰廣袖袍服,寶石紅色,烏線綉邊,白底梅紋的廣領開到胸線,襯著瓊脂美玉般的光裸肌膚,恍然間,似朵朵紅梅紋於膚上,瀲灧風流,美不勝收!然方至興起,卻陡然收住,於不盈一握的腰線緩緩垂下連成裙擺,迤邐曳地,神韻端美。
這不是尋常的南朝裝束,非貴女不可著。
可是此時此刻,這明明藏污納垢聚積著南朝最下等女子的低賤之地,那一身華服著於緩步而下的女子之身,卻無一人質疑不妥。唯余其頎長身姿,如畫眉目,傲然神色,凌人氣度,令人仰望心驚,幾近窒息!
四下漸漸無聲,一片死寂。
終於,文初不急不緩走至堂前。
「嬤嬤,」她停在驚艷到張口結舌的嬤嬤面前,烏眸流轉,紅唇淡笑,慢條斯理地吐出四個字:「我願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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