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禍事
「八百年前就該死,讓她又活了八百年已是僥倖。紅姑娘當赴死,灰飛煙滅,處以仙界極刑。」太白金星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卻字字歹毒。
我一凜,「絳珠不知道什麼原因非要讓天君處死我,灰飛煙滅我不怕,只求天君放過神瑛侍者,絳珠之劫,與人無尤,心甘情願,認罰。」我說著深深拜倒殿上。
殿上已是鴉雀無聲,再兇猛的天神也只是乾瞪眼,大氣不敢出,大家都在等待天君發話。半晌,天君終於道:「對於神瑛侍者違反天條的處罰,就依照眾神仙的裁奪,革除仙籍,剔除仙骨,墮入輪迴,永世不得再入仙邦。至於瀟湘妃子……」天君突然停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太白金星發言,一殿神仙齊刷刷跪下,齊聲道:「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
「你們……」神瑛氣憤,牽動傷口,忙捂了胸口,一手撐地。
「天君!」殿外一聲如洪鐘的呼喚,楊戩大步流星地走上殿來,他手裡緊緊握著三尖兩刃槍,目光陰鷙走到我身邊。
「楊戩,你這是幹什麼?」天君看著楊戩。
我也狐疑地仰視著楊戩,楊戩一臉陰沉的神色,雙唇緊閉並不發話。
「楊戩,有話下了凌霄殿再說」,天君沒有繼續理會楊戩,對眾神仙道,「眾位仙卿說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說得好。但是大家要記住,紅姑娘在八百年前就死於霜降之劫,殿上跪著的這位是絳珠,是西天來客,是天庭湘妃。她於仙界無妨,於天條無礙,留之!」天君雙目灼灼,言語幾乎發了狠。
「天君英明。」一片山呼里,我癱坐到地上,楊戩緊握三尖兩刃槍的手也鬆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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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仙台上,神瑛一身素服,從容赴死的笑容。他將自己的頭輕輕地擱在斬仙鍘下,力士手中的刀高高舉起,霎時陰風起,流雲動。我發瘋地掙脫鉗制著我的天兵天將,衝上斬仙台護住神瑛,聲淚俱下沖監斬台上的楊戩道:「真君大人不可!」
楊戩淡淡道:「天君旨意,誰敢違拗!」然後示意左右天兵天將,「拉開湘妃,行刑。」
「不!不能這樣對待神瑛,他是因我獲罪的,我不能讓他死,楊戩,你幫幫我,幫幫我!」我已經哭得要昏倒。
神瑛握住我的手,輕拭我面上的滾滾淚痕,輕聲道:「絳珠,我只是下世為人去了,我沒有死。」
我搖頭,淚水不可遏制地滑落,「六道何苦,人生何苦,你本是自由自在的神仙,為什麼要被我拖累?為什麼要為我丟了這千年修行?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我說過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下世為人,我陪你。」我說著,就將脖子抹向力士手裡的刀,嚇得力士連連後退,面無血色。
楊戩從監斬台上拍案而起,喝道:「還愣著,幹什麼?拉開湘妃,送神瑛侍者入六道輪迴。」一聲令下,就有天兵天將一窩蜂上來拉扯我和神瑛,我哭得慘絕人寰,神瑛卻沒有掙扎,他眼底一片深海一樣的憂傷侵蝕了我的所有意志。我眼睜睜看著他被天兵天將摁在了斬仙鍘下,刀起隨風呼呼而落,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時已置身瀟湘館內。翠竹軒的卧榻前站著紫鵑、婆婆納和初龍。
「謝天謝地,你醒了。」三人見我醒來早圍了上來,婆婆納端著葯碗,紫鵑一勺一勺喂我,可惜喂進我口裡的葯湯全都流出嘴角。我像被誰掏去了五臟六腑般,只剩一具空殼,哪裡還能咽下什麼東西。眼前反覆浮現神瑛在斬仙台上從容赴死的一幕,力士的刀呼呼而起,呼呼而落,然後畫面龜裂模糊。淚從我眼角無聲地汩汩地滑落,無休無止。紫鵑急得對婆婆納道:「怎麼辦?怎麼辦?是葯苦口嗎?姐姐為什麼一口都沒喝下去?」
「良藥苦口這是常理,是姐姐沒有喝葯的心,她不願下咽,葯又如何入口?」婆婆納聲音愁悶。
而我就那麼靜靜躺著靜靜落淚,彷彿封閉了自己的所有心門,不與外界聯絡,任由她們為我焦急為我憂傷。初龍一跺腳,就著婆婆納手裡的葯碗吸了口葯湯,俯身喂我,紫鵑和婆婆納驚了,我的身子也戰慄了一下。心裡一口怨氣鬆動,葯汁便從口腔順著食道滑進體內。一股清涼自體內蔓延全身,我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初龍忙拉我,我一回頭就對上了他的眼睛,方才四片唇接觸,我無心在意,他卻早紅了臉。
「你要去哪裡?」初龍問我。
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哪裡?我的耳邊嗡嗡作響,半天理不出頭緒。哦,對,我要去斬仙台,我要去找神瑛。我雙腳踩棉花一樣飄飄悠悠往門外走,初龍、紫鵑、婆婆納緊緊跟在身後。我沒有力氣阻止他們,沒有力氣同他們說話,無頭蒼蠅一樣暈沉沉往外走。
管管湘妃竹俊秀挺拔,婆娑生姿,它們舒展著枝葉舞風舞流雲,舞得我的心一片亂騰騰。我剛走入竹林,雙腳一癱就跌在地上。想起神瑛的橫禍,心如刀割。一切皆因我。我雖不知我身犯何罪,要被處以極刑,我卻知神瑛無罪,他因我延禍,我豈能獨善其身?我沒有哭出聲,只是恁淚雨滾珠。我伏在一管湘妃竹上哭得撕心裂肺,初龍來拉我,我一仰頭,他立時一震,紫鵑和婆婆納隨即驚叫出聲。
「姐姐,你不能再哭了,你眼裡的淚已經流幹了,你現在在流血淚啊!」婆婆納衝到我身邊,搖我乞求我。
紫鵑也跪在我跟前,哀痛欲絕看著我。
初龍早已手一伸,就將我攬入他懷中,我聽見他痛苦地喃喃說道:「姐姐,別哭,泣血染竹,你會淚盡而亡的。」
我心裡卻明鏡兒似的。死了才好,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遂了神仙們的心愿,可惜死得太晚,若八百年前霜降之劫里就死去的話,神瑛不會被我拖累了。傻神瑛,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你這般為我是冤孽是夙緣還是宿命?神瑛,你現在何處?離開這仙邦天國,六道輪迴你在哪一道?我的心痛得如閃電劈身。我推開初龍,一口葷腥便涌了出來,我頭一歪,那口殷紅鮮血便落在身邊一管湘妃竹上。霎時,我頭頂的絳珠紅光隱隱,忽明忽暗,那口血順著那紅光在整片竹林蔓延開來。管管竹身都染了條條紅斑,亮灼灼,觸目驚心。紫鵑、婆婆納和初龍看得發了呆,我注視著眼前奇異景象,雙眼一黑,再次昏厥。
我再次醒來時,眼前出現的人不是婆婆納,不是紫鵑,也不是初龍,而是天君,我又驚又恨,掙扎著起了身,目光噴火,怒視著他。他坐在榻前圓椅上,一襲黃衫,風姿綽約。他沒有躲閃,而是迎視我眼裡的恨與仇。室內,只有我和他二人。我忍著頭昏腦漲,強自鎮定坐起了身子,我手抓緊榻上扶手,聲音像在寒冰中封存千年的冷劍,「你不怕我會為神瑛報仇?」
天君一副事不關己的坦蕩模樣:「如果刺我幾劍能讓你解恨,朕願意。」
「刺你幾劍,哪怕你灰飛煙滅,亦換不回我的神瑛。」我牙關咬到碎。
天君神情沉靜,「不管你信不信,霜降之劫與朕無關。」
「你是天君,三界之中還有誰能瞞著你發號施令?你又何必撇清?神瑛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君要絳珠的命只管拿去,只是絳珠不明白,為什麼?我只是一介植株草身,我危害不到任何人,為什麼不給我活路?」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天君沒有解釋,只是強調,「朕說過,霜降之劫與朕無關,要置你於死地的人不是朕,信不信隨你。」
婆婆納每日為我配藥熬煮,我若不喝,她就和紫鵑哭著跪求。我知道她們待我姐妹情深,我更知道諸神想我死而天君不讓我死。天君不讓我死,我就必不能死,否則紫鵑和婆婆納,還有初龍難逃其咎。我已經害了神瑛,我就不能再拖累紫鵑三人。我一定要想法子讓他們離開天庭,平安回到靈河。只有回到西天,得到艾莽的蔭蔽,他們三人才能保得平安。我忍耐著,由婆婆納調理身子,只想等自己的身子好了,我才能去尋找神瑛的下落。六道輪迴之苦,我無論如何要保神瑛能幸福些。
身子稍好些的時候,初龍陪我到院子里散步,我看見那些湘妃竹身上長滿紅斑,一道道發著紅色的光,若隱若現在雲霧間,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這風景,恐怕三界再難尋到第二處了。」初龍言語間多少落寞,他原是一隻快樂的小雛鱷,因為我的事情變得灰心喪氣。我對他無盡愧意卻說不出口。而他自是了解的,他待我和紫鵑、婆婆納一樣自是親人般親密無間的。我們是生死相依的夥伴。
見我愁眉不展,初龍道:「姐姐,我想我該告訴你一件事。」
我定定地看著他,波瀾不驚,什麼事情都無法讓我再起任何大的反應了。
「楊戩被天君罰在南天門外多日了。」
我一怔,這是怎麼回事?「多日是幾日?」我問。
「你從斬仙台上昏倒那日起。」初龍答。
我舍不下神瑛,舍不下初龍,舍不下紫鵑、婆婆納,我自然也不能舍下楊戩,他是我來到天庭交到的唯一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我心裡認定他是。來到南天門前,見楊戩獨自一人落寞跪在雲霄,我欲出去,天門守衛立即攔住了我,「仙子,沒有天君令牌,你不能出南天門。」看著楊戩的背影,我心裡格外難受。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平日里統帥三軍,昂然自若,什麼時候受過這侮辱?在這些素日里是他手底下卑躬屈膝的兵士們跟前被天君罰跪,他心裡一定懊惱得要死吧?
我找到天君時,他正在瑤池邊賞魚。他一個人枯坐著,心事滿懷。仙娥仙童都被他驅遣在遠遠的地方站著。我原本怒沖沖找他理論,看到他落寞的神色一時語塞。
他微微一笑,「你是要跟我說楊戩被罰之事嗎?很好,你去南天門看過他了?能開始走動,說明身體恢復得還不錯。」
我心裡憋悶得慌,他笑得雲淡風輕,我就惱得五內俱焚。「罰了神瑛不夠,還要罰楊戩嗎?天君如此霸道,何時是頭?」
天君並不在意我的火氣,也沒有責怪我衝撞他的天威,他依舊盯著瑤池裡的鯉魚微微而笑。我冷冷看著他,感到頹喪。我能拿他怎麼辦?他是天君,是三界至高無上的王,連如來佛祖都要奉他旨意,我一介植株草身如何與他抗衡?我噗通一跪,乞求道:「賜我死吧!」
天君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的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我知道我鬥不過你,我也不想斗,我只求眼不見為凈,賜我灰飛煙滅,那麼你無論如何對待我的朋友我都不會痛。」
天君站起身,走到我跟前,用波瀾不興的語氣說道:「八百年前朕就沒想過讓你死,今天朕更不會讓你死。那場霜降與朕無關。」
「那請天君告訴我,是誰要我死?我不知道我和誰結了仇家,你是天君你一定知道那場霜降的幕後操手是誰。」我感覺痛苦而懊惱。
天君卻沉默著沒有回答我。
我深吸一口氣,擦乾眼淚,道:「那好,那場霜降我不追究,因為我沒能力追究,我追究不起。現在神瑛也被你貶入六道輪迴,我救人乏術,我只求天君饒過楊戩。若是因為楊戩讓我進入斬仙台而受到責罰,絳珠只求代他受過。請天君饒恕楊戩。」我揖倒在地,久久不起。
許久,天君輕嘆了一口氣,幽然哀怨。他上前扶起我,無奈地道:「絳珠,朕是三界之首,一舉一動都受到監督,楊戩是朕的親外甥,朕若饒他就會被眾仙卿說成姑息和包庇,所以楊戩一旦有錯,朕就必須罰他,而且是重重罰他,才能堵悠悠之口。」
楊戩繼續在南天門外跪著,我繼續在瀟湘館閉門思過。我施法探尋神瑛的下落,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果。心情沉鬱到不行。入夜,初龍悄悄來翠竹軒外敲門,我給他開門,他顯得小心謹慎,啥也不說,拉了我就走。
「去哪?」我疑惑。他用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我只好悶頭隨他疾走,直走到南天門前方才停了腳步。但見夜色沉沉中,南天門上琉璃寶玉龍閃鳳明,頭頂長橋亦是光耀奪目。若是從前,我定會拍掌欣賞這絕世夜景,可惜現在沒心情。
「帶我來這裡看楊戩嗎?沒用的,南天門咱們進得來出不去。」我很落寞,初龍卻不由分說拉我走出南天門。出了南天門我才發現天兵天將七橫八豎躺倒一地。這是怎麼回事?紫鵑和婆婆納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目光雪亮地看著我。
紫鵑說:「婆婆納調製的藥酒把他們全葯倒了。」
婆婆納指指楊戩罰跪的方向,道:「藥酒的藥效堅持不了多久,最多一個時辰,你去和真君大人說會兒話吧,記住一個時辰前必須進南天門。」
「快去吧!」紫鵑推我。我愁眉舒展,沖他們揮手,「那你們三個快回瀟湘館,別被人發現了。」
紫鵑、婆婆納和初龍見我有了一絲笑顏,也都心情舒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