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終章-天堂再臨【二更】
……
「滴——滴——滴——滴——滴——滴——」
疲憊地睜開雙眼,白到發亮的天花板刺傷了他的雙眼。
重新閉上眼睛,他有種很疲倦的感覺。
(好累……為什麼會這麼累……)
「滴——滴——滴——」
雖然非常疲倦,但他卻沒有一點想睡的感覺。
緩緩轉動腦袋偏向不斷發出滴滴聲的一邊,他終於看清楚了,擺在床邊的是一台心電監護儀,而他的鼻子以下也套著一套呼吸輔助器。
(啊……這裡是……)
早已失去嗅覺功能的鼻子,似乎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此時才明白過來。
——這裡是醫院啊。
………………
…………
……
——什麼啊。
——是……這樣啊。
——我就快要死了。
躺在病床之上,仰望著白色天花板的老人,終於明白了。
衰弱不堪的身體,許多機能已經壞死,只能用儀器維繫著最後一點作用,生的氣息,似乎一點一滴地在被剝去。
不是生病,也不是任何非自然的因素,只是因為很老,很老了,所以快要死去。
「……病人的生命體征很不穩定……畢竟這把年紀……還能夠醒過來就已經是奇迹了……請作最後的告……別?——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模糊的聲音幾乎讓他聽不清楚。
一捧還蘊含著溫熱的鮮血飛濺開來,一部分落到透明的呼吸輔助器上,一部分濺到了他的左臉上,但是幾乎連觸覺都不在的他絲毫感覺不到。
曾經有個橙發的殺人鬼,在死前還用張狂的大笑和喜悅,告訴了他鮮血的顏色和溫度。
但那一切都已經褪色。
死前的這一刻,他已經能平靜地承認,自己與這個殺人鬼本質上確實是一樣的。
他們都遵循著自己的欲|望而活著,並且為了利己而忽視甚至蔑視他人的痛苦,兩人的不同之處,僅僅是他還沒踏過那條「線」,而對方已經踏過了而已。
如果沒有遇到雨生龍之介的話,或許高野宗純的未來,就是如此。
但,命運開了一個玩笑。
彷彿是故意將他拉到這個人面前,讓他認識清楚現實一般,他來到了這個世界,遇到了雨生龍之介,然後深深地戒懼了。
——絕對,絕對,不要變成這個樣子。
橙發殺人鬼的存在,令他確認了閘門失控后的結果,他恐慌、不想承認,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以雨生龍之介為鏡,他得以明確地給自己畫出那條「線」的存在,然後守著它,堅決不逾越半步。
另一方面,本性上的相似仍舊吸引著他。
正如龍之介孤單地尋求同伴一樣,他是否也暗中渴求著?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來到這個世界上,被當成同伴,被承認,被讚賞,第一次被握住手心的溫暖,直到對方死亡的那一刻,仍舊想與自己分享夢想實現的喜悅,這些想要強迫自己遺忘的碎片,其實至今都還留在心中的某處。
是不是如果不在那樣的場合相遇,一切會變得不同?
雖然殺死龍之介的人不是他,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自己能做到這一點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而在親手殺死對方的同時,也越過那條「線」吧。
然而,這一切只是假設,「線」始終存在。
這是高野宗純的幸運。
事到如今,連這些也都淡去——
時間,就是那麼一種東西。
風化一切,看得見的東西,看不見的東西;也令那些悄然改變。
物質,記憶,靈魂。
好的也許會劣化,壞的也許會轉好,誰知道呢——人類,從來不是一成不變之物。
偉人說,思想是不滅的。
但如果連人類本身都被時光所磨滅,思想失去載體,也是無用之物。
所以,沒有東西能夠例外——
不。
還是有的。
耳邊響起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說什麼蠢話!宗純才……宗純才不可能……!」
比起之前醫生所說的話,這個聲音顯然清晰得多,讓人很容易就能聯想到,對方大概是催發出全部的聲音在大吼。
然而這句子依然支離破碎,音調也漸漸低落下去,是聲音的主人再也說不下去了吧。
然後……
那個人……不,那個怪物。
即便自己的身軀已經如此衰老、腐朽不堪,那個也永遠保持著他18歲樣貌的異形怪物,衝到了他的床邊。
鮮活的臉龐被激憤和哀慟扭曲了,雙眼之中燃燒著灼人的熱度。
怪物用他那修長的、飽滿的、年輕的雙手,捧起自己薄到只剩一張皮的、衰老的手。
如同捧起整個世界一般地小心翼翼,好像只要稍微用力就會破碎一般地——將它舉到自己的臉頰邊上,輕輕地碰觸了上去。
這隻徒然具有人類形體的魔物,既無血也無淚,甚至不明白哭泣的含義,只是從它身上仍舊能感受到那股深切的哀痛。
……今生的記憶緩緩在他的腦海中流過。
第五次聖杯戰爭之後,他離開了那個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一直居住的城市。
一度很無所事事,他不知道應該要做一些什麼,既沒有目標也沒有夢想……不過,人類的生命本來就沒有崇高到非要追逐什麼才能夠活著,即使並不特意想這些,日子還是會一天天度過。
有時也會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後來跟第二魔法使和第五魔法使也有了聯繫。
沒有欲|望也就同時意味著沒有制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事,不論是突然飛到某個陌生國度、通宵看書或者連續開三天的車只為了趕去曾經居住過的城市喝一杯咖啡,他想怎麼做都行。
討厭的東西是閑暇,明明能夠宅在住所好幾個月不出門,卻也喜歡各種極限運動,不論是笨豬跳傘還是攀岩垂降,他什麼都想試試,只是為了體驗接近死亡時,心臟鮮活地跳動著的感覺,而不喜歡也不討厭的東西則是麻煩。
偶爾也想過,就這麼活著,也不錯。
他今生沒有成家。
就算有許多人表示過傾慕,他也沒有動搖過。
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興緻來了就不顧其他,隨意地度過數十年的光陰。
對於這樣的他來說,所謂的親友都只是一種阻礙。
既無親人,也無子嗣,甚至從未有友人接近他的真心,於是孑然一身,連怪物也不在了。
因為,他將它趕了出去。
它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吧。
作為人類的煩惱。
看著自身的容顏漸漸被時間添上痕迹,然而它卻永遠不變。
倒也並不是恐慌於時間的流逝帶走青春,只是在默默介意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因為他的變化與它的不變,所帶來的煩惱。
每一次看到它,都能確認自己的變化。
他6歲那年,它是18歲的樣子。
他16歲那年,它還是18歲的樣子。
可以想見,當他26歲成為青年,它18歲;他36歲步入中年,它18歲;46歲、56歲,逐漸老去,乃至終至如今,他白髮垂髫,它依舊是18歲的樣子。
現在,也不過是證明了這種猜測而已。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明白了。
自己在這個魔物身上,施的到底是怎麼樣的魔法。
但它無法理解,只是無辜地被遷怒,然後被趕走。
其實,他只是怕了而已。
不論如何掩飾,這強者外裝下的心臟依舊屬於脆弱的凡人。
所以,會感到害怕。
所以,會想辦法阻止心的崩潰。
所以,會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之前,想要搶先斬斷那種可能性。
——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但是……當這紛紛擾擾,不知該讓人羨慕還是唏噓的一生過後,當生命走到盡頭,最後一刻在自己身邊的,仍舊只有怪物。
他滿足地笑了起來。
已經布滿皺紋的皮膚不知道能不能牽起鬆弛的肌肉?
——不,我是知道的……
對於它來說,這些完全都是不必要的顧慮,它根本不會想到這些無聊的事情。
但是,多疑的他仍舊會害怕。
——即便被趕走,它還是躲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著我……
——就像以前那樣……
——無數次地想要再撲上來。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一直飄到了天花板上,之前鎖住身體的沉重感不見了,身體重新有了感覺。
……他知道這是錯覺。
因為往下看去,就看到怪物正捧著他的手,因為他突然失去了呼吸而大聲喊叫。
有醫生和護士跑來,但誰也不敢踏入病房一步實施急救,因為它之前所殺的那具倒霉的屍體,正血濺橫陳於地板之上。
它的喊叫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確信他再也無法被它的聲音喚醒。
怪物變回了原本的形態,涌動的觸手之海瞬間吞沒了病床上的老人——這是即使已經死亡,也要讓他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嗎?
……最後,老人和怪物都消失不見了。
確切地說,怪物吞噬了老人,然後不見了。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要是死去的話,怪物的存活亦無意義。
所以在他從怪物的世界消失的瞬間,怪物也從這個沒有了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可……本來可以不必要這個樣子的。
漂浮在天花板上的他垂下頭,看著已經完全空曠的房間出神。
明明知道對於怪物來說,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衰老還是年輕——這些都無所謂,這些全部都是他。
只要是他,就可以了。
……儘管心裡很清楚,但仍舊忍不住懷疑啊。
——可是,我啊……
——就是這樣,不論經過多少次教訓……
——仍然無法停止懷疑……
多疑的老人終於確認了結果,在這人生走到盡頭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