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七章 真正的遺詔
楊一清話音落下,拱手朝宋楠一禮,道:「鎮國公,請宣讀皇上遺詔吧。」
宋楠微微點頭,目光掠過黑壓壓滿是人頭的廣場,輕輕整理好衣帽,看向張太后道:「太后,請准許臣宣讀遺詔。」
張太后緊張的舔著紅唇,啞聲道:「准鎮國公之請。」
宋楠不再看她回身挺起胸膛,單手托起遺詔朗聲道:「聖上遺詔!」
全場一片跪地之聲,數萬士兵數百大臣均匍匐於地,靜靜聆聽。
萬志和王勇協助宋楠展開長長的絹紙,宋楠單手撫在遺詔上,高聲誦讀。
「朕自知天命不久,彌留之時密令鎮國公宋楠回京,朕以大明皇帝之命,立此遺詔,諸臣民遵照執行,若有違背不遵之人,無論官爵,無論身份,均可視之為大逆不道,人人可劾之。」
「朕自即位以來,經歷良多,朝中重臣戮力輔佐,本朝雖屢生變亂,但國本不失,諸臣忠君報國勤勉為事,此乃我大明朝屹立不倒之根本。於朕而言,朕之功過皆有,但朕之功過是非,朕無意自評,待朕死後,留待後世評說也罷。朕之心跡,皆向宋楠剖白,生死之事雖有留戀,朕心中已無憾事。」
群臣伏在地上聽著這段話,心中浮想聯翩,照皇上遺詔表達的意思,皇上駕崩之前定和宋楠有過一番長談。皇上自知不久於人世,沒有叫太後去說話,沒有叫皇後去說話,也沒有叫其他臣子,只是和宋楠『剖白心跡』,足見宋楠和皇上之間的關係已經超越了臣子和皇帝的關係,甚至超越了親情,上升到另外的一個層面了。
「朕病重以來發生的一切,讓朕明白了什麼叫人心,朕一直以來都將眾人口中所言忠君之言,所行忠君之舉視為發自內心,但朕病重之後,朕所聞所見讓朕恍然大悟,原來人心難測並非虛言,朕臨死之前明白人心難測,雖有些失望,但起碼朕清醒著離開人世,而非被蒙蔽著死去,所以朕還是欣慰的。」
「鑒於朝中形勢,朕不得不做出應對,我大明江山從父皇手中傳入朕手,而朕也要穩穩妥妥的將他傳下去,任何對於大明社稷的覬覦和危害之行,朕都決不允許,哪怕是朝中重臣,宮中至親,你可對朕不仁不忠,但不可對大明社稷不仁不忠,這是朕的底線,這是朕最後的態度。」
張太后臉色蒼白,她聽得出來,正德雖沒有點名,但所謂宮中至親不仁不忠的指責便是指自己了,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落了下來,打濕了頜下的絲巾。下方的楊廷和等人也都明白,所謂朝中重臣所指何人,此刻他們匍匐於地,大事失敗的恐慌,對正德的愧疚之情一起湧上心頭,心中五味雜陳,情緒波動之際幾欲放聲大呼。
「朕無子嗣,故而皇嗣之選成為朝中大事之首,以至於朝中因此人心浮動變亂叢生,於此事上朕是有責任的。然通過此事,也讓狼子之心昭示於天下;逆賊朱宸濠意圖謀國奪位,幾欲得手,敗露之後起兵叛亂,這便是最好的明證。而朕重病期間,有人假借朕之口偽造所謂皇嗣之詔,此事也經宋楠查實,朕也親眼目睹偽詔副本,真叫朕切齒咬牙痛心疾首。朕絕不容逆臣如此膽大妄為,朕此詔第一件事便是授命宋楠徹查此事,查出攪亂朝政目無君上禍亂朝廷之人,一經查出,無論其身居何位,一律按律法嚴懲不貸。」
這是第一次從正德的遺詔之中確認了有一份假遺詔的存在,之前在養心殿前,大多數官員聽宋楠說楊廷和等人手中的遺詔是假遺詔的時候,都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與其說他們太信任楊廷和不會做出這種事,還不如說他們其實是對宋楠的排斥和不信任。即便宋楠有鼻子有眼的背誦出那遺詔的內容,很多人也只是把此事當成是宋楠的詭計。而現在,皇上的遺詔上點出此事,官員們大為震驚,楊廷和這個眾人眼中的完美人物,居然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當真匪夷所思。
「朕對皇位的人選早有定議,朕決定立淮恭王朱載坮為皇太子,朕殯天之後,由朱載坮繼承大統君臨天下,列位臣工當不遺餘力輔佐新皇,讓我大明江山穩固振興千秋萬代。」
群臣終於知道了未來的皇帝是誰,雖然這位淮恭王名不見經傳,很多人甚至都沒見過他,但一旦確立他為未來新皇,很多人終於鬆了口氣;關於皇嗣人選的問題數年前便開始爭論猜測,以至於釀成了朱宸濠叛亂,楊廷和矯詔等一系列惡劣的事件,到現在為止,終於塵埃落定,花落一家。
沒有人去想這位朱載坮是什麼樣的人,是昏庸還是聖明,也無人去想為何正德會矚意於他,大明朝成百上千的藩王,皇位的人選落於任何一人的手中他們都不會驚訝。骨子裡,這些臣子們只懂得一件事,只要這個人姓朱,身上流著的是太祖的血脈,那便沒什麼可反對的。更何況是皇上的遺詔宣布的,那更是無可置疑了。
宋楠也暗中注意著群臣的反應,朱載坮這個人選本就是他和楊一清張侖倉促之下的選擇,面對皇嗣之爭的日益白熱化,宋楠不得不推出一個人選來參與競爭,而對於這位朱載坮他壓根都沒有深入的了解。只是在去江西的時候聽王守仁誇讚過這位年幼的郡王,回京之後,當和楊一清張侖商議推舉人選的時候,宋楠只是隨意的提了一句朱載坮的名字,楊一清和張侖定以為宋楠已經深入了解過這位郡王,之後鄭重的和正德商談了此事,而正德居然也同意了。宋楠今日在正德臨終之前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中其實也很吃驚,但事已至此,宋楠也只能順水推舟,而這位朱載坮莫名的便成為了未來的皇上,這連宋楠自己都覺的太過兒戲。
無論如何,此事已經板上釘釘,宋楠也無暇去想這麼做的對與錯;但終歸是有些心虛,所以才如此關注群臣的反應。沒想到的是大家都很平靜,彷彿這朱載坮本就該繼承皇位一般,這讓宋楠徹底的放下心來。
「鑒於朱載坮年紀尚幼,即位之後難以親政視事治理國家,朕經深思後作如下安排,授宋楠、張侖、楊一清、陸機為顧命四臣,輔佐新君料理國事,至新皇視事親政為止。特加張侖太子太保銜、加楊一清文華殿大學士入內閣。四顧命之臣須得對新皇悉心教導,宋楠以顧命首臣負首責。鎮國公宋楠多年來為大明鞠躬盡瘁勞苦功高,難得的是居功不傲對朕忠心不二,朕心甚慰;今授宋楠鎮國郡王之爵、加太保、授奉天殿大學士銜,朕望宋楠記得答應朕的話,不負朕之重託,全心全意輔佐新皇,讓我大明蒸蒸日上,朕也好泉下告慰列祖列宗。」
廣場上一片抽氣之聲。當年英國公張懋在世時雖加了柱國、少保等榮寵備至的頭銜,但直到去世之後,才被追贈了寧陽王的郡王爵位。而現在,年方二十四的鎮國公還活著便已經被封為郡王,這打破了大明朝歷來的諸多禁忌。什麼異姓不可封王,在世之臣不可封王,什麼資歷年紀的限制云云,均被統統打破摔碎。於此同時,加封的太保乃是三公之一的極品人臣的榮耀,加封的奉天殿大學士頭銜更是讓人浮想聯翩。從來便沒有武將出身被加封大學士頭銜,朝中也從來沒有奉天殿大學士這個頭銜。奉天殿可是百官朝拜皇上臨朝的大殿,冠以奉天殿大學士頭銜之稱堪稱大明朝絕無之事。
眾人也同時明白了遺詔的用心,這是讓宋楠同時擁有了勛戚高爵,武將之遵以及文臣之極的身份,也就是說,宋楠將可以領袖群臣,發號施令,無論文武官員還是宗族勛戚。
在新皇即位到親政之前,宋楠將是大明朝群臣之首,甚或可以說,新皇親政之前,宋楠便是這大明朝的皇上,一個真正的擁有至尊無上權力的隱形皇帝。
群臣心中不知何種滋味,宋楠的能力人盡皆知,有他在,大明朝的將來定會欣欣向榮,除了他,也沒人能夠掌控如今的局勢,然而這畢竟是皇權的式微,這在很多臣子的心頭湧起了淡淡的悲哀。
除了悲哀,還有隱憂。新皇很明顯是宋楠輔佐登上皇位的,在皇上幼小之時固然沒什麼爭執,但將來皇上年紀大了要親政的時候,宋楠是否會願意將權力移交皇上這便是個問題;到那時會不會又掀起大明朝的狂風暴雨呢?大明朝是否又要經歷一場權力的劫難,到那時宋楠會不會已經掌控了大明的所有力量,會不會廢君自立,會不會沉溺於權力之中不可自拔呢?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遺詔的宣讀還在繼續,宋楠的聲音還在廣場上回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群臣和數萬軍民的耳朵里去。
「朕將離開人世,朝中政務有宋楠楊一清張侖等人主持,朕是放心的,朕也相信宋楠等人不會辜負朕的期望;對大明社稷而言,朕可安心。朕唯一不能安心的便是母后和康寧;這數年來,太后所作所為讓朕極為失望,雖有人利用太后達到個人目的,有受人蠱惑之嫌,但太后違背祖訓後宮參政,幾給朝廷釀成大禍,讓皇嗣之位差點落入狼子之手,朕實痛心不已。」
張太后臉色蒼白站在一側的黑暗裡,身子搖搖欲墜,一旁的康寧伸手扶她,卻被她甩手掙脫,倔強的自己站立在原地。
「然而即便有再大的過錯,她也是朕的母后,母后之過便是朕之過,朕雖痛心,卻不忍嚴加責罰。朕在此立下遺訓,從今而後,後宮諸人一律不得參與政務,若有違者,必不姑息。太后之過亦要小懲,朕故去后,便請太后移居西苑介福殿居住,從此不得過問政務,不得踏足皇宮大內,除此之外,一應供應伺候如常,不得怠慢。」
群臣默然無語,張太後面色慘白,眼淚滾滾而出;她明白,終此一生她都將在西苑湖心島上的介福宮中渡過了,她哭泣不是因為將要在冷宮渡過餘生,她是悔恨自己的愚蠢,看不清局勢,又為人利用,自己的兒子垂危之時,她還在上躥下跳的為楊廷和等人出力,讓皇上在彌留之際沒有得到慰藉,也失去了對她的母愛。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和被兒子拋棄可以相比,正德的遺詔雖沒有多少激烈的言辭,但正是這種淡漠,讓張太后品味到了正德對自己的失望。
「除此之外,朕唯一不牽挂之人便是康寧公主,皇姐性子嬌憨,從不與人爭長短,朕在世時,固然可以庇佑皇姐安穩度日,但朕一去,皇姐孤苦一身,性子和善,朕恐其受人欺凌,心中甚是不安。皇姐年長未嫁,亦過婚配之年,她的將來是朕心中最為挂念之事。早年間有人私下散步皇姐於宋楠之間子虛烏有之事,朕雖嚴加制止,但不免口舌紛紜,愈演俞烈。為皇姐的未來考慮,同時也平息外間無妄之論,堵眾人爍金之口,朕徵求宋楠之意,做如下決定,准宋楠之請,特許鎮國郡王府設左右夫人之位,准宋楠迎娶康寧公主之請,入鎮國郡王府立為左夫人,從今而後,宋楠替朕肩負起照顧康寧之責,務必對其愛敬有加,呵護備至;皇姐本人也需孝敬尊長恪守婦道相夫教子,不可以皇家之身驕縱霸道,為天下婦道楷模之先。」
群臣的嘴巴張的合不攏了,皇上的遺詔居然公然允許宋楠設左右夫人位,只是為了將康寧公主嫁給宋楠。大明令中規定大明朝男子只允許有一名正妻,允許宋楠設左右夫人,便是讓宋楠擁有兩位正妻,在沒有修改大明令的情況下這麼做,這是公然違背大明令的行為。熟知歷史典故的某些臣子們不禁生出聯想,左右夫人這種事只有西晉權臣賈充干過,而賈充此人曾干過悖逆弒君之事,卻不知皇上這麼做是不是有什麼深意。
這些人腦洞太大,但其實正德的用意沒那麼艱深,正德也壓根不知道賈充這個人干過什麼事,他短短的一生吃喝玩樂用去了大半時間,剩下的時間中又有多少去讀書研史,這左右夫人的恩寵,正德壓根就是為了讓康寧能名正言順的嫁給宋楠而已,甚至連違背大明令的事他都不太清楚。宋楠當時記錄的時候雖然知道有些不妥,但他是絕不肯提醒正德此事不當的,宋楠打定主意,待形勢穩定下來,便修改大明令,特許公爵以上人等設立左右夫人,免得無聊的人吵吵鬧鬧。
人們的目光匯聚到跪在太后之側的康寧身上,康寧垂著頭,身子微微的顫抖,她的臉上早已淚水奔流。
多年的夙願今日終成現實,皇上臨終之時宋楠終於獲得了他的准許,妥善了安排好了自己的未來,她臉上流的是喜悅之淚;但同時,本就哀痛於皇上的殯天,又聞皇上如此悉心的安排自己,更增添心中傷痛之情,那臉上流淌的熱淚也可說是悲痛之淚;交織著喜悅和悲痛的淚水,康寧伏於地上,輕輕的磕了一個頭。
「內閣楊廷和梁儲費宏等人,讓朕極為失望與憤怒,朕重病期間,瞞著朕結黨謀划蠱惑太后,行止失當,有負朕對他們的恩寵,本擬嚴懲不怠,但朕慮及楊廷和等人也曾為國辛勞,殫精竭慮,念及於此,朕實為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事朕交予宋楠依律處置,但宋楠需念及眾人過往功勞,酌情而為之,但知錯能改今後竭力報效朝廷,亦非不可恕之。朕將不久於人世,望諸君莫負朕之所託,為我大明社稷萬世延續盡心儘力,將來諸君於泉下見朕,你我君臣相逢一笑之時,但願諸君能說一句我已儘力,我已無愧,便足矣。欽此!」
「吾皇萬歲萬萬歲!」群臣伏地磕頭,高聲大呼。這份長長的遺詔終於念完了,所有人的心中都翻騰不休難以平靜,大家都明白,這份遺詔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不僅是新皇即將到來的改朝換代,也是宋楠執掌朝政的時代,從現在起,宋楠就是大明朝實際意義上的第一人,正德在遺詔之中明確確立了這一點。
很多人都暗暗嘆息,皇上臨死前其實是糊塗的,如此一來,將來誰可遏制宋楠的權力?但他們也僅僅是嘆息和擔憂,在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出來指出這一點,那簡直是自找死路。而且宋楠做的這一切都名正言順,一切都是從正德的口中出來,看上去宋楠不過是個被動的接受者,也沒辦法對他指責什麼。
宋楠輕輕合上遺詔走向群臣,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中走到楊廷和費宏等人面前,將遺詔奉上,低聲道:「楊首輔,你此刻還是內閣的首輔,我請你驗看這份遺詔的真假,皇上心中對你們還是恩寵的,但願你們還沒喪失最後的忠誠,好好看一看吧,然後告訴大家,我的這一份是真,還是你的那一份所謂的遺詔是真。」
楊廷和面容清倦,皮肉鬆弛,一夜之間這位大明首輔彷彿老了十幾歲,他顫抖著手結果遺詔,細細讀了一遍,仔細看了後方正德臨終時的簽名,半晌啞聲道:「這遺詔……確然是真。老臣辜負聖意,老臣該死,之前我握有的遺詔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