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二章 大結局(終章)
朝中格局逐漸穩定,正德龍馭上賓之後的紛亂逐漸為人們所淡忘,楊廷和矯詔並作亂一案也於近日前宣布結案。事情本不複雜,矯詔是事實,慫恿張偉等人武力作亂也是事實,雖然楊廷和費宏等人口口聲聲是為大明朝社稷江山著想,要剷除朝中奸佞,干冒天下之大不韙,但這種論調卻不足以救他們的命。
宋楠的本意並不想殺了楊廷和和費宏等人,畢竟這些都是朝廷曾經的重臣,在朝野上下的影響力非同小可,也許留著他們的命對自己會更有利;但宋楠也不想就這麼輕易的饒了他們,畢竟這些人已經不可能為自己所用了,他們活著便會給不少陽奉陰違之人以希望。
正兩難之際,傳來了楊廷和費宏二人在詔獄之中自掛而死的消息,震驚之餘,宋楠立刻明白了這是錦衣衛衙門知道自己難以下這個決心而玩的貓膩。宋楠將萬志和黃輝召來嚴厲詢問,萬志和黃輝當然不肯承認,只說楊廷和自己清高,難以接受如今的處境,所以自掛而死。並說要去追查詔獄守衛失職之罪云云。
宋楠瞪視他們半晌,終於無可奈何,最後說出一番話來:「你們也莫狡辯了,你們跟隨我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們么?我知道你們是怕我難以下決心,所以私下裡解決了他們,這件事你們做的很不對。記住一件事,如今朝廷的形勢已經不同以前,從今以後這等手段不可再用,否則我必不會容你們。大明要中興,朝廷要勵精圖治,必須穩定為先,不能再搞這些激烈的手段。此時不收斂,便會積累仇怨,到了將來的某個時候,清算也更加的猛烈。將來無論遇到什麼事,要有容人之量,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切莫再搞這些手段。」
楊廷和費宏的死果然引起朝中舊臣們的不滿,不是他們不該死,而是這種死法實難服眾。但錦衣衛詔獄隨即出示了楊廷和的獄中日記,內閣經過研讀之後一致認為,楊廷和和費宏之死確系自殺,楊廷和臨死前的日記中有這麼一段話可為其萌生死志的明證。
「……餘一生修身自持,少年時便立下為國盡忠之志,入仕后得皇上恩寵恩師提攜,忝居高位。然余上負聖意,下負百姓,為名利私心所擾,以至於昏聵耳目,做出有悖人臣之舉,實愧對先皇,愧對天下人。余每思之,淚下如雨,錐心似狂,實難自諒。余心本無悖逆之心,然事實俱在,百口莫辯,先皇已去,何以剖白?泉下見先皇之日,先皇亦可恕臣,諒臣否?……」
錦衣衛詔獄看守們也提供了看守記錄,楊廷和自殺之前,好幾日夜不能寐,在牢房之中踱步呢喃,守衛們聽到他口中所說的反反覆復都是那一句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以上兩點證據足以佐證楊廷和畏罪自殺的真實性,而費宏的死也定是見楊廷和自裁,所以也隨之而去,兩人之間有提攜互佐之誼,費宏又是個直性子的人,他跟隨楊廷和自掛而死也是極有可能。
雖然很多人的心中尚有疑問,但事已至此,他們也絲毫沒有辦法,好在讓他們感到安慰的是,鎮國郡王宋楠上奏皇上寬恕了楊廷和和費宏的家人,令其舉家外遷回原籍,子孫永世不得入仕,也算是保全了楊費兩家的血脈。不少人對宋楠此舉甚為意外,同時也對宋楠的看法大為改觀。
……
五月暮春時節,宋府後園之中鶯飛蝶鬧草木融融花團錦簇,後園涼亭的陰涼處,宋楠靠在一張竹椅上眯眼小憩;俏婢婉兒站在宋楠身後替他輕輕的揉著鬢角,青鸞在旁邊替宋楠埋頭撰寫著小几上的一大疊草稿。亭下遠處草地上朱秀芙、葉芳姑、陸青璃、朱鳳桐、沈雲煙、楊蔻兒等人嘻嘻蹴鞠的聲音傳來,夾雜著幾聲奶聲奶氣的叫喊,那是宋楠的小兒女們也在跟著起鬨。
事實上,這種情景已經是宋府的常態,隨著時局的穩定,宋楠反倒清閑起來。楊蔻兒和陸青璃的耳朵也逐漸治療好轉,這一切都得益於李神醫的妙手調教。當初李神醫因預測正德的病情而擔驚受怕逃離京城,現在正德駕崩了,他也去了干係,錦衣衛在四月里在南京找到了他,將他請回京城幫兩女治療。兩女當日被震得耳膜破裂,確實瀕臨耳聾的危險,但經李神醫治療,如今雖有些耳背,但基本上已經恢復了聽力。李神醫說,隨著時日越久,耳疾會逐漸康復;有了他的話,宋府上下也算是心中放下了大石頭。
朝廷上,內有張永外有楊一清,京營中有張侖,他們都能獨當一面,也用不著宋楠去操心瑣事。宋楠得以享受閑暇之餘,也開始著手思考關於大明未來的道路。
改革是必須的,大明朝的積弊太多,需要改的地方也太多,宋楠需要一件件的明確出來,然後按照次序一樁樁的推進,就像當日在馬車上和朱鳳桐所說的那番話一樣,宋楠內心中給自己加了重擔,大明朝的未來如何,自己能否讓大明朝重新煥發生機,這才是重中之重。雖然宋楠也明白,一朝一代總有盛衰之替,就像人一樣總是有生老病死的過程,但宋楠只求在自己掌控的這段時間,給大明朝一些喘息之機,給百姓們多一些好日子過,至於身後百年之事,宋楠自問也顧及不到。
自穿越而來,宋楠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像個忠臣順民一樣,為了這個封建的朝代嘔心瀝血想治國之策,然而這一切終究在自己身上發生了,宋楠心裡感嘆,自己無法改變大明朝,反倒是被大明朝改變了。
「王爺,這一篇謄寫好了,您瞧瞧吧。」青鸞將散發著墨香的一疊紙張整理好,遞到宋楠面前,她知道宋楠並沒有睡著,只是眯眼享受而已。
宋楠睜開眼坐直身子,接過那一卷謄寫好的紙張,但見紙上滿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字跡清秀而端正。
「很好,你的字果然和你家小姐所說的那樣,寫的很好,至少比我寫的好看多了。」宋楠笑道。
青鸞紅了臉道:「王爺莫取笑小婢了,小婢的字只是跟著小姐練的,稚嫩的很。」
宋楠微笑道:「已經挺好了,拿筆來,我署上標題,明日去內閣給楊大人他們看看,再修改修改。」
青鸞答應一聲,將沾好墨汁的筆遞了過來,宋楠略一思索,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大明田畝改革策》。寫好后交給青鸞道:「裝訂好,休息一會再謄寫另一篇。」
青鸞道:「不用休息了,小婢這就謄寫,是寫這一篇《大明兵制改革策》還是《大明賦稅改革策》呢?」
宋楠笑道:「都要謄寫,你自己決定吧,我去和她們蹴鞠一會,你也莫累著,也不是一時之事,慢慢寫,慢慢寫吧。」
青鸞答應一聲,重新坐下,擺正姿勢,又開始刷刷抄寫起來。宋楠起身走下涼亭,看著草地上眾女和兒女們嬉戲的身影,擼起袖子正欲過去,忽見通向園子門口的小徑上,小郡主張珮媗正匆匆而來,忙迎上去笑道:「陪娘親去廟裡燒香回來了?」
小郡主點頭道:「是,娘親回房休息了。剛剛外宅有宮裡太監到來,說是傳太后懿旨,請你入宮覲見呢。」
宋楠愣了愣道:「太后?哪個太后?」
小郡主白了他一眼道:「還有哪個太后?西苑的那位現在已經是太皇太后了,還能有誰是太后?」
宋楠皺眉思忖,新皇的這位皇太后很是低調,新皇即位兩個多月來,宋楠和群臣甚至都沒有聽過她說一句話,宋楠也曾數次率群臣去慈寧宮覲見,但隔著一層厚厚的簾幕,既看不清太后的容貌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交流都是靠她身邊的女官來回穿梭於簾幕之外來進行。宋楠雖然覺得奇怪,但倒也沒多想。有個這麼個低調的太后不是壞事,像張太后那樣喜歡參與政務,那才是值得擔憂的。而現在這位低調的太后忽然主動召見自己覲見,這可有些不同尋常。
來到外宅,等候的傳旨太監正在喝茶,宋楠問了幾句,那太監顯然什麼也不知道,宋楠索性不再多問,換了官服跟隨傳旨太監一起出門進宮,半個時辰后,便身在皇宮之中。
走在靜悄悄的慈寧宮的迴廊上,宋楠的心中不斷的揣測著太后召見自己的意圖,打定主意如果這位新太后要是有什麼參與朝政發表意見的想法,自己將堅決抵.制,將她的這種意圖扼殺在萌芽狀態之中;宋楠不能讓第二個張太后出現在大明朝,也不需要後宮太後為國事操心。
「請王爺稍坐,太后馬上便來。」一名女官將宋楠帶進西暖閣之中,替宋楠沏好一杯香茗,躬身道。
「有勞了。」宋楠緩緩坐下,慢慢環視暖閣中的擺設,但見之前張太后所用的所有物事均已更換,屋子裡顯得更加的簡樸和隨意,奇怪的是,在牆角的水竹上方的牆壁上,宋楠看到掛著一柄上了鞘的刀。那劍鞘是新的,而且鑲了珠寶,但從露在外邊的刀柄來看,那把刀顯然不是名貴之物,粗鄙的刀柄上還纏著黑乎乎的布條,跟這刀鞘完全不符。
宋楠起身走過去,端詳半晌,終於伸出手去要摘那柄刀來查看,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聲,宋楠忙縮手轉身,但見竹簾之後,一個模糊的身影靜靜矗立。
宋楠忙躬身行禮道:「給太后請安。」
那身影凝然不動,半晌后出聲道:「王爺對哀家那柄刀感興趣么?」
宋楠還是第一次聽到太后說話,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熟在何處。
「啊,臣只是隨便看看,太後宮中掛著這柄刀似乎有些奇怪,臣一時好奇,便想摘來瞧瞧,失禮了。」
「那刀其實沒什麼奇怪的,談不上名貴,只是尋常一物,但卻是哀家故人之物,掛在這裡只是哀家寄託對故人的思戀之意罷了。」
「哦,原來如此。太后,叫臣進宮來,不知有何旨意?」
「坐吧,王爺。哀家沒什麼旨意,只是哀家請王爺前來……有一件事要跟王爺說。哀家覺得,這件事應該讓王爺知道,這件事對大明朝極為重要。」
宋楠忙道:「請太后賜教。」
「坐吧,坐下說。」簾幕之後的人影緩緩坐下,發出一聲幽幽的若有若無的嘆息之聲,宋楠不敢多想,也緩緩坐在椅子上,側耳聆聽。
「哀家先跟王爺說一個故事吧,不知王爺可否願意聽。」
宋楠心中的疑竇越積越厚,幾乎要脫口而出問:「你是誰?」但他明白不能造次,萬一認錯了人那可麻煩了,於是道:「臣躬聆太后教誨。」
簾幕之後那身影微微動了動,身子似乎有些發抖,半晌后輕聲道:「有一家人家,本是普通人家,家中有兄妹三人;後來這家的兩位兄長犯了事,官府派人緝拿他,這兄弟二人便逃走了。官府負責緝拿的官員一路追趕,追到了深山之中,結果被兩兄弟擒獲了,要以他和朝廷做交易。那家的妹妹不想兄長鑄成大錯,便偷偷放了這官員。結果……結果朝廷大軍趕到,那家的兩位兄長都死了,這家的妹妹卻和那官員在深山之中互生情愫,還做了苟合之事,你說……這家的女子是不是該死?是不是該遭受世人唾罵?」
宋楠腦子裡轟的一聲,像是一顆巨大的炮彈在腦子裡炸響,炸的一片狼藉一塌糊塗,扶著桌子緩緩站起身來。
「那家女子知道自己不該跟那個官員在一起,於是她離開了那官員,她也下不了手去殺那官員復仇,於是隱姓埋名來到遠遠的南方,但她悲哀的發現,便是那深山之中的一夜苟合,她已經懷上了那官員的骨肉;處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身上還有身孕,她走投無路了。」
宋楠顫聲道:「那……那她將怎樣活下去?」
太后聲音也微微的顫抖,低低的道:「和那官員離別之際,那官員將隨身攜帶的一枚琥珀項鏈送給了這女子,這女子本想留個念想,但事急從權,生活無著,便去當鋪想當了這項鏈。不料項鏈拿出來,被當鋪中一個貴人看到。那貴人見項鏈名貴,便問那女子身世,那女子不敢說出實情,便編造了一個京中破落大戶人家女子的身份搪塞,那貴人正好失了妻室,見這女子相貌還算端正,身份也非低賤,不知為何看著合眼,於是便將這女子帶入府中。這女子走投無路,為了將來能將孩兒生出來養大他,不得不委身於這位貴人。」
宋楠手足不受控制的顫抖,手腳不知該往何處擺放,他已經聽出了這女子的聲音是誰,也聽出了這故事說的是什麼,他不敢相信這一切,完全不敢相信。
「可惜,那貴人身有重病,幾個月後便撒手人寰,而這女子也在八個月後生下了一個男孩。除了那貴人自己,誰也不知道這孩子根本不是那貴人的骨血。於是母憑子貴,這女子被族人尊為貴人的正妻,那孩兒便成了那貴人的遺腹子。命運真是難以捉摸,這女子本以為能夠安安穩穩的帶著這孩子在南方生活長大,但突然間一道聖旨,這母子二人不得不到京城。那女子一夜之間成了宮中的太后,而那孩兒一夜之間成為了……成為了……大明朝的皇上……」
宋楠一個踉蹌,手腳不聽使喚,將桌上的茶盅茶壺掃的滿地亂滾,茶水淋漓,遍地狼藉。一名太監匆匆奔到門口問道:「太后,怎麼了?怎麼了?」
宋楠怒吼道:「滾出去,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此處,誰要是敢靠近一步,便活活打死。」
那太監嚇了一跳,獃獃發愣,不知鎮國郡王為何突然發火,而且上當著太后的面,這有些不合規矩。
「聽鎮國郡王的吩咐,你們都退去吧。誰也不準進來打攪,都離的遠遠的,哀家跟鎮國郡王有大事商議。」簾幕後的太后擺手吩咐道。
太監趕緊應諾,帶著所有人推得遠遠的,再不敢靠近西暖閣一步。
宋楠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邁向那竹簾,竹簾后那端坐的身影微微顫抖,似乎不勝宋楠靠近的威壓。宋楠輕輕掀開細細的竹簾,看到的是一張梨花帶淚的臉,那正是七年未見的劉月蓉,她便是當今的劉太后。
宋楠腦子裡一片空白,這結局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選來選去,選了個皇上的人選,卻沒想到選的卻是避居饒州安穩度日的劉月蓉母子,造化弄人,當真不可思議。
「月蓉……」宋楠伸手過去,卻不敢碰劉月蓉的身子。
劉月蓉流淚起身,猛地撲過來,一把抱住宋楠,痛哭失聲。雙拳捶打著宋楠的脊背,口中喃喃道:「你為何……你為何要打攪我母子的生活,你為何要選中我們來京?我獨自一人扛著這個秘密,兩個月來我寢食難安,所以我不管了,我要告訴你這件事,讓你也經受煎熬……」
宋楠任她打罵,只怔怔道:「告訴我,當今皇上是不是我的骨血,我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毫不隱瞞的回答。」
劉月蓉猛地離開宋楠的懷抱,咬牙怒道:「你去看看皇上胸前掛著的那琥珀項鏈,你再問問周圍人對皇上相貌的評價,你要是還不信,可將皇上領回家,讓你的母親看看當今皇上和你小時候像不像?告訴你,淮王根本就沒碰我一根手指頭,這天下我只跟你一人有過肌膚之親,那孩兒不是你的還是誰的?你要不要來個滴血認親?」
宋楠腿腳發軟,頹然坐倒在地,喃喃道:「不用啦……不用啦。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宋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成了這樣的一個結果,當今皇上居然是自己的兒子,這簡直不可思議。
自己雖無篡位之心,但其實卻已經篡了位。然則答應了正德,答應了公主的絕不篡位的承諾又如何?將來又將如何面對這個事實?自己原本下定決心改革朝政,將這個大明朝朝立憲制度上去引,但現在天下是自己兒子的,也幾乎等同於自己的,自己還能這麼做么?
宋楠百感交集萬千思緒交織,獃獃坐在地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