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人間樂土【8】
晴明在起舞。
雙手與雙足彷彿在水中一般滑動著,不斷在空氣中造成漣漪。
雨水落下了。
在破敗無人照料的庭院之中,細細的雨水彷彿煙霧般籠罩著恣意生長的植物。
這些植物,隨著晴明的舞蹈搖曳。
保憲端正地跪坐在外廊上,雙手拍打著看不見的太鼓。
音樂聲傳來。
那是跟晴明的舞蹈一樣難以捉摸的,彷彿不經意就會消散在風中的聲音。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隨著晴明起舞,這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行進而來一樣,慢慢清晰了。
保憲的雙手按照晴明舞步的節奏擊打著鼓點。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晴明伸展手臂,搖擺腰肢。
他所跳的是一種莊嚴肅穆,令人不由自主產生敬意的舞蹈。
鬼神之舞。
樂聲更加近了。
太鼓的聲音也更加響亮了。
鼓聲卻不僅僅是從保憲的方向傳來的。仔細看去的話,庭院中綻開的華,抽芽的植物,都在隨著太鼓的鼓聲晃動。
並不是隨著風在晃動。因為風也在晃動。
是有無數人躲藏在了荒涼的院落中,擊打著太鼓,使得一整個庭院都隨著他們的動作晃動起來。
樂聲越來越近!
鼓聲越來越響!
隆隆得彷彿雷霆閃電一般。
晴明仍舊投入在舞蹈中。
保憲仍舊擊打著看不見的太鼓。
天色陰暗了下來。
在濃重的晦暗之中,無數影子模糊地閃現又消失。院子裡面十分擁擠,影影綽綽的人形坐在肆意生長的植物中間像保憲一樣擊打著太鼓。
是一種鬼面的太鼓。鼓手們也相應地戴著鬼面的面具。灰黑色的衣服像是揚起的灰燼般在潮濕的空氣里張揚。
嚇!嚇!嚇!嚇!
魑魅魍魎的影子低聲呼喝著。
咚!咚!咚!咚!
鬼面的太鼓震動著。
一道閃電劃破了晦暗的空氣。
無比明亮,帶著紫色與血紅的餘光。
它並沒有像普通的閃電一樣轉瞬即逝,而是在高空游曳,漸漸降落到了地面上。
庭院的界限已經消失了。
視野中全部都是影影綽綽的擊打著鬼面太鼓的鬼面人。
在濃重的暗沉的陰鬱霧氣中那道閃電就像是蛇一般滑行著,從十分十分遙遠的地方慢慢向庭院而來。
越來越近了。
越來越近了。
在濕潤空氣中浮動的樂聲已經清晰可聞。
並不是任何樂器奏出的。
是歌。
有人在唱歌。
無法分辨出歌聲的內容,就像幽夜中浮動的雲,林野流淌的風,無際的海水中涌動的浪潮。
歌聲近了。
龐大的閃光之蛇低低地匍匐著,而那個人就站在蛇首上。
過於耀目的光使得他的容顏模糊不堪,但歌聲穿透心靈而來。
只剩下歌聲了。
敲打太鼓的隱隱綽綽的鬼魅之形停止了動作,像潮水般無聲退向兩邊。晦暗濃重的天地間出現了一條道路。
蛇滑行而來。
站立在電光之蛇蛇首上的那個人——雖看不清面目,卻能夠知曉他的目光正凝聚在晴明的身上。
幾乎貪婪地注視著晴明的舞姿。
晴明所演繹的鬼神之舞已經到了最後,兀地斬斷了餘韻,曳然而止。
他在銀色電光之蛇的蛇首前跪坐下來,雙手交疊在地面上向蛇首上站立的人行禮。坐在外廊上的保憲也垂著頭,彎下腰做了跟晴明同樣的動作。但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他。
保憲與晴明雖然身處同一處院落,也能夠看見與感覺到彼此,但出奇地,保憲似乎被排斥在這種氛圍之外。
正是如此,晴明已經進入了鬼神的領域。
他雖然仍舊在保憲的面前,卻已經不在保憲所處的院落中了。
他所站立的地方,暗沉的空間里僅有一道耀目的光,是那條電光的蛇。
而在保憲眼中,赤足的晴明跪伏在潮濕的地面上,荒原中恣意生長的植株散發勃勃生機,細雨搖曳,被薄薄雨雲覆蓋的天光清凈澄明。
保憲無法看見晴明所承擔的那些野獸般的目光,他無法看見晴明身邊影影綽綽的鬼魅之形。
保憲身在現世,而他注視著的晴明卻跪伏在十萬鬼神面前。
蛇首垂下來了。
蛇首上的人緩步而下,他的歌聲已經停止,歌聲的餘韻尚在空氣中沉浮,但這餘韻使得這神鬼之所更加寂靜。
蛇首上的人,他渾身被電光纏繞,身著一件樣式奇異的長袍,在晴明的面前站定。
「忠行……」
他的目光落在晴明的身上,以無限懷念的聲音這樣說道。
「老師已經過世了。」
「忠行……」
「我是他的弟子,安倍晴明。」
「忠行……」
「我師賀茂忠行已入黃泉之國,從今至我命卒之年,侍奉您的人是我安倍晴明。」
被電光纏繞之人垂下頭顱注視著晴明。
「忠行……」
晴明的話彷彿無法傳入他的耳中。
他一直呼喚著賀茂忠行的名字,向晴明伸出了手。
「忠行……」
灼爍的電光在他指尖顫動,雷火隨著他的動作轟鳴。
赤焰呼嘯之風使晴明身上包裹的寬大狩衣烈烈揚起。晴明仍舊跪伏著,安靜地接受這電光雷火之人的審視。
「忠行……」
呼喚聲沒有得到回應。
攜帶著細微的惱怒與委屈,他抬起晴明的面頰。
一瞬間,晴明所感受到的是炙痛的灼熱。但危險可怖的電光很快就從他的皮膚上滑開,如同水流劃過打磨光滑的銅鏡那樣,灼熱的感覺很快就消退了。
然後他感覺到的是冷。
那個人的手,在電光之火摒退之後,就只剩下嚴冬般的酷寒。
晴明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然後他的頭隨著那個人手指的力道抬起。
「忠行……」
那個人如此呼喚著,萬分迫切地靠了過來。
透過明亮的光芒,晴明看清了那個人的樣貌。
是一種令人屏息的美貌。
這種美貌早已在晴明的記憶中烙印下了,但是此時此刻卻展現出與平日都萬分不同的風情來。
在灼燒的雷霆之火的印襯下,這份美貌顯得如此凜然與艷麗。
「在...
下……晴明是也。」
彷彿塗抹了胭脂般的薄薄紅唇在此刻已經凍得發白。
晴明艱難地張口。
「在此處的,乃安倍晴明是也。」
「忠行!」
再這樣近的距離中,那個人終於聽見了晴明的話,
也或許是終於看清晴明的樣貌,並非他等待的舊友。
雷火與電光忽然暴動起來,激烈地展示著那個人的憤怒。
「忠行!在!忠行……在……哪裡!」
「老師已經過世了。」
「不會,忠行!」
熾白的火焰一瞬間就把晴明吞噬了,白色的狩衣瞬間化作了飛灰,蝴蝶般在風中飄揚輾轉。
灰燼的蝴蝶落到了伏跪在外廊的賀茂保憲的身上。
無法窺探到鬼神之地,後知後覺的保憲接住蝶衣般的灰燼,然後抬起頭來。
「晴明!」
他所看見的是被雷火所灼炙的晴明。
身上的衣物都已經被焚燒殆盡。
熾烈的火焰在晴明□的肌膚上攀爬。
有一道淡淡的靈光從晴明身上流淌出來。
是一種十分、十分輕薄柔軟的綠色。
鮮嫩靈動。
彷彿春季的葦芽般清新柔弱。
這道靈光保護著晴明。雷火與靈光碰撞,發出嗤嗤的聲音。清綠的光芒忽明忽暗地搖曳著,幾乎馬上就要熄滅,但是又沒有熄滅。
「晴明!」
保憲站立起來。
太過突然的動作使他步履踉蹌,他向晴明所在的方向走去,越是靠近就越是艱難。
「晴明!」
凡世之人是無法觸碰鬼神的領域的。
僅有晴明所跳的舞蹈是打開兩個世界通道的鑰匙。然而這支舞蹈須得相應的天賦才能夠學習。
保憲沒有那樣的天賦。
即使使用最為自滿的陰陽術,也無法從這裡觸碰到晴明。
推拒他的力量並不僅僅來自於鬼神的領域。
還有晴明。
屬於晴明的力量十分微弱地推拒著保憲的腳步,表達著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保憲陷入危險境地的決心。
在那個時候,一邊觀賞著雨後的庭院、含著細細的笑容,一邊與保憲共飲的晴明就已經知曉了隨後所要面對的危險。在誰都沒有察覺的時候便設下了對兄長的保護。如今晴明所設下的結界在鬼神力量的衝擊下已經不堪一擊,但保憲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邁出一步。
沒有辦法踐踏那樣的決心。
在晴明到來之前,獨自於院落中等待的保憲其實也已經料到稍後晴明要經歷怎樣危險的考驗,但阻攔的話卻無法出口。
不僅僅是擔憂的心情。晴明心中的決心更多來源於責任。從父親的肩上接下重擔的晴明是不會也無法退縮的。
他的身後不僅僅只有保憲……
還有很多。
天皇也好,平安京也好,更加廣闊地——一整個國家也好,所有的未來都被交託給了晴明。
別人是不會知曉的。
即使同為陰陽師的高坐於陰陽寮的同僚們也不會窺見賀茂一族身上有著多麼沉重的負擔,而此時此刻,這副重擔已經被移交到了晴明纖細的肩上。
保憲曾經抗爭過。
「難道我不行嗎?」
曾經這樣質問過父親。
「被選中的人不是你,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了啊。」
「即使無論怎麼樣都沒有辦法,還是想試一試。」
親手養大的孩子,像是弟弟又像是愛子的晴明——保憲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受到傷害。這樣的保憲,雖然知曉父親的身體日漸衰弱,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父親身邊,去尋找能夠令晴明從既定的宿命中脫身的方法。身為卜算之道上最有威望的人的忠行並沒有阻攔愛子——但結果他早已知曉了。
這就是算師的悲哀了吧。
直到最後一次,忠行向保憲說出「看見第一朵櫻花盛開的時候就回來吧」的時候,保憲才驚恐地察覺父親的壽命馬上就要到盡頭了。
想要調查的事情已經有了線索,可以說到了最關鍵的時候,然而離開的話臨終的父親又要怎麼辦呢?一旦父親死去,晴明馬上就要回來接下重擔了,不會有時間留給保憲去繼續調查。
保憲第一次退縮了。
是選擇父親還是選擇晴明?
沒有辦法……哪個也……
「這樣猶猶豫豫像什麼樣子呢!」被父親呵斥了,「到現在才決定要放棄的話,之前我所做的愛子離開身邊的忍耐還有什麼意義!既然一開始不聽勸告地做出了選擇,現在又回到我身邊算什麼呢!保憲,我不記得我教導出了一個優柔寡斷的孩子!」
最後一次……是被父親驅逐出來的。
痛苦地顫抖著,哭泣著,無比狼狽地被父親驅逐了出來。
無法安心。
不甘啊,不甘啊!保憲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流淌著眼淚在門口給門內的父親磕了頭。再回來的時候就是死別的時候了。明明知道,不孝的兒子卻還是要遠離父親。
不甘啊,不甘啊!
為什麼最初被選中的不是我呢?
即使卜算出自身的結局也無法迴避,這就是身為算師的悲哀。
那之後,父親死去了。
晴明歸來。
保憲沒有找到代替晴明的方法,但是多少有了保護他的能力。
在荒蕪的院落中飲著酒,獨自等待晴明到來的時候多少產生過這樣的念頭。
——阻止他就行了吧。
——告訴他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那樣做的話他會停下的吧。
之後再一起想辦法就可以了吧。
晴明他啊……看起來難以相處、十分高傲、但實際上最聽長輩的話的乖孩子啊……
但是無法做出這樣的行動。
就像自己流著眼淚告別父親去尋找能夠保護晴明的方法一樣,晴明也一定有著同樣的覺悟。
無法踐踏那份決心。
所以見到晴明的時候,保憲將一切憂心掩蓋在了笑容之下,說道:「晴明回來了啊。」
「嗯。」
那是近乎使人落淚的回應。
那一瞬間的保憲,彷彿也明白了父親的心情。
明明知道晴明最終會失去什麼卻還是將重擔交付給了晴明,明明知道代替晴明的願望會落空、卻還是放保憲去調查,那是因為兩人的心情父親也曾經體會到過吧。
想要做到一件事就必須付出相應代價,是陰陽師要遵守的規則。
身為父親的忠行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
在鬼神的領域之外注視著晴明的保憲緊緊握著拳頭。
「晴...
明!」
就算遭受痛苦也請一定要忍耐下去。
我會好好地站在這裡看著你。
好好地守護著你。
緊握著拳頭,保憲朝晴明露出了微笑。
保憲無法聽見身處鬼神之地中的晴明的聲音,同樣的,晴明也無法聽見保憲的聲音。
但保憲卻覺得,晴明像是聽見了自己的呼喚那樣微微地回頭,細長的狐狸般的眼睛眯起來,回應了自己的笑容。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