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人間樂土【11】
會受傷。
注視著男人的保憲彷彿在這樣說著,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只是以一種等待的姿態平靜地旁觀著。
也實在是太過平靜了,到了怪異的程度。
——熟識保憲的人都會這樣想的吧。
但是男人並不與保憲熟識,也並沒有注意到保憲的神情。
像個孩童一般,一旦有了決定要去做的事情就會變得非常固執執著,其它的事情都不再放到眼裡了。
他向著並未完全開啟的黃泉之門衝去,身上赫赫轟鳴的雷霆只會使門加速坍塌而已。然而他並不知道要怎麼做,只好更加用自己的力量向門扉投遞而去。
一定會受傷的。
但是沒有關係。
忠行是有辦法的。
只要到了忠行的身邊,他就會負責治癒好自己的。
只要穿過門,就可以見到忠行了……
期待著、喜悅著……
雖然對將要到來的疼痛感到恐慌,但還是義無返顧地沖了過去。
轟!轟!轟!
世界又搖晃起來了。
疼啊……疼啊……
他閉上緋紅的雙目,用身軀衝撞著門扉。
叮!
叮叮叮!
叮!
門扉上纏繞的有序的鈴音變得錯亂糾結起來。鈴音原本支支撐著門扉,現在卻漸漸從門扉上脫落了。
鈴音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因為疼痛的關係皺著眉頭,咬著嘴唇。
疼啊……忠行……疼啊……好疼啊忠行……
鈴音與他身上的雷火電光纏繞在一起,漸漸地,彷彿是一起生長出來的草蔓一樣再也不能分辨解開。
好像一場拔河的賽事一般互相撕扯糾纏著。
疼啊……
力量的源泉,從出生開始就伴隨著他的雷火被鈴音撕扯著。
疼啊……
他咬著嘴唇,像是孩童那樣,疼痛而委屈地流淌下淚水。
忠行……只是想見忠行而已……這麼疼……這麼疼……只是想見忠行而已啊……
「忠行……」他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好疼……」
雙手支撐在門扉上,身體仍舊不斷地想要從門中穿行過去。
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
一邊這樣堅持著,一邊卻哭泣著。
「忠行……」
「想要跟忠行見面……」
鈴音帶動著雷火,雷火又牽扯著哭泣著的男人,緩慢地緩慢地朝著門扉更加地靠攏。
坍塌動搖的門扉似乎因為鈴音的接近而一點一點平復下來了。
「是這樣啊……」
平靜地觀察著的保憲又一次這樣說道。
「以鈴音作為媒介的話,就可以用雷火之力構建門扉了。」
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說出這樣恍然大悟一樣的話,但神情仍舊沒有絲毫動搖。
鈴音。
還不夠。
那雙過分冷靜的棕黑色的眼睛彷彿在這樣說著。
保憲伸出雙手,手勢快速地變化著,他結了咒。
叮……
因為受到了男人的攻擊而蜷縮在角落的貓又睜開了眼睛。
以紅繩結於它頸上的鈴搖動了起來。
叮。
叮叮叮。
叮。
鈴音忽然又破開了混亂與無序,穿行著,排列著,將動搖的世界重新編織起來。
鈴音也在召喚著。
一瞬間!
纏繞在男人身上的鈴音,纏繞著他所擁有的雷火電光的鈴音從他的身上剝離了。同樣離他而去的還有熾烈的力量。
即使疼痛得無法忍耐、一邊哭泣著一邊也仍舊努力想要穿過門扉的男人僵直了身體。
雷火……熄滅了。
啊,啊,啊——
他仰起頭來,無聲地嘶喊著。
那是一種令他連呼痛的聲音也無法發出的疼痛。
從擁有了意識開始,以此為依仗才能夠艱難地存活下來的力量正被完全剝奪著。
鈴音攜帶著屬於他的力量完全融進了黃泉的門裡。
一點一點地,原本破敗坍塌的門扉開始重新開啟。
黃泉之門打開了。
即使經歷著那樣的疼痛,男人也始終用手指緊緊地抓握著門扉。然而實在沒有力氣了。
就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伴隨著門扉的開啟,他的手指也一點一點地從門扉上滑脫。
他伸著手。
然而無論有多麼強烈的願望也沒有辦法再次觸碰到那道門。
忠行……
艷麗的嘴唇變得蒼白無色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蒼白無色的嘴唇闔動著。
沒有能夠發出聲音來。
忠行……
他這樣無聲地呼喚著。
忠行……已經……沒有辦法……
明明……
打開了……
忠行……
他的雙目無法睜開,頭顱卻固執地一直朝著門內的方向。
虛無的視線注視著那個地方。
忠行……
是在等待著。渴望著。期盼著。
說過一定會再次相逢的忠行。
會來嗎?
好疼啊忠行……好疼……
為什麼不來呢……忠行。
「已經前往黃泉,就無法再涉足人間的土地。」彷彿察覺到了他的想法那樣,保憲開口了,「父親在黃泉期待著與大人重逢。這樣的事情只能依靠大人自己才行。」
蒼白無色的嘴唇闔動著。
想要哭泣,但連淚水也無法流淌出來。
可是……好疼……
他連手指也無法移動。
明明剛才還觸碰到過的門扉,現在卻離得那麼遙遠。
其實也只不過是向前一步就好的距離罷了,但即使是這樣的距離也無法做到。
想要見忠行。
想要去黃泉。
——錯過了這次的話就永遠都無法前往黃泉了。
他是知道的。
被忠行贈與了安身之所,其實是施加了封印的他是知道的。
只要與忠行一脈相承之血沒有乾涸,就無論如何都無法離開封印,他是知道的。
要破壞封印很簡單,只要殺死忠行的後嗣就可以了,他是知道的。
但是做不到啊……
忠行會難過吧……
一旦離開了這裡,就會忘記忠行吧……
...
忠行不來,沒有辦法再與忠行重逢,如果再離開這裡把忠行忘記的話就又會變得跟從前一樣了……被人憎惡著恐懼著逃避著……就又要變得跟從前一樣孤獨了……
不想要那樣。
不想要忘記忠行。
不離開這裡就無法前往黃泉,離開這裡就會忘記想要前往黃泉這件事……要怎麼呢忠行……
如果……如果現在可以移動就好了。
如果現在能夠穿過那道門扉就好了。
「我會幫助大人的。」
不知何時保憲站在了他的身邊。
那雙棕黑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
「但像現在這樣我是無法觸碰大人的。」
請……
請……幫我……
他生來就是暴烈凶戾之物。
他的頭顱,除了在忠行面前,對誰都沒有垂下過。
即使經歷痛苦,癱軟在地上,面頰也一直朝著前方。
不允許低頭,這是鐫刻在身體深處的本能。
但是為了見到忠行他願意低頭。
像是人間的弱者那樣跪地求饒也好,趴伏在地上哭泣著乞求憐憫也好,都可以做到。
身體雖然無法移動,口中也無法發出聲音,但在這樣狼狽無助的時候表達了請求的願望對於他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恥辱了。
什麼都可以……想要見到忠行……
他已經表達出這樣的願望了。
心裡覺得難過。
在他孩子一樣的內心裡其實並不懂得驕傲與屈辱的含義,只是因為做出違背本性的決定,所以覺得非常難過……
好委屈。
他想要蜷縮起來。
想要哭泣。
想要在蜷縮著哭泣的時候感受到忠行伸出的手,感受到忠行輕柔的觸碰。
想要聽忠行說,沒關係的,我會陪伴你。
「啊……」
用盡了力氣也只發出了這樣細弱的聲音。
「啊……」
請你,一定要聽懂。
無論怎麼樣都可以。
請幫我……請……幫我見到忠行……
「與大人重逢也是父親的願望,我會幫助大人的。但我的力量不足以將大人送往黃泉。」
為什麼……
門已經打開了啊。
只要讓我進去……
「現在的大人是無法就這樣進入黃泉的。」
要怎麼……
「以暴烈凶戾為名,身具怒火雷霆之力的大人是無法進入黃泉的。人間的死者能夠輕鬆做到的這件事,大人現在是做不到的。」
他並不屬於人間。
糾結根底,在淪喪為凶暴的魔物之前,他是為了暴亂而生的凶神。
他是神祇。
他也曾經在神祇的歸屬之地生存過,後來漸漸地,神祇皆消隱而去,渺無蹤跡。
只有他還存在著。
只剩下獨自一人之後,不知道應該去哪裡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就像是孩童一樣在人間漂泊流浪。
遵循著本性,有時也肆意而為,然後變作了魔物。
他沒有想過死的事情。
由神祇墮落的魔物是不會死去的。
身負怒火雷霆之威,死亡是無法觸碰他的。
所以他才沒有辦法前往黃泉。
除非找到門。
即使找到了門也必然經歷一番辛苦,這一點他也是知曉的。
現在,門打開了。
與忠行之間只剩下了一步的距離。
忠行的後嗣卻說了那樣的話。
[人間的死者能夠輕鬆做到的這件事,大人現在是做不到的。]
那樣的話我是永遠也無法跨越黃泉的。
即使死去……身為神祇的我也無法穿越那道門啊……
「不,只要大人放棄怒火雷霆之威名就可以了。」
真的嗎?
「神祇也可以前往黃泉,伊邪那岐命曾為追逐伊邪那美命而前往黃泉之國。比良坂的黃泉之門正是為了神靈才開啟的。但大人也能夠感覺到的吧,大人是生來就無法進入黃泉的神明。」
伊邪那岐。
久遠的記憶里似乎確實存在過這樣的名字。
太久遠了。
努力去回憶的話會令他覺得恍惚無措。
但無論怎麼樣都好。
能夠有辦法的話,無論什麼都願意去做。
「我……」
怎麼才能……
「捨棄怒火雷霆之名,剔除電光雷火的力量,只要成為人間的凡人,大人就可以前往黃泉了。」
捨棄……
身為神明的記憶太過久遠了。
成為邪魔的日子也十分漫長。
他像是孩童一樣,對感興趣的事物才會記憶關注,對不喜歡的事物就忽視遺忘。但有一些事情,就像是名字與力量一樣,是生來就知道與記得、永遠不會忘記的。
是那樣的東西構成了他的存在。
捨棄……
那樣的話,捨棄了名字與力量的話,我是誰呢?
「我……」
捨棄了名字和力量之後,我還能夠存在嗎?
「大人所期待著的自己,是那個擁有怒火雷霆之名的自己,還是那個與家父相遇的自己?」保憲以棕黑色的眼睛注視著這位過去的神明如今的邪魔。他的眼中,邪神的身上又出現了細細的雷火。
這些得天獨厚,並不屬於的人間的世界的寵倦者,只要力量的根源沒有拔除,無論受到多麼嚴重的創傷都可以恢復。
剛才還疼痛得無法發出聲音,無法流淌淚水,無法移動分毫的邪神已經可以坐起來了。他朝著黃泉之門的方向匍匐攀爬了一步。
纖細美麗的手指再次握上了門扉。
啊——
熾藍灼烈的火焰從他身上洶湧而出,與鈴音碰撞纏繞,又在一瞬間再次熄滅了。
啊——
這位墮落至人間,被忠行封印的神明再次癱倒在地上。
疼……
好疼啊……
忠行……
如果可以進入黃泉,再怎麼疼痛也沒有關係。
但是即使忍耐了這樣疼痛,也永遠沒有辦法穿越門扉。
忠行後嗣所說的話沒有錯。
擁有著怒火雷霆之力的自己是無法通過黃泉之門前往黃泉的。
忠行……忠行……我應該怎麼辦?
我自己不知道要怎麼辦……
忠行,忠行不在的話……我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放棄了名字與力量的話,那樣的我忠行還會認識嗎?
...
那樣的我……忠行還會喜歡嗎……
那樣的我……忠行還會對那樣的我……像是一直一直那樣……溫柔嗎……
忠行我……好疼,好害怕……
想見忠行。
想見忠行。
只是想見忠行啊……
再一次地,像是洞悉了這邪神的想法一般,保憲開口了。
「父親也期待著與大人重逢。父親對大人說過的吧,總有一天能夠再相逢的。父親看見過那樣的未來。所以大人,是想要被暴戾的凶神之名所束縛,被身為神明的過去所束縛,還是想要被期待與大人重逢、喜愛著大人、願意溫柔地陪伴與守護大人的父親所束縛呢?」
「孤獨、憤怒、彷徨的心情,喜歡、幸福、愉悅的心情……大人要選擇哪一種呢?」
墮落的神明懵懂而疑惑地看著保憲。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只是這樣簡單的選擇而已。大人期待成為的是哪一個自己呢?」
孤獨、憤怒、彷徨,身為神明的自己。
被人所懼怕著、爭先恐後地逃離與拒絕著。
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可以去哪裡。
在心底深深地恐懼回到那個時候。
遇見了忠行。
有了忠行的陪伴。
被忠行溫柔地呵護著。
懂得了喜悅、期待還有喜歡的情緒。
不想跟忠行分開,無論如何都想要重逢。
我想成為的是遇見忠行之後才存在的那個自己。
不想被凶名與過去束縛,即使從神明變成了無力之人也好,想要留在忠行身邊。
我要……與忠行重逢……
「那麼,我來幫助大人吧。」
雙手飛快地動作著。
保憲再次結成了咒。
貓又的身軀已經恢復成了猛虎般的大小。
喵嗷。
它晃動著著頭顱,站到保憲身邊。
鈴音纏繞在神明的身上。
叮。
叮叮叮。
叮。
鈴音鑽進了神明的軀體。
疼痛再次佔據了神明的全部意識,然而他絲毫沒有反抗。將身體完全交付出去,將陪伴著自己無數的歲月的力量與名字全部都交付出去。
無意識地……眼淚流淌下來。
身體蜷縮著。
怒火雷霆的種子在鈴音的包裹下離開了身軀。
好疼啊……忠行。
但是想見你。
想見你……
無論怎麼樣我都會去做……
就算死去也好……
如果死去就能夠進入黃泉的話,就算死去也……
火焰燃燒般赤紅的雙目閉上了。
淚水還在流淌著。
疼痛奪取了神明的意識。
呵……
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這樣冷淡的鄙夷的笑聲傳了過來。
呵……
相信忠行以至於連自己也可以放棄嗎?
被背叛了啊。
——那個聲音這樣說道。
是被背叛了啊。
一邊發出輕笑,一邊說出了這樣話。那個聲音的主人再次睜開了眼睛。
赤紅退卻。
冰海瀰漫。
黑色的深淵在目中沉淪。
「忠行封印我,忠行的後嗣想要奪取我的力量。呵……忠行之血。」
「忠行之血,乃無道背叛之血。」
他站立了起來。
那張美貌得近乎不祥的臉上流露出更加不祥令人心驚的笑容。
剛才還委頓於地的神明將保憲的身軀拖曳過來。
「這樣不忘父輩遺志的話,就由你代替我前往黃泉同忠行相見吧。」
...
(天津)